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234章 乾道六年,冬月20
到了冬日,不好再用紗,於是換成了窗欞比較密的窗戶,上麵嵌的雲母。雲母要比油紙好許多,透光性更好,而且不容易穿風。“雲母之窗,慚其麗色;琉璃之扇,愧其含影。”大戶人家都講究。
晚上王爺沒有安置在我這,實際上從佩蘭她們趕去江寧府然後離開了花潼的處所,我們就沒有宿在一起了。我以為王爺會去對麵,也就是我後來住的房間,但是他並沒有,也沒有去哪個小娘那裏,而是又住在了陌上軒。那個地方天氣好一點還能將就,現在寒冬臘月的,(臘月還沒到,但是也快了)住在那真是一點都不舒適。但一時半刻的我也不好多說什麽。
隻在府上躺了兩天,到了第三天我就去了德壽宮,同時還帶了一個人——程韋。我去程家找程韋的時候,程家人還挺抵觸。與官家打交道是件很危險並且玄妙的事,很容易一著不慎滿盤皆輸,他們也不敢將這樣的重擔放到一個半大的孩子身上。
但程家人也明白其中的厲害,太上皇畢竟年歲大了,聖上的態度越來越強硬,太上皇對時局的影響也就越來越小。程韋這個年紀反而更容易叫人放下戒備,畢竟他現在的名利之心還不重,加上還有我周旋,這機遇一旦錯過也就再求不來了。
所以我在程家的正門外等了大約一刻鍾的時間,他們的緊急會議就得出了結果。
程韋出來了,依舊穿了一身亮眼的箭袖紅衣,身披羽緞大氅,頭戴珍珠,頸掛珊瑚,腰懸佩綬,腳蹬錦靴。程家人這是要太上皇覺得這孩子就是家裏寵慣了的寶寶嗎?還好程韋本身的睥睨神態駕馭住了這份略顯浮躁的喧嘩之氣。
“真真是個小王子啊!”我感慨道。
程韋白了我一眼,瞬間掉下了那份倨傲神情,“你怎麽不進來,我可以引薦一下的?”
“……”會不會說話啊,我什麽身份的人,還需要你引薦。
我一直呆在車上沒下去,隻是叫人送了帖子,聞言撐起手臂來支著腦袋笑了笑,“算了吧,我與他們打過交道,不太友好。”裝瘋賣傻的樣子不太美,見了麵,自然的就能猜出讓我跪在外頭的那位家主會是誰了。
程韋揚了揚手,問我,“戴著這個可以嗎?”是我送他的抉拾。
“戴著吧。”我又看了看,雖然沒看見,但我還是問了,“你帶彈弓了?”
程韋點點頭,然後從腰後拿了出來。
我伸手,“先給我吧,出來之後再還給你。”第一次進德壽宮別再叫人給扣下來,那就難看了。
程韋也沒說什麽,抬腳就到了馬車上,車裏還有娟姑姑以及另外一位丫鬟。程韋進來打了招呼,將彈弓給了我也就順勢跟我坐在了一處。這位置隻有王爺能坐,她們還不知道這個小公子是誰,按理本來是應該多句嘴說的,可是娟姑姑是個玲瓏人不愛多事,那丫鬟也就更不好多言了。
一路就往德壽宮去了。我如今身子發虛,很怕冷,出個門都是厚實的裹著,裏頭穿著翟衣。王爺上朝去了,他還不知道我出去,就算知道了,大約也不會阻止我的,如今他更加縱著我了。但是為了不叫他擔心,我還是把自己照顧的很好的。手上拿了兩個手爐,程韋過來,我就遞了一個給他。
“我不要。”他說著伸手在我手麵上握了一把,手心確實是滾燙的,小青年的底子就是好啊!
娟姑姑和那丫鬟再次驚恐的看了我們一眼,我都有點後悔,應該帶上秋穗的,她應該比娟姑姑更加的見怪不怪。當然,娟姑姑做戲的成分比較多。
不過我也有些意外的挑挑眉,這小屁孩不是很抵觸跟人肢體接觸的嗎?一拍肩膀就能跳起來翻臉,永遠的姿態都是離我遠一點,最好離得八丈遠,說話都用喊的,然後太累就懶得說了。我真是有毒,把自己都給服氣了,專治各種生人勿近。
在路上隻沉默了一會兒,程韋就撞了撞我的肩膀,“你的傷好了一點沒有?”
我疼的齜牙咧嘴,這是我的下意識反應,等到我看見娟姑姑的神情以後,想裝回沒事已經來不及了。
娟姑姑低眉斂目,不卑不亢的提醒道,“這位小爺,我家王妃娘娘身子不適,還請體恤些。”
“哦。”程韋伸出修長的手指揉了揉太陽穴,然後扭臉笑嘻嘻的看我,“她們也會這樣提醒你家王爺嗎?”
“滾!”我上去就要給程韋一頓老拳,可是一動就扯到了傷口,趕忙換回了西子捧心。
“哎喲喲!”程韋也對著我挑眉,眉宇間全是不屑的浪蕩氣,湊在我耳邊咬牙道,“再接著演,被某些人蹂躪成那個死樣都一聲不吭,現在這樣是不是太過分了?”
娟姑姑本來要說話,盯著程韋的臉愣了愣,隨後又回來看我。我掃了娟姑姑一眼,沒說話,但聰慧如她,對應前後,大概也能猜個七八。不過她不會多說什麽的,況且程青杏和韋撫一死,幾乎再沒有證據了,猜測終究不算數。這一次我帶程韋去德壽宮不是認親,如若膈應到太後,那麽大家都不好過,還不如睜一隻眼閉一隻眼。
程韋被娟姑姑盯了一眼,立時有些驚悸,上來抓住我的手掐了一把,我拍拍他的手背示意無礙。這孩子終究還是個孩子,有時候把人看的太透,自己卻沒那份承受能力。可是要等到煉成我這般波瀾不驚,已是被摧殘的千瘡百孔了。
唉,王爺的話說錯了,已經造成的創傷又怎麽可能會被完好的填補呢。
離開的這一個多月,王爺說的是我在病中。我也不知道別人怎麽就信了,佩蘭說府上沒有人來探望,連我們韋家的人都從未問起過。加上韋撫和夫人的離世,我又回江寧府奔了喪,所以病就更嚴重了一些。
今日到德壽宮來也不算多意外,以前本來就是常來的。還在喪中,妝麵做的簡單。娟姑姑遞了牌子,我自己也露了臉,衛兵直接就放行了。
天氣冷就不用換步攆了,直接駕著馬車進去,到了裏麵,孫大監出來接的我。一見著我,他老人家反倒先開的口,“韋丫頭許久沒見了。”
韋撫離世,侯爺辭爵,韋家於我已經沒有多少榮耀了。所以如今,我真的隻有王爺了,他的榮耀便是我的榮耀,他對我多寵一分,別人就多重視我一眼。
“孫爺爺,好久不見。”我說著下了馬車,一手上去攙著孫大監,程韋跟在我的後頭。我走了兩步,刻意的回頭去看他。
“哪有許久不見,老奴是嫌煩的,一來就提心吊膽,無奈上皇總惦記著。”孫大監說著也回頭看了一眼,用過份尋常的口吻說道,“小公子別怕生,仔細著腳下,天冷路滑。”
“多謝爺爺提醒。”程韋落落大方的給孫大監作了揖,身處這樣的環境,他倒還算坦然。
不過,我叫爺爺他也跟著叫爺爺,這輩分亂的。
“不敢,上皇若是知道了,又要怪老奴這是倚老賣老。”孫大監說著又回頭打量了一眼程韋,歎道,“後生可畏啊,這小公子好個俊俏的模樣。”
我看程韋,形容上韋撫的蹤跡要多一點,神態上也有些像我,可是看剛剛娟姑姑的神情還有孫大監話裏的意思,大概程韋身上也有太上皇的影子。不過,往上追溯,到底還是一家子的血緣,像誰不像誰的,都不好論了。
孫大監領著我們去了暖閣,一進去暖氣撲麵而來,奇花異草馥鬱芬芳。我先看見陳畫師在書案後提筆畫著什麽,隨後才看見在後首修剪花枝的太上皇。
“皇爺爺,這是要化身為神瑛侍者,親自擺弄仙草啦!”宮人來替我解了大衣,我隻站著不動,轉臉先開口揶揄。早就習慣了暖場,幾乎就成了進門的責任。
太上皇聞言冷哼了一聲,探出半個腦袋出來瞄了我一眼,隨後又退了回去,繼續手上的動作。
宮人還來不及替程韋解衣,程韋自己動了手,我便上去替他接了放在宮人的手上。
“坐吧,別拘禮,跟這老頭不用講究。”我笑著給程韋讓了一下坐,自己就先過去坐下了。這房裏暖和,我也就不用縮手縮腳的把自己蜷成一團了。
“許久未見,華國夫人還是未變啊!”陳畫師抬頭看了我一眼,隨後又埋首下去。這話是睜眼說瞎話,明明我都換了副樣子了。
我抬抬眼,笑道,“我看畫師也是沒變呢!”
論睜眼說瞎話,誰不會啊,陳豔豔的事也不知道他是怎麽捱過來的。聽聞他對這個女徒弟很沒人性,關起門來的事情旁人也不好猜度,但藝術家總歸有些特殊癖好的。不過就陳豔豔提起這個師傅來那咬牙切齒的惡毒模樣,那就肯定不是你情我願了。
陳畫師頭也沒抬,接著說道,“怎麽能沒變呢,從前小生見著夫人可是誠惶誠恐不敢搭話的。”
“啊喲,畫師就別自稱小生了,光你這把青須美髯沒個十幾二十年也留不了這麽長,隻怕要不了兩年就要用墨水染一染了,你讓人家小輩該如何自稱?”我歪著身子隻管閑扯,說的大家都笑了,陳畫師看來真變了,都不覺得難為情了。
有宮人送上茶來,孫大監親手端了過來,我隻歪著不動,笑著說道,“孫爺爺,您這是做什麽,本來不想動,你一來我還得雙手接了。”
“得咧,那我再給夫人您放回去。”孫大監說著真的作勢要把茶盞放回茶案上。
“別呀,我還要承您老的情呢!”我身子疼,是真動不了,這一接牽動了傷口,也隻能咬牙忍著。
孫大監又去給程韋獻茶,程韋惶恐,立馬站起,躬身雙手接過。
“韋丫頭說的對,閣下真個不必拘禮。”太上皇已經過來了,宮人打了水進來,他洗了手,拿塊巾帕仔細的擦著。從前他沒這麽細致過,這手本來也不髒。總覺得他也是有些緊張,想見又不敢見的,自己的地盤都能拘泥起來。
程韋趕緊過來行禮,一身紅衣之下便見明朗少年謙謙一揖,動作利落瀟灑。
“啊呦,好個少年郎!”陳畫師感歎了一句。
我說道,“畫師大人,我怎麽感覺你這話是比著我說的?”
太上皇隻顧著看程韋了,並沒來接話茬,一老一少就這樣相立對視著,氣氛有些微妙。我還歪著身子,隻低頭喝茶,陳畫師繼續作畫,我也不感興趣他畫了些什麽,房間裏一時變得很安靜。
“上皇,這茶再不喝就要冷了。”已經對視了很久,孫大監忍不住出聲提醒了一句。
太上皇緩過神來,“哦,對對,用茶。”隨即伸了伸手,示意入座,“閣下請。”
程韋回禮,“多謝上皇,草民惶恐。”
程韋入座前撇臉看了我一眼,我立刻“噗嗤”的笑了起來,“皇爺爺,您能別老一口一個的閣下嗎?人家還是個小孩,被您鄭重的不知如何了。”
太上皇卻沒理會,主動開腔搭話,“不知……閣下名諱?”
程韋回答,“回上皇,草民單名一個韋字。”
“可有小字?”上皇又問。
“回上皇,草民小字無悔!”程韋說著再次抬頭看看我。
我低頭喝茶,隻當作沒在意。
太上皇聽後默默了一會兒,隨即低聲道,“啊,無悔,好名字。是誰給你起的?”
“草民生父不詳,一切全仰仗家母,不幸家母業已離世,如今隻跟著祖父祖母為生。”程韋此次回答沒用敬語。
“可有讀書?”太上皇繼續問。
“識得幾個字。”程韋依舊沒用敬語,語氣也沒那麽謙虛了。
太上皇似乎終於反應過來,也轉臉看我。我被他這一眼看的一慌,不小心嗆了一口,想咳又怕牽扯傷口,於是隻忍著慢慢的清了清嗓子。
程韋突然跑過來,拍了拍我的背,“姑姑,小心著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