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第二天一早,主廚慌慌張張地走進廚房,大聲問:“誰有空,急缺一個人手!”


  大家都沉默地低下頭,裝作很忙的樣子,充耳不聞——在這忙碌的時候,誰沒事想給別人跑腿呢?


  所有人中隻有辰良抬起頭,看了主廚一眼,其實他做這個動作純粹是因為被爐灶的火分散了注意力,沒聽清楚主廚說什麽,擔心自己錯過抽簽的消息。不料主廚一看,以為辰良有心幫忙,就把他帶到了中餐廳的廚房裏。


  原來今天中餐廳來了大人物,包下全場,中餐廳的人都忙得不可開交,偏偏他們要做自助餐的人突然因病暈倒,人手空缺,隻能從西餐廳借人,廚師長考慮後,決定讓辰良所屬團隊派人填補空缺。反正能進酒店的廚師廚藝都不低,自助餐對口味要求不高,誰做都可以。


  “你會做中餐嗎?”主廚問道。


  辰良點點頭:“會的。”


  “行,”主廚將菜譜遞給他,“做好這幾樣菜,雖然自助餐的要求不高,但你也別丟我們西餐廳的臉。”


  “好,謝謝。”


  辰良拿起菜譜一看,一道熟悉的菜名不期然地闖入眼中。


  鵝肝醬燜秋茄。


  茄子啊……邱瀚宇的雙腿翹在桌上,慵懶地交疊起來,心不在焉地翻著手裏的企劃書,兩個月前吃到的紅燒茄子,簡直就跟毒品似的,讓他食髓知味、念念不忘,縱是現在回味起來,尤能感覺唇齒留香。可惜的是,做出這道菜的廚師據說因為人品問題,沒被錄用,現在也找不到了,偏巧公司食堂又很少做紅燒茄子,真是怨念得他的胃都不滿地抗議起來:“最近食堂的飯菜怎麽那麽清淡,是不是覺得水資源太豐富了,可以取代醬油了”


  秘書劉紹忍不住翻了個白眼,昨天食堂有燒鴨、剁椒魚頭,還有醬油鴨,油腥得嘴都膩了,這還叫清淡?邱總你想吃紅燒茄子就老老實實承認吧,鬼都知道你心心念念這道菜。


  “你知道翻白眼的人下輩子會變成死魚眼嗎?不知道的話,現在告訴你,麻煩你下次翻白眼時請對著……”邱瀚宇指著水缸道,“你的同類。”


  水缸裏有幾條特別大的水泡金魚,一對豆兒大的水泡眼嘲諷般地瞪著劉紹,耀武揚威地吐著水泡,仔細一瞧,還真像翻白眼的劉紹。


  劉紹訕訕地撓了撓臉頰,提議道:“我們自助餐廳有紅燒茄子,要不您去試試?”


  邱瀚宇雙眼驟然一亮,嘴上卻死不承認:“麻煩你關掉你無限擴大的腦洞,我有說我要吃紅燒茄子嗎?”


  劉紹見風使舵:“不不不,您沒說過,是我想吃了,邱總,您那麽善解人意,就讓我請你去吃一頓吧?”


  “行,”邱瀚宇放下腳站起來,故作正經地整整衣衫,“看在你這麽熱情邀請的份上,作為領導總要給手下一點麵子,勉為其難答應你好了。”


  到了自助餐廳,邱瀚宇的臀還沒掂到沙發上,就揚著下巴讓劉紹去給他拿菜。


  邱瀚宇自小在美國長大,口味都被養叼了,再好吃的中餐都伺候不了他刁鑽的舌頭,隻有西餐能滿足他飽腹之欲。因此西點口的服務人員一見到劉紹,雙眼都跟抹了油似的,亮得嚇人,恨不得拿個擴音器宣傳,讓劉紹過來拿取西菜,長一長臉。


  相比之下,中餐口的服務人員臉色就沒那麽好看了,中餐廳、西餐廳明爭暗鬥了好些年,中餐廳的業績因各種客觀原因上不去,被西餐廳打壓了很久,也就今年換了一個經理後,才出了成績,有與西餐廳並肩的趨勢。可是,隻要做不出能吸引邱瀚宇的菜品,中餐廳就始終低西餐廳一個頭。


  看到劉紹出現,中餐口的人員不由得低下頭,一聲歎息,看吧,西餐口的人又甩來得意的目光了,那囂張的模樣就像得寵的妃子,趾高氣昂地炫耀著他們沒有實際意義的成就。


  可是,就在所有人都以為劉紹會一如既往地走向西點口,拿起一份邱瀚宇最愛吃的黑椒牛排時,他竟然越過牛排走向中餐口,站定在一道菜品前。


  鵝肝醬悶秋茄。


  由於擺上來太久,香味都被別的菜品衝得七零八落,幾乎聞不到了,更可惜的是,整整一大鍋的茄子竟然見了底,就剩下一丁點色澤光鮮的殘渣,展露出廚師對食材的特殊處理方式。他一臉鬱悶地拍著額頭,今天什麽好日子,這才開始營業半小時,怎麽茄子就搶購一空了?以前就是打烊了,也還會剩很多的啊。


  他拉住正好向他打招呼的服務員,好奇問道:“今天的茄子怎麽那麽快就沒了?”


  服務員是個大大咧咧的小夥子,說到這個就特別來勁:“劉秘,你跟你說,今天做熟食的廚師廚藝特別棒,做的菜光是聞著都讓人口水流,所以很多顧客都拿了他做的菜。你看,這醬板鴨啊,椰香雞等等都出自他手,全都沒了,廚房正加緊補呢。”


  劉紹不以為意,中餐廳的廚師什麽水平,能做出什麽樣的菜品,他都懸著明鏡一清二楚得很,那些廚師要真有這廚藝,中餐廳也不會被西餐廳打壓那麽多年了。


  哪想到補上的菜一來,他就想把這狹隘的想法狠狠地熔爛到腸子裏。這碟鵝肝醬燜秋茄不知用了什麽特殊的配料,香得他骨頭都酥軟了,隻恨不得一頭栽進菜裏,吃個底朝天。難怪這麽快就被搶購一空,聞到這香味,誰還控製得住?


  於是他貪心地夾了很多,還順手夾了這廚師其他的菜。


  邱瀚宇卻不高興了,看著一大盤被精心分類好的中菜,心想他是不是給劉紹的待遇太優渥了,把劉紹養得都會亂琢磨他的心思了。


  劉紹笑眯眯地道:“邱總,這些菜都出自同一個廚師的手,據說特別美味,顧客吃得一點不剩,不騙你,不信你嚐嚐。”


  邱瀚宇瞪了劉紹一眼:“要是不好吃,明天就用我桌上的文件把你活埋了。”他不情不願地夾了一塊他不怎麽愛吃的雞肉,滿打滿算地用不合胃口、難吃的理由讓劉紹吃癟,誰知道雞肉一入口,濃鬱的椰香頓時在唇齒間彌漫,酥爛的雞肉口感細膩得一言難盡。


  邱瀚宇執筷的手僵在了半空,他放緩了咀嚼速度,細嚼慢咽地品嚐個中鮮味,一口拇指大小的雞肉仿佛用了一個世紀的時間,才咀嚼完畢,然後再用同樣漫長的時間品嚐其他菜色。


  醬板鴨、宮廷兔肉……就連最普通的醋溜白菜,都吃得一點不剩。最後,他才仿佛用盡了全身力氣,夾起他念念不忘的茄子放入口中,閉上眼享受秋茄的美味。


  劉紹一顆心都吊到了嗓子眼,直到最後一塊茄子祭了邱瀚宇的五髒廟,他才大鬆口氣,小心問道:“邱總,要不要再給你夾點?”


  “我有說這些菜值得我再吃一次嗎?”邱瀚宇很不要臉地忽視桌上被吃得精光的菜碟,拿起一張紙巾擦了擦嘴,揚著下巴示意劉紹再去夾菜。


  死不承認。劉紹腹誹了一句,還是跟剛才一樣給邱瀚宇盛了滿滿一碟中菜。


  邱瀚宇看到心儀的菜品眼都發亮了,偏偏嘴上還不饒人地說:“你知道什麽叫做馬屁拍到馬腿上嗎?這就是。我有要你盛這些菜麽?算了,”沒等劉紹裝模作樣地道歉,他就一臉嫌棄的樣子夾了一塊雞肉,“我向來弘揚社會主義勤儉節約的好風氣,既然都夾了,我勉為其難地吃吧。”說完,特別津津有味地吃了起來。


  他這刁鑽的舌頭居然反反複複吃著同樣的菜都不嫌膩,吃飽了,還很正經地擦著嘴,教育道:“劉紹,你跟了我那麽久,應該知道要把嘴巴的拉鏈拉緊點,別漏了什麽風出去,也別亂揣摩我的心思,比如打聽廚師是誰這種無聊事,你別幹。”


  這擺明了就是要打聽廚師是誰麽。劉紹忍不住翻了個白眼,飯後,還是老老實實地去打聽廚師的姓名與來曆。誰知道這廚師像自帶隱形技能一樣,中餐廳沒人知道是誰,問西餐廳也得不到答案,簡直見鬼了。


  劉紹的心都揣到了嗓子裏,別看邱瀚宇好說話,實際上做事非常雷厲風行,要是拖遝幾天給不了他想要的結果,這個月的提成就打水漂了。


  劉紹不得不動用私人關係去查,這一查,就查出貓膩來了。


  “邱總,這個廚師叫辰良,是剛進公司的初級廚師。他好像跟同事處得不太來,幾次抽簽都沒叫上他。”


  “嗯……”邱瀚宇頭也不抬,視線始終凝注在手裏的策劃書上,隻在聽到辰良與的同事關係不好時,眉頭動了一下,然後就繼續在策劃書上塗塗改改,“這幾個地方寫得亂七八糟,是不是飯堂的油吃太少,大腦生鏽了?去去去,拿下去讓他們重寫。”


  劉紹見機行事,麻利地抱起策劃書:“好,我立刻拿下去讓他們整改。”


  “快去快去!”


  劉紹走了,從頭到尾兩人都很默契地沒提辰良的事。


  餐廳的廚房是由多個團隊組成,一位廚師的價值不僅體現在廚藝和手藝方麵,還體現在與團隊的合作上,如果這位廚師連基礎的人際關係都處理不當,那麽他的前途基本就到此為止了。


  邱瀚宇當然可以靠權利提拔辰良,但他作為公司的一把手,所作所為都必須從酒店的發展角度出發,而這麽一位不被同事待見、不被團隊所接受的廚師,顯然並不能成為帶動酒店餐飲發展的馬達。他沒再多問,這也就意味著他將放棄關注辰良。


  而劉紹知道邱瀚宇的脾氣,隻要邱瀚宇不提,他絕對拉緊唇縫不讓一句話泄露出來。


  邱瀚宇長年身處生意場這高壓力的環境,早已練就了一個會自動過濾無用信息的大腦,上一秒還想著茄子的香味,下一秒就把這個廚師的存在格式化了。之後他就再也沒提過茄子的事情,樂得劉紹差點要繞公司跑一圈,慶祝自己終於耳根清淨。


  幾天後,晚上十點,漆黑的過道忽然被聲控燈照亮,邱瀚宇拖著疲憊得發軟的雙腳走出辦公室,皮鞋摩擦地板的聲音在安靜的夜裏格外響亮。


  劉紹因為家裏有事,早早便離開了,就剩邱瀚宇一人加班。邱瀚宇揉了揉緊皺的眉心,自從股東內部矛盾後,公司大量人才流失,現有的人力資源已經無法滿足公司發展需求了,公司曾招過一批人,可最後能承受巨大工作壓力留下來的人,實在少得可憐。在這種情況下,每天加班到深夜,早成了家常便飯,身體疲勞度也與日俱增,他都不記得自己上一次在正常時間吃飯是什麽時候了。


  他乘電梯來到了負一樓的停車場,紅色的保時捷好像迫不及待驅車而去,搶眼地發出錚亮的蠟光,他熟絡地坐進車內,鎖好門窗,扭動鑰匙啟動車子,誰料車子卻像跟他賭氣似的,紋絲不動,引擎甚至抗議地發出了悶響。他再試了幾次,車子還是一動不動。


  “要不要這麽玩我?”他煩躁地用力一拍方向盤,習慣性地掏出手機要打給劉紹,突然想起劉紹家裏有事,又憤憤地放下了手機。


  他不耐地抓了抓頭,下車掀開車蓋,看到那些零亂交錯的線,頭都變成了兩個大,他對修車一竅不通,這大晚上的又能去哪找修車的?正抓耳撓腮時,視線裏闖入一位身穿藍色工作服的男人,看起來像是修理工,他登時像抓住了救命稻草,向那人招手道:“小夥子……對對對,就是叫你,請問你會修車嗎?我的車壞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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