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258章 乾道七年，正月1
我還能有什麽喜事啊，就是王爺被冊封儲君，我也無緣太子妃了。
一直等到三更，宮中來人了，可是除了聖上親賜的禦食，卻沒有等來聖旨。廚下弄了餛飩來吃，大家又坐了一回，然後就散了。我碰不得葷，素的也用不了，能喝一點麵湯已經了不起了。
外頭劈裏啪啦，高門富庶之家都在炫耀著自己的繁盛，祈求著來年的興旺。往年這個時候我和王爺才從宮裏頭回來，羅纓在府上操持著，一進門就是各種熱鬧。
“安歇吧。”王爺的麵上也沒什麽表情。
大約恭王府也是一樣的，不可能給了他們什麽聖意，而我們這邊卻毫無動靜。
“好。”我看了看王爺，“王爺就別陪我了。”
“本王就是要跟王妃一起睡。”王爺說。
“王爺——”該說的不該說的都說了，到這份上，就別再自欺欺人了。
“你知道袁媽媽為什麽說要恭喜你嗎？”王爺問我。
我勉強笑了一下，問道，“為什麽？”
王爺認真道，“有一個說法，如果嬰兒無緣無故的對著一個人笑，那麽這個人一定能長命百歲！”
我的笑容更大了一點，本想說“你就胡扯吧”，可是話到了嘴邊，換成了，“借您吉言！”
王爺看著我，沉默了片刻，忽然說，“韋捷，我不後悔。”
“王爺，我也不後悔。”我眨了眨眼睛，動作已經十分緩慢了，撐了這麽久，已經到了我精力體力的極限。
佩蘭過來服侍我睡下，我閉上了眼睛，隨即又睜開。
“快睡吧，夜深了。”佩蘭給我掖好被角就準備下去了。
“秋穗什麽時候走的？”我問。
“用了午飯，她來告假的，婢子怕擾了夫人，就沒讓她進來。”佩蘭說，“他們家今夜要比我們府上熱鬧多了。”
聖旨一日不下，大家的心都懸著，能有多熱鬧啊！不過佩珠有喜，袁哥兒也回來了，他們那兩家組一個大家，倒是整整齊齊團團圓圓。
“真想給秋穗認個錯，先前是我委屈她了。可我畢竟是做主子的，低不下這個身板。”我說，“等我走了，你給我傳個話，別叫她耿耿於懷。”
“哼！”佩蘭如今真是脾氣見長，當著麵也總對我冷嘲熱諷的，“那婢子呢，夫人不打算寬慰兩句，叫婢子也釋懷？”
“你們的心思都不在我身上。”我笑了笑，“隻要王爺好好的，你們的天永遠不會塌。也別怕，王爺頂得住，太上皇還健在，聖上的身子又十分安康，還沒到塵埃落定的時候。”
“少說點話吧，睡不著也閉上眼睛養養神。”吃也吃不好，睡也睡不好，朱太醫每天來給我把脈，一把年紀了，還想著說兩個笑話哄我開心。
我又說，“等我走了，我的那些佩玉珠環你們幾個分了吧，你跟佩珠拿大頭，底下的簡單分一分。秋穗身量小，衣裳給她多留一些。那一支珠釵，留給卜四娘。這話我就先不說了，到時候你跟王爺知會一聲。娟姑姑若是回德壽宮就罷了，她若是就此告老還鄉，你可要代我們慶王府替她善終一回，不能叫人家寒心。”
“我不說，要說你自己去說。”佩蘭撇過臉去，仰頭看了看屋頂。
我也沒管，自顧自的繼續說，“佩珠的孩兒，王爺肯定不會虧待了，你到時也替我備一份禮。從前收羅的那些小玩意兒，就都留給牧雲了，我的那些書也都給她。我還給她備了份嫁妝，你可要為我記著。水蓮是個好人，你們別委屈了她，至於春暉，若是再有動靜，就處理掉吧。王爺心軟，要他自己動手隻怕艱難，你們做了也就做了，他也懶得去計較。”
“我這一走，兩三年內王爺大約不會再填繼室，府上要是卜四娘當家，你們可要幫幫她。她性子硬，手腕隻怕也硬，你和佩珠多替她圓融圓融。以後不管府上的女主子是誰，你們隻一心為王爺著想，別慪氣，叫王爺難做。”
……
這一夜我都沒怎麽好好睡，外頭好吵，一直到了早上，我才迷糊了一會兒。家中人要來給我磕頭，一律全免了，幾位小娘要來請安也算了。讓佩蘭把賞錢發放了，比從前多了些，讓大家過個開心年，也讓我做了回好人。
我知道我的喪事早備下了，衣裳頭麵也趕著做好了，好像大家都在等著我咽氣呢！可是在我咽氣之前，大家也都希望，聖心能有定奪。
就這樣，一直拖到了正月十五的上元燈節。這一天是個大日子，許多人看待的比過年還重視。但我自從到了臨安城來，上元節就沒能好好的逛過，不是在宮裏就是在德壽宮。小情人節，對於已婚婦人來說，是不存在了，比七夕的禁錮更多。
還是從前在金陵城能痛快的玩一場，喝酒吃肉，唱歌看戲，一去猜燈謎，攤販的老板氣的都要打我……
我依舊是要告假的，可是十四那一天，皇後下了懿旨叫我一同出席德壽宮的燈會。派人去宮中回複，還沒進去就被攔下了，刑大監特意跑了一趟慶王府，就是為了來看我。但我不知道他此行的目的為何，是要試探恭王府和慶王府，還是純粹來試探我。
說來也怪，原本就等著咽氣的人，這兩日卻像是回光返照一樣，竟然有了些精神。刑大監過來看我的時候，我剛喝了小半碗的熱粥，身上來了熱氣，連兩頰都帶上了紅暈。
“奴家瞧著華國夫人的氣色，倒像是在裝病。”刑大監到了內室來看我，讓人挑起帷幔，他直接走到了床前。
“大爹，您就別取笑我了。”我並不想裝，刑大監過來搭我手的時候，我扶了他一把，他能感受到我的指尖也是帶著溫熱的。
刑大監笑著說，“取不取笑的，想來夫人也不在意，這麽愛熱鬧的人，這次可不能缺席。”
“隻怕到時候我擾了別人的雅興！”要怪我是裝的，結果卻當場喪了命，雖是打了別人的臉，可自己也手疼。看來是樹欲靜而風不止了，有人要用我這最後一點價值。
“擾不了的，該高興的隻會更高興。”刑大監說了這一句，就離開了。
該高興的隻會更高興？這是指恭王府了。
晚上王爺回來，我一五一十的將話又轉述了一遍。王爺沉默的坐著，不問也不多說什麽。
“王爺，你……”安靜了許久，我終於先開口，但我卻不知道該怎麽說。
其實對於這個結局，我早就猜到了。連太上皇的心都是偏向恭王的，聖上自然也覺得恭王“英武類幾”。我家王爺……被我連累的不輕。那日王爺從餘杭趕回，就已經誤了大事，這些時日他為了我，心思不在，更是叫人非議。感情用事是帝家的大忌，王爺做的太明顯了。
“沒事。”王爺抬頭，衝我擠出了一絲笑容。
從古至今，被議過儲卻最終沒有坐上皇位的人，似乎真的沒一個會有好下場。非得要絕了這一脈，才能叫上位者安心。王爺，你的路還很長啊，你就是為了這慶王府的一眾，也不能停下來。
十五這一日，是個好天氣，江南寶地，四季分明卻也是最早飛花的氤氳之鄉，今年春天似乎比往年來的還要更早一些。一到正月，便能明顯感受到春天的氣息，風溫潤了，雨纏綿了，就連天時都明顯的長了許多。
那藥已經不多了，本來是一天一粒的量，倒是能維持些時日，可是顯然我是沒能力再拖了，於是每日都在加量。昨晚用了兩顆，勉強又喝了一碗人乳。還讓朱太醫給我開了方子，叫我安睡了一夜，就怕今天體力支撐不住。中午略微的用了點飯，也歇了半個時辰，又端來了一碗溫熱的人乳，吃了兩粒藥丸。
起來後大家都到了房裏來給我穿衣裝扮了。娟姑姑照例給我講了講規矩，袁媽媽也囑咐了我兩句。佩珠大這個肚子也過來了，她倒是沒說什麽，目光隻是盯著我，滿是依戀。我被她看的都有點心酸了，趕忙叫佩蘭拉著她寬慰兩句。
“這天真是反常，要是再出兩個好太陽，我感覺桃花都能開了。”秋穗到底是個小丫頭，一笑起來，給我這屋裏都增添了光彩。
海月也接道，“可不是，我連棉衣都脫了，穿個夾襖都覺著熱，一到了屋裏都恨不得穿單衣了。”
“還別說桃花，我剛剛去了趟西邊，見園子裏迎春花兒開了一片。一大簇一大簇的，紅的黃的，可真是好看。”另一個丫頭也說道。
我也覺得挺神奇啊，我竟然熬過了一個冬天。
“要不怎麽說，咱們王妃娘娘是個福氣大的呢，肯定是老天爺在給娘娘拍手稱讚呢！”袁媽媽給我麵額做了最後的休整，扶著我站起來了，“時辰快到了，瞧著天也暗了下來。”
裝扮了約有一個時辰，還是怕我累著，特意簡化了的。可我這一站起來，隻剩了頭暈目眩，腳底也顫的厲害。身邊人趕緊將我扶著，可我沒什麽感覺，好似輕飄飄的，連觸感都沒了。我不會已經靈魂出竅了吧？
“王爺在前殿等著夫人呢，夫人這會兒坐轎子過去吧！”佩珠緩了緩，過來跟我說了這一句。
“乘步攆吧，也叫我看一看咱們府上的景致。”那日回來以後，我就再沒有出過院門了，就連門房都出的少。
“隻怕到底還涼，夫人在溫室裏待習慣了，一出去別衝撞了。”娟姑姑也攔著。
“無礙，我能行。”我也不知道我能不能行，總之能到德壽宮就好。
一路，我坐在步攆上，貂裘將我裹得嚴實，也就隻有眼睛很動一動。從正院穿廊一直到前殿大廳，是我最熟悉的慶王府模樣。這裏有王爺，有羅纓，有花潼，有各種生動的麵孔，還有他……他們在我眼前穿梭著，繪成了一幅壯觀的寫實畫。
我終於不再害怕死亡了，回光返照是對我這短暫卻豐滿的一生最好的回顧。
王爺果真在前殿等著，一見到我來，立刻埋怨身邊人，“胡鬧，夫人可還能吹這樣大的風！”
底下人立刻跪了一片，都知道王爺是小題大做，所以連解釋也不敢有。如今王爺是越來越像個小孩子，再沒他那老成持重的樣兒了。
我白了一眼，恨恨道，“我最煩人說我弱不禁風！”
王爺被我這一懟，竟然沒說話。我抬腳剛要下來，王爺趕忙把我給抱住了。
“放下，難看。”我說的有氣無力。
“你還怕了！”王爺霸道的將我抱進了馬車，嘴上又在念叨著，“你連我都不要，你還有什麽顧忌的？”
“唉，隨你吧，待會兒下車，就不勞王爺了，別人說不著你，罵名都是我替王爺擔著。”我也懶得掙紮了，反正我也不重，除了難看些，累不到他。
王爺嘴角一扯，竟是笑了。
我掀了車簾叫了一聲，“秋穗！”
秋穗跟著上車來了，今天陪著我一同去德壽宮的是秋穗和娟姑姑。按理王爺不騎馬跟我一同坐車，秋穗該和娟姑姑坐後麵的馬車，但是……
秋穗把彈弓和那把障刀送了過來。剛剛人多眼雜，我也不好拿，所以就交給秋穗一早收了起來。我的身份地位，不要說德壽宮，皇宮大內也肯定是不用搜身了，帶把刀很簡單。何況王爺還在我身邊。
“你這是做什麽？”王爺目光一凜，帶著灼灼的氣勢。
我說的很清淡，“防身。”
我知道王爺不是怪我沒輕重，反而是覺得我不信任他，不要說德壽宮根本不會有什麽宵小之輩，就是有，他也不會叫我受傷的。
可是王爺，我還想保護你呢。今天大約是不能太平的度過了，一切都是衝著你來的，但殺機肯定會針對我。
因為怕我承受不住顛簸，所以馬車行的很慢，大家都是小心翼翼的，萬分護著我。突然想到去年春上，為了參加躬桑禮，李容容有孕，怕胎兒不穩，進宮的時候，車子也是走的這般小心。如今，李容容走了，那孩子也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