第74章 風動廟堂江湖-3
追魂蠱, 萬裏追魂, 神仙難逃。
楊傾這麽多年接受的是死士和殺手的訓練, 對這種東西自然不陌生。
追魂蠱是苗疆研製出來專門控製敵對部落戰俘的蠱毒,他們每一場戰鬥過後,時常會俘獲一些武功高強卻又桀驁不馴的人才, 人丁稀少的苗疆實在不舍得將這些人全部殺害, 便在他們體內種下子蠱加以控製。
追魂蠱最大的特點就是沒有作用範圍的限製, 被種下子蠱的人不論逃到天涯海角,都沒法躲過持有母蠱之人的操縱。
——當然, 若說可以直接控製人的行動那未免太奇幻了,追魂蠱也不過是一種普通的蠱毒,所擁有的不過是懲戒的功能。
隻是效用要更強些。
楊傾蒼白的嘴唇有些發抖, 他幾乎是哀求地看著緊盯著自己的楊逾的眼睛, 遲遲不願去接那子蠱。
倒不是他想著要背叛楊逾,隻是楊府從來都是最底層的死士才會被下這種東西, 他……難道義父當真從沒把自己當作過他的孩子嗎……
盡管知道這種幻想過於無稽而幼稚,但這一直以來,確確實實是楊傾最渴望得到的東西。
而且結合義父之前的話來看, 他要讓自己服下子蠱, 也並不是因為不放心……
楊逾冷哼一聲:“怎麽, 不願嗎?”
“義父……”楊傾小心翼翼地抬起頭,“我會、會盡力收斂神光……”
楊逾沒有耐心聽他說,朝旁邊侍立的護衛使了個眼色,那兩個孔武有力的大漢便一個上來擰住根本無力反抗的楊傾的四肢, 另一個在他下顎上一掐,直接將那藥丸給送了進去。
“咳……咳咳……”楊傾被噎得夠嗆,那兩人放開手後,他就捂著胸口劇烈咳嗽起來,那子蠱看上去是涼冰冰的白色,經過喉嚨的時候卻有一種烈火灼燒般的炙熱,好像吞下去的是一團火。
楊逾的瞳孔興奮地微微放大了,他提起自己不多的內力,狠狠朝體內的母蠱刺過去。
“啊……!”地上的楊傾瞬間發出一聲變了調的尖叫,瘦削的身體緊緊蜷縮起來,全身抖得像是狂風中的樹葉。
太疼了……追魂蠱名不虛傳,頭上和心髒處一陣陣尖銳的刺痛好像要把這兩個地方揉爛戳穿,眼前閃過一道道黑沉沉的光彩。
緊咬著的牙關用力到出了血,卻還是無法阻止一聲比一聲虛弱的慘叫被泄漏出來,青年忍不住在地上翻滾起來,他現在甚至想著若是有人能來給他一劍就好了,他感激那人一輩子。
當然沒有這麽個人能來“救”他,好在楊逾也隻是看看效果,怕這麽把人逼瘋,隻是持續了片刻便滿意地收了手,睥睨地看著楊傾匍匐在他腳下無力喘息,全身濕得好像剛從滾水中撈出來一般。
他身上許多傷口都在掙紮翻滾中更嚴重地崩裂開了,白衣現在已看不出原來的顏色,上麵的血痕被汗水暈開,看著更加慘烈而鮮明。
楊傾半睜著眼睛伏在濕冷的地上,他都有點不確定自己是不是還活著。
“仙……仙君,您還好嗎?”甘鬆的聲音也顫抖得厲害,剛才那一陣太過迅疾而猛烈了,他隻能看著仙君的識海化身都堅持不住露出痛苦的神色,片刻後竟然原地消失無蹤。
這代表著沈悠已經沒有多餘的精力維持識海化身了,那深入靈魂一般的疼痛侵入了他的神魂,現在雖緩過來些,可還是連動動手指的力氣都沒有。
“仙君……”甘鬆都快要哭出來了,識海裏空蕩蕩的讓人害怕,他還從沒見過淡然的沈仙君露出那副不堪重負的模樣,那種平靜的海麵忽然被狂風驟雨掀翻的感覺,帶來的不僅僅是恐慌。
“別吵……”沈悠費力地回了回神,趁著意識還算清明把多數神識再次遁入識海——這雖然不如之前係統的疼痛屏蔽功能有效果,可至少要比全部意識都在外邊兒生生受著好些。
他的識海化身顫巍巍地出現在曠然的空間裏,虛弱地躺在地上,忽閃忽閃的似乎隨時會散去一樣。
甘鬆看上去更害怕了。
隻是他也不敢再出聲打擾仙君,隻能閉緊嘴巴在一旁眼睜睜地看著,用一隻手捂住自己的口鼻,生怕喘氣喘得大了會把仙君好不容易凝聚起來的化身吹散。
連沈仙君都被折騰成了這個模樣,外麵的楊傾的身體就更不用說了。
他看上去狼狽不堪,緊束著的烏發散開來,被汗水浸成一綹一綹的樣子,一些粘在臉上,襯得毫無血色的麵孔更加慘白,眉心紅痣卻愈發鮮紅欲滴,一張臉在妖冶的火光映照下簡直不似生人。
楊逾抬腳踢踢他軟綿綿的身體,露出興趣盎然的神色:“可有好些年沒見他這樣了,早知如此早該用這追魂蠱的,效果比想象的還要好些。”
周圍的護衛們各個噤若寒蟬,連瞟都不敢往地上的小公子身上瞟一眼,生怕自己不小心露出同情或是痛惜的神色。
楊傾在楊家的地位很微妙,他名義上是主子,可受到的待遇比仆役下人們還要低很多——至少那些人哪怕是惹怒了主人被發作打罵,也不過是些許皮肉之苦,受完懲罰不至於像這樣去了半條命。
況且小公子被發作時常是小題大做,甚至毫無緣由的,隻要楊逾想,他隨時都能找出來一些似是而非的理由懲罰楊傾,也不管那理由是多麽牽強無理。
反正他想對楊傾做什麽就對他做什麽,誰也不能管。
更別說那些慘無人道的訓練了——楊傾憑什麽能在這樣未及弱冠的年紀就擁有大多數江湖人一輩子都未必能摸得到的武學境界,天賦固然是一方麵,更多卻是一次次拿命拚來的。
他們這些眼睜睜看著的人很多都在暗中猜測,老爺和當年還隻是一個繈褓中嬰兒的小少爺到底能有什麽深仇大恨,至於這麽十幾年如一日變著花樣折磨人家。
想來肯定是跟他父母有過什麽滅門殺父之類的仇恨……
楊逾一腳把楊傾踢翻過來,最後一陣餘痛過去之後,楊傾早已瞬間陷入昏迷,現在別說是被他踢一腳,恐怕就是拿先前那種鞭子來抽,都沒法兒把他的意識喚回來了。
他的額頭在翻滾中被撞破了,正緩緩向外滲血,呼吸微薄得幾乎看不出來,若不是體內母蠱仍舊安好,楊逾一時間幾乎要以為生命已經從這個義子體內消失了。
丞相很滿意,相當滿意,這種效果再好不過了。
當然,還有最後一件事情沒有做:“等他醒來之後打斷左手,然後去斷情穀演一出戲——蘇雅覃後天下午會打那兒經過,把他送到那丫頭身邊,之後的事情就不用管了。”
“……是。”剛才喂楊傾服下子蠱的那個護衛垂首抱拳,不敢抬頭直視自己的主人,楊逾也已經習慣了他們這個樣子,吩咐完之後便彈了彈袍角,信步走了出去。
能讓他興奮起來的對楊傾的懲罰已經結束了,在這種肮髒汙濁的地方多待一秒都讓他感到不適,他現在急需去沐浴更衣一番,再去看看被這小崽子劃傷的德兒怎麽樣了。
楊德可以說是楊逾的眼中寶心頭肉,愛惜得不得了——這次他發作楊傾還真不是毫無緣由,在知道寶貝兒子受傷的那一刻,他是真的憤怒到想殺了那災星的心都有。
楊德是楊府的長子,也是楊逾到現在為止唯一的兒子——興許是老天爺看他作孽太多,連兒子都不想給他,老爺子從十八年前到現在少說納了七八房小妾,連年有孩子降生,卻都是一個接一個的丫頭片子,是以到現在,楊府還是隻有兩位公子。
楊傾就不說了,楊德難得沒被他爹養歪,從小到大文韜武略在京城的貴介公子裏也是排得上號的,他可不像義弟那樣整天被禁在府裏不許出門,而是酷愛與京中的一眾好友們交遊聚會,到現在已經略有薄名。
當然,他這眾星拱月的地位不能說跟他權勢滔天的老子沒有半點兒關係。
而且興許是一直以來楊逾把太多精力放在了楊傾身上的緣故,對這個兒子有些“疏於管教”,楊德在母親的教導下沒怎麽染上父親那些奸佞狠辣之氣,在成為一個標準二世祖的同時還保留著一些作為人基本的道德底線。
他是不知道父親怎麽對待義弟的,不然哪怕不敢正麵去懟他爹,至少也再不會拉著楊傾幹些容易讓他受罰的事。
就像這次,左手受傷之後其實他最先想到的就是安慰嚇得手足無措的義弟,隻可惜被一群小題大做的仆役們簇擁著扶走了,包紮的時候他還在想,鳳洲不知怎麽就嚇成那副模樣,總不至於到現在還沒見過血吧……
晚上去安慰安慰他好了。
楊德其實很喜歡這個弟弟——雖然他們沒有血緣關係,小時候也不太能玩兒到一起,可架不住楊傾長得好啊,長得好的人在顏控麵前總是要受到優待的。
小時候楊德就注意到,父親似乎很“喜歡”這個義弟,自己求他一起去放風箏的時候總是遭到拒絕,可一個月中卻總有大部分時間都耗在楊傾獨立住著的小院裏,還總是不帶自己一起玩。
不過他倒是沒有因此產生什麽嫉妒的情緒,因為楊傾一直對他極為恭敬——或者說恭敬得有些過頭,倒像是根本沒有把他當作兄弟。
可那麽小一個孩子,每天小臉兒總是不健康的蒼蒼白白,卻眉清目秀得好像畫兒上的娃娃,眉心一點紅痣豔得要滴血,直讓人根本移不開視線。
再加上那一臉慣常小心翼翼恭恭敬敬的神色,說真的,別說少不更事還深度顏控的楊德了,隨便一個心理正常的人都要對這孩子疼到心坎兒去,更不要說說忍心對他多加苛責。
當然,楊逾不正常,這點早就被論證過了。
兩個孩子長大以後,楊德倒是隱隱意識到義弟比自己經受了更加嚴苛的訓練,不過也沒往深處去想,隻當義弟更聰明,父親對他期待更多些罷了。
必須得承認,楊德雖然不像他老子那麽討人厭,但確實傻的天真。
這些年兩人之間的關係倒是比幼時好了許多,楊傾雖還總是那麽恭敬,可也對他算是敞開了一點心扉,偶爾沒人的時候笑一笑撒個嬌,楊大少麵上不顯,其實看著弟弟如畫的眉眼總忍不住心髒怦怦直跳,還總得忍著不敢讓人家知道。
他隻道這弟弟長得太好看了,比女孩子還好看,可這麽說的話任何一個男人肯定都是要生氣的,他隻能憋在自己心裏,可在外麵見到被吹得再天花亂墜的花旦頭牌都提不起興趣來了。
隻是父親囑咐過盡量不要向外人提起有關鳳洲的事,他心裏忍得抓心撓肝的,看著同伴們一臉蠢相地向那些連義弟一根小指頭都比不上的名妓們獻殷勤,就總會出現一種既想炫耀又巴不得寶藏隻有自己一個人知道的詭異感受。
他看得出,鳳洲對自己這個大哥也是很有些孺慕的,可不知為什麽,這些年他提過多少次,他們一家人之間不用恪守那些條條框框的禮節,弟弟卻總是不聽,該怎樣還是怎樣,有時真讓人氣悶。
不過……最近看起來鳳洲的劍術進步很快啊,以前偶爾專門放水他都贏不了,這次居然能夠把自己劃傷了。
楊德很希望看起來弱不禁風的義弟能多些保護自己的手段——畢竟即使是男孩子,他那麵相也看著就實在不安全,他這些年也是操碎了心。
所以雖然手上被劃了個口子,他心裏頭還是蠻高興的,一個人躺在房裏琢磨著晚上偷偷去看看弟弟,順便帶個什麽他喜歡的小玩意兒當獎勵。
唉,鳳洲什麽都好,就是太單純了,看這一道小傷口今天把他嚇的,不知道的還以為他不小心把自己整隻左手都廢掉了呢。
楊逾進來的時候,看到的就是大兒子躺在床上一副神遊天外的模樣。
“想什麽呢,那麽高興?”楊逾一貫嚴肅的老臉上浮現出一個慈祥的笑容,在楊德麵前,他一向是一個除了陪伴孩子的時間不太多以外的完美父親。
“沒什麽,”楊德一下子被他爹驚醒過來,趕緊跳起來正襟危坐,想要行個禮,然後不出意外地被父親搖頭笑著阻止了,“爹,您怎麽來了?”
楊逾拍拍他的肩膀:“怎麽,你受了傷,當爹的都不來看一眼嗎,也未免把你爹想得太不關心你了吧。”
“不……不是,”楊德笑笑,連忙否認道,“隻是我想您公務繁忙,還特意吩咐了下人們先別打擾您的,不知道又是哪個嘴碎的去說了,平白惹您擔心。”
傻孩子,這府裏頭發生什麽事兒還能瞞得過你爹嗎?早在你當時還沒走出兩步的時候,他老人家就已經得到消息了。
楊逾把臉一板:“這可不行,哪兒有比你的健康還重要的事,今後不許再隱瞞了,聽到沒有。”
楊德眨眨眼,狡猾地含糊了過去。
他想要瞞下這件事其實也不全是因為自己說的理由,其實更多還是為了楊傾,雖然不知道父親私下裏變態成那種樣子,可他也知道楊傾這不大不小的算是闖了個禍,想著父親平時還是挺嚴厲的,就想幫忙把事情蓋住。
沒想到還是被知道了,也不知道現在求情還有用沒有。
他猶豫了一下,還是開口道:“不過是小傷,爹不用擔心……今天也怪兒子練劍的時候忽然走神了,鳳洲刺傷我實屬無意,倒把他自己嚇得不輕,爹就別罰他了吧?”
楊逾臉皮一動,神色顯得有點高深莫測。
他早就注意到自己這個兒子對楊傾一直有不小的好感,除了心裏暗罵這小妖精跟他爹一樣就會裝模作樣博取關注,也用了很多方式想把他們兩個之間的距離拉大。
他自然不可能從兒子這裏下手,就總是在有關於楊德的事情上對楊傾懲罰得特別狠,可不知是他的方式用得太成功還是太失敗了,即使知道靠楊德太近難免被連累受傷,可楊傾還是不能抗拒那種家人之間溫暖的好意。
楊逾對此無可奈何,他隻能盡量限製著兩個人接觸的時間,試圖把他們莫名其妙好起來的關係疏遠些,可惜也收效甚微。
他有些心不在焉地衝兒子笑了笑:“怎麽會呢,爹是那麽苛責的人嗎?”
“那就好,”楊德來精神了,“爹,今天晚上您跟鳳洲沒有什麽學習計劃吧?我想去找他……他今天是真的給嚇著了,也不知道一個大小夥子怎麽膽子就那麽點兒小。”
楊逾看著兒子貌似嫌棄其實滿含寵溺的表情,眼底深處的情緒慢慢陰沉了下去。
兒子和那小子的感情比他之前想過的還要深,德兒恐怕是真的把他當作自己的弟弟來看的,這些年刻意的引導居然一點作用都沒起。
真不知後宅那女人是怎麽教孩子的,怎麽就跟自己一點都不像呢……
他擺出一個有點遺憾的表情:“今晚恐怕是不行了,鳳洲要到外地幫為父去做一件事,恐怕近來你都見不到他了。”
“啊……”楊德很是失望,語氣甚至有些埋怨,“您真是放心他啊,上次幫您送信,這才回來歇了幾天就又派出去,他一個半大孩子,一個人總在外麵走著多危險。”
楊逾咬咬後槽牙,有點兒後悔方才好像打輕了楊傾。
“再說,”楊德還在毫無危機感地跟他爹叨叨,“他今天受了驚嚇,這麽急急被您派出去肯定又該胡思亂想了,鳳洲心思那麽重,您又不是不知道。我都還沒來得及跟他說兩句話呢,好歹道個別再走啊。”
“……是爹考慮不周了,”楊逾站起身來,實在不想再跟兒子繼續這個話題,“等這次回來肯定讓你們兄弟好好親近親近,行了嗎?”
“爹……”楊德這時候也意識到自己語氣好像有些不對頭,他趕緊也跟著站起來,愧疚道,“爹您別往心裏去,我沒有別的意思……”
“我知道,”楊逾打斷他,“你關心鳳洲,這無可厚非,但你始終要記住,他雖然姓楊,卻不能算是我們家的人,你不可與他過於親近,以免留下禍患。”
“怎麽會呢爹?”楊德很詫異,“他、他從小在我們家長大,他也姓楊,怎麽就不算是我們家的人了,這話若給鳳洲聽到,怕……怕是會傷心的。”
楊逾心想他傷心個屁,那小兔崽子哪兒哪兒不好,就一點不像他爹那麽沒有自知之明,他還能不知道自己在這個家的定位嗎?
況且這次任務結束他怕是也就回不來了……不管是任務成功殺了蘇雅覃,還是被“識破”反丟了性命,都在為父的計劃之內。
這場持續了將盡二十年的複仇也該當畫上句號,近來畢竟是老了,總感覺精力不濟……也不像過去那樣熱衷於此事了。
想到這兒他又愉快起來,決定不跟兒子計較那一時言語得失。
“沒關係,”他伸手給楊德整理了一下被睡皺的領子,“別想太多,你們那個詩社今天下午不是要去城郊碧波亭嗎,好好作詩,可別給為父丟臉。”
楊德輕易就被轉移了話題,興致勃勃地應了一聲,開始想著下午該用來起興的物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