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外景

  03、


  安偃雲氣得開了天眼到處亂轉,可惜運氣不好,轉了半天連一個可以讓他捉去焚身煉魂的惡鬼都沒遇見。雖然他早發覺端倪,猜到江玖有什麽難處,但也沒多想:人生在世,有誰過得不難呢?但等他對江玖用了真言令之後真真切切聽了江玖訴的苦,心中竟然憤怒不息。


  江玖自從大三那年簽了聖天的經濟約就是範勇在帶,但範勇對江玖的前途絲毫不看好。他的理由很簡單:你既沒有後台,也不肯找金主,能在這個圈子走多久?江玖的臉當然是不錯,但是娛樂圈這種地方,臉好的人是最不缺的。前幾年江玖剛簽約時候他臉色還好一些,其實是打著過段日子江玖能想通去陪幾個老板的主意,等意識到江玖其實是塊油鹽不進的硬骨頭,範勇就再不上心,平日精力都放在手下另一個藝人周梓軒身上去了。


  江玖能接到陸子平這個還不錯的角色,全靠他從前與導演胡龍華有幾分情誼在。也是因為胡龍華業內有些地位,範勇才會跑來劇組呆著,好試試能不能多拉幾條人脈。即使如此,江玖也沒得什麽關照,身邊連個助理都沒有;安偃雲讓他脫了上衣,隻看到肩胛處白天被鐵劍打傷的地方已經一片青紫的淤血,顯然是疼得不輕,而江玖身邊不但沒個藥膏藥酒治一下傷勢,還在拿著肥皂自己吭哧吭哧洗衣服。


  哪怕安偃雲知道江玖不算太紅,至今都是在各種電視劇演演配角,也沒想到他這樣一個好歹也有個人站和粉絲團的明星平常日子居然這麽不好過。他回頭一想,的確羅水嵐走進走出都有不少人幫她打理雜事,江玖卻總是一個人來去的。


  江玖說:“範勇告訴我,我就該認命;‘玖’是什麽?是石頭,再像玉也隻是石頭。哼,他說他的,我偏不認。”


  安偃雲給江玖上了藥膏,把淤血揉開,才引了他去床上歇下。等出了江玖的房門,安偃雲心中煩悶再壓不住,就開始作起亂來。各處土地紛紛被他驚動,由五愛醫院的那一位牽頭報給秦訪天:那位東川君似乎情緒不太穩定。


  秦訪天隻好大半夜出來找安偃雲:“東川君,何事夤夜疾走?”


  安偃雲伸出三根手指:“對不住顯佑伯,我剛剛做了三樁要你為難的事情。”


  秦訪天眼皮一跳:“何事?”


  安偃雲道:“第一,五愛醫院裏那個男的,我剛剛又去揍了他一拳。第二,聖天影視公司員工曾英今夜子時死於酒精中毒,我經她亡魂同意,將她的橫死改為壽終正寢,條件是征用她人間的身份。第三,我從雲南那邊叫了人,我的手下明天開始會頂替曾英,去給小江做新經紀人。”


  他說完,身後就憑空出現一個身著大紅旗裝的女子,眼瞼下掛著兩滴血淚,向秦訪天一福身:“三姑娘見過顯佑伯。”


  秦訪天一口氣懸懸沒提上來:“你膽子可真大!”


  安偃雲摸了一本古書出來:“這是宋人編纂的《花蕊夫人詩集》,俱是宮闈中佳作,鮮有流傳在外。”


  秦訪天立刻接了:“好說,我替你遮掩。”


  第二天一早下了點小雨,天氣涼快一點,安偃雲到劇組的時候發覺人多了不少,原來是男主角徐啟繁也在。


  徐啟繁出生演藝世家,童星出道,長了一雙漂亮的桃花眼,小小年紀就俊俏得很,人稱“玉哥兒”,在各路粉絲視頻剪輯中客串了無數翩翩公子的童年。可能是他小時候長得太好叫人不願意接受他也會長大,也可能是成年的他的確缺了一點當年的靈氣,總之他表麵上看著星途坦蕩,自己心裏卻明白隻怕還不如小時候,因此一直四處用力想保住當年的高度。


  安偃雲對他沒什麽印象,於是也往人堆裏湊:總要親眼看看自己這個武替究竟替了個什麽樣的人。等他擠進人群中央,才發現江玖也在。


  徐啟繁一雙桃花眼盯在江玖身上,拿著一籃子水果硬是往他手裏塞:“小江別客氣,你比我小兩歲,照顧你應該的。”


  江玖人前一貫溫和沒脾氣,把那個沉甸甸的籃子接在手裏:“謝謝徐哥。”


  徐啟繁笑著捏捏他的臉頰:“說了不用跟我客氣。”他又掏出手機,把江玖肩膀一攬,嘴唇幾乎貼在江玖耳朵上:“來,小江我們合個影。”


  江玖略有不適地避開一點他的臉,配合地衝著鏡頭笑了笑,像隻靦腆的大貓咪。


  徐啟繁有些失望,不過也沒多說,挨在江玖肩膀上修照片:“哎,這張拍得真好看,我要拿去發微博。”


  安偃雲看著眼紅,心想有了機會定要也去摟著江玖肩膀一道合個影。念頭還沒轉完,江玖就看見了他,跟徐啟繁說了一聲,走過來拿一根手指在他肩膀上一點:“安大哥,有點事請教你。”


  安偃雲疑心聽錯:“你叫我什麽?”


  “安大哥呀,水嵐說你比我們年紀都大。”江玖拖起安偃雲就往無人處走。


  安偃雲越走越忐忑:“小江?”


  江玖站住了,轉過臉來認真地打量他:“你昨天做了什麽?”


  安偃雲背後一涼:“我就管你要了個簽名。”


  江玖指指自己肩胛骨。


  安偃雲問:“我送你的傷藥好用嗎?”


  江玖臉色變了變,有些生硬地說:“我不記得給你簽完名之後的事情了。”


  安偃雲心想不記得才正常:“可能是你太累了,我走的時候感覺你站著都能睡著。”


  江玖並不信他:“我總覺得,我昨天好像不知不覺說了很多話……”


  “這就是我們小江嘛!”一個熱情的女聲響起,及時給安偃雲解了圍。


  江玖轉頭一看,一個頭發削成寸頭的紅衣姑娘背著一個巨大的登山包,熱情洋溢地走過來:“小江你好啊,我叫曾英,因為勇哥病啦,公司調了我來做你的經紀人。”


  安偃雲鬆了口氣,衝曾英悄悄比了一個手勢,不動聲色地躲開了。


  江玖有些驚訝:“換經紀人?我一點風聲都不知道……”


  “畢竟勇哥突然生病嘛。”曾英歡喜地打量著江玖,從包裏抽出一個文件袋,“有公司的合同喔。”


  江玖半信半疑。


  因為徐啟繁經常請病假,難得他出現一天,日程就排得很滿。


  上午暫時沒有安偃雲的事情,他就幫著搬了點道具,然後跟明哥一起蹲在邊上看徐啟繁補拍昨天那一幕的特寫。


  他們麵前是幾塊打光板,中間圍著一個木頭打造的類似搖搖椅的玩意兒,徐啟繁跟羅水嵐乘在上麵,一會兒作驚慌失措奔逃狀、一會兒作咬牙切齒怒斥狀。


  安偃雲感慨:“演員果然是演員,□□無馬勝有馬,了不起。”


  他們不遠處就是導演座,胡龍華帶著江玖也在看徐啟繁的這場馬上表演。早先徐啟繁塞給江玖的那個果籃這時候就派上了用場,他們兩人一邊伸手去果籃裏掏自己愛吃的拿來啃,一邊盯著小屏幕上拍攝到的影像。


  胡龍華搖頭:“不行,表情不要這麽凶惡,李景修雖然是個遊俠,但他平時穿白衣係寶劍,實際上是個雅士。”


  連著五六條沒有過,徐啟繁有些不耐起來,動作也不自覺更加粗魯;羅水嵐背著他翻了個白眼。


  胡龍華是業內有點名聲的導演裏脾氣最好的一個。這種情況下,他不罵人也不打人,隻是老神在在地說:“不行,再來一條。”


  江玖惦記著下午瀑布中的一場打戲,恨不能上場替他演了。


  胡龍華低聲說:“小江,你還是脾氣太急。”


  江玖一驚,收斂了表情。


  胡龍華摸摸自己的白頭發,笑眯眯的:“在我麵前裝什麽乖,你高中剛畢業那會兒我就記住你了,你什麽脾氣我還不知道?”


  江玖麵不改色:“脾氣太硬不討人喜歡,我已經改了。”


  胡龍華也不抓著這個問題多說,目光又回到徐啟繁那裏:“小徐長相好看是好看,身段也太差了一點。倒是昨天小安馬背上那幾下怎麽拍都好看,不知道他願不願意吃武指這碗飯……要是有機會給他找些角色演演也是可以的。”


  江玖下意識回答:“他?不行,這人來曆太古怪了,胡導你還是慎重點。”


  “跑來影視城掙盒飯的人裏,十個有八個是有來曆的。”胡龍華不以為意,“不過我看他的確不太熱衷,大概隻是因為你才答應的。”


  江玖往安偃雲那裏看了一眼:“真是有點怕這樣的粉絲。”


  這一組馬上拚殺因為是重要衝突,胡龍華的要求很有些吹毛求疵,因此等徐啟繁終於被允許從那搖搖椅上下來,已經是下午一點半了。


  胡龍華馬不停蹄,把他們拎上麵包車,開去繪山瀑布出外景。安偃雲作為徐啟繁的武替也被叫著一起走,因為江玖身邊隻有一個曾英,他就同他們大剌剌擠上了一台車。


  有曾英在,江玖果然不多提別的,隻跟安偃雲閑聊了幾句;安偃雲不能照實說自己來曆,隻能胡編應付,也不知道江玖起疑沒起疑,總之從他臉上什麽都看不出來。


  曾英其實是安偃雲手下四員幹將之一的三姑娘所化,許多年來難得看自己頂頭上司這樣束手束腳,也不幫忙圓話,由著安偃雲從武學奧義講到恐龍滅絕,一個人憋著不笑出聲來。


  最後安偃雲實在扯不下去了,隻好把問題扯到江玖身上:“我昨天送你的那個手串呢?”


  “要拍戲戴著不合適,我有好好放起來。”江玖習慣性在粉絲麵前扮演一個和善的愛豆。


  安偃雲說:“最好還是戴著吧,那個真的能辟邪。”


  繪山瀑布不過有七八米的落差,實際上早已水枯。好在瀑布底下有個水潭,雖說大部分地方挺淺,也有那麽一片是深水區,能蓄不少水。管理處就安了個水泵,抽了底下潭水上來維持瀑布景觀,後來因為鹿島影視城在附近,常有劇組來取景,水泵就多安了幾個,還拉了自來水管道,水勢平緩還是湍急全看需要。


  這裏在《喋血令》中是陸子平抓住公主回京複命的路上由於受傷不得不停下休整的地方,李景修追上了他們,與陸子平大戰一場,陸子平傷重不敵,卻被公主保下性命,自此對公主暗暗傾心。江玖已經跟羅水嵐來拍過幾場,這會兒慢悠悠在邊上化妝,倒是徐啟繁頭一回來,已經被急吼吼地吊上了威亞,明哥代替江玖跟他對戲,務必要讓他盡快把這一段武打動作熟悉起來。


  意外就是這個時候發生的。當時江玖正在保持端正坐姿,好讓化妝師給他身上做假傷口、糊血漿,忽然聽到潭水邊一陣騷動,羅水嵐的兩個小姑娘助理麵色發白地喊起來:“嵐姐掉下去了!”


  一群人擠在水邊亂喊亂撞,不知是沒人會水還是不願意下去,竟沒一個下去撈人,隻往潭中伸著遮陽傘,意思大概是讓羅水嵐抓住了自己上來。然而陽傘傘柄太短,江玖到了潭邊時候,羅水嵐已經整個人沒在水中,隻有間或翻滾上來的氣泡和掙紮時帶起的漣漪標明著她的所在。


  江玖來不及多想,脫了鞋子就跳了下去。九月份天氣仍舊同盛夏一般,水中卻寒意刺骨,江玖摸索了一會兒,很快找到了已經沒什麽力氣掙紮的羅水嵐。他從背後架住她的身體以免被她的掙紮妨礙到行動,蹬了兩下腿就帶著人往岸邊靠去。幾把陽傘依舊伸在水麵上,江玖托著羅水嵐浮上水麵:“嵐姐,有力氣抓住嗎?”


  羅水嵐剛從生死一線回來,看起來不甚清醒,卻本能地抓緊了離她最近的傘柄。江玖一直踩著水托住她的身體,直到岸上幾個人抓住了羅水嵐手臂,才放開她自己往容易上岸的地方遊去。


  那時他還有餘裕摸了摸自己浸滿水的頭套,苦惱一下待會兒還不知要怎麽跟造型師交待,突然卻覺得自己的腳踝沉重起來。


  那並不是一種疲憊或者潭水的阻力能夠造成的沉重,江玖預感不妙,加快了速度往岸邊遊去,然而不論他怎麽努力,與水岸的距離卻分毫沒有縮短。與此同時,他感覺潭水仿佛在不斷上漲,慢慢淹沒他的手肘、肩膀、頭頂。


  江玖這才意識到自己在下沉。


  換氣變得越來越困難,即便江玖水性頗佳也嗆了好幾口水,他的雙腿已經沉得無法聽從大腦的調度,簡直像被什麽人緊緊抱住不斷往水底拖一樣。他的視野裏慢慢充滿了潭水,太陽隔著水麵看起來變得冰冷而陌生,嗆進氣管的水讓他的胸腔火燒一樣疼。水底的光線愈發黯淡,一團團黑影慢慢聚攏過來,從腳下把他一點點包裹起來。


  江玖突然大力掙紮起來;他怒火中燒,他滿腔不甘——他怎麽能莫名其妙死在這種地方!


  然而他腳踝上的力道也越來越大,甚至越來越不加掩飾,江玖已經能明顯地感覺出那是一雙冰冷的手在鉗著自己的雙腿。


  那個東西的力道不是常人能夠抗衡的。


  氧氣幾乎耗盡,耳中一片轟鳴,江玖將要認命的時候,卻忽然覺得視野一亮,一條周身帶著微光的白龍眥目張鱗,怒氣衝衝地迎麵撲來。


  然後江玖看到了安偃雲焦急的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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