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223章 乾道六年,冬月9
“不妨說來聽聽,就算婦人不才,我家姑娘可是酒中之仙,她喝過的酒種沒有上千也是近百了。”範氏窮追不舍,繼續問。
“木蘭堂。”程韋幾乎沒有猶豫,即刻說了出來。說完他挑挑眉,那神情好似在說,你不是想知道嗎?我就等著你問呢,怎麽樣,現在開心嗎?
範氏的身子微不可查的抖了抖,臉麵繃的很緊。她的手縮在衣袖裏,此刻大概已經握拳了。雖然盯著程韋,但是目光卻渙散的沒有聚焦。
“啊喲,原來是姑蘇程家的。”祖母也跟著驚歎一句,想結束問話。她自然也明白,我這前腳剛到家就有人找上來,肯定是來者不善。
“這麽說,這位小公子就是程家的少家主了。”範氏突然冷冷一笑,“我家姑娘還真的不簡單呢,在路上竟然能結識一位大財主,一路上還有仙家大宗寸步不離的守護。這是準備要上刀山入火海了嗎,還是要重新開辟一番天地?”
趙恪被範氏這一句話嚇得嗆了一口,連忙丟下茶盞咳了起來,大概是沒想到那麽隱忍克製的人會突然這麽直白。被人觸到逆鱗,再有涵養的人也會翻臉的。
程韋“哈哈”的笑起來,身子往椅背上一靠。而幾乎是在同時,我也跟著笑了起來,歪了歪頭,一邊翹腿一邊將胳膊搭在了扶手上。
祖母咳了一聲,緩了緩說道,“他大娘子,你也坐下用一盞茶吧,別受累了。”
“是,我們韋家旁的不敢說,這好茶還是有的,嚐一嚐吧。”範氏看看我,又看看趙恪,最後還是把目光放在了程韋的身上。
我回來這麽久,侄輩們一個都沒見上,大概是範氏攔住了,這個時候和我沾上不會有什麽好事。
大哥妾室不多,未成婚之前不過兩個房中人,後來隨著大嫂陪嫁來的收了兩位,之後又添了一位,也是事出有因推脫不得。這幾年相繼走了三位,也沒有再補上,有人提及都被大哥拒絕了。在外人看來,大哥絕對是個好男人,又不知有多少人豔羨著大嫂的舉案齊眉。
嫡長子長孫一向最受家中重視,我不上路子,從小基本上被禁止和我有牽扯。況且我這個大侄兒的性情更像大嫂多一點,又一直受大嫂教化的多。所以縱然我們年齡最接近,但是卻不太親。
大概是我一個人就耗了大哥太多的精力,所以對下一輩他卻不怎麽上心了,讀書之事也是偶爾過問,完全沒了對我的步步緊逼事事不讓的姿態。這種事應該沒幾個女人能想得開,這可能也是韋撫唯一表現出的缺陷。
但其實我能看明白一點,他是不想再同父輩一樣,插手太多了,大家都太難了。
“雨花茶嗎?”程韋接來茶盅聞了一下,但是又放下了,“我不喝芽茶,喝了睡不著覺。”
“毛病真多。”我嘀咕了一句。
“是啊,這樣不就才顯得金貴嘛,那麽容易養活,也就賤了。”程韋無意的回了一嘴。
我不是夫人親生的這件事,範氏應該不知道,這是我們韋家的秘密。範氏若是知道了很危險,也不會有旁的人跟她亂說。但她就算知道了也會當成不知道,因為知情不報一樣的危險,以後事發推都推不開。
正說著話,忽然一個丫鬟進來說道,“大爺回來了。”
還沒來得及反應,隻聽見一陣急促的腳步聲響。門簾已經被挑起,韋撫陡然進來了。一進來誰也不看,直接走到了我的跟前,冷著語氣問,“你怎麽回來了?”
丫鬟上來給韋撫身上的墨狐大氅解下,他站著沒動,還隻是沒好氣的看著我。無奈他身量太高,丫鬟伸長了雙臂墊著腳尖都為難,深怕她一不小心就撞上去。這要是失了手,小命也就沒了。
最終還是沒出意外的解下了,我都替這丫鬟舒了一口氣。
韋撫裏頭是一件刺金的方心曲領玄色紗袍,腰束金革帶,同色的玄色宮絛綴玉金飾,配儀刀。腳上同樣的是白底黑皂靴,頭戴嵌寶紫金冠。
就他這樣的九尺身高,再加上他這氣度,就明白什麽叫雄姿偉岸真丈夫,慷慨磊落有大誌。
可惜他也是同樣的敗給現實,因為他此刻正眉宇陰暗麵色沉沉的瞪著我,那種淩厲的眼神透著一股內狠,壓迫的人喘不過氣來。
“啊?”我還坐在那,下意識的端正了坐姿,抬頭看著他,卻沒有起身。
“啊什麽啊,我在問你話,回答我。”韋撫的語氣不容剝奪。
我匆匆的站起身,然後低了頭,手不自覺的扣了起來,腦子裏在轉著,該怎麽回答才能避免衝突的發生。
“我想家了,想祖母,也想兄長了。”我低著頭吭哧了一句,這話回答的簡直是四兩撥千斤啊。
韋撫還沒來得及回話,這時祖母又咳嗽了一聲,結巴的說道,“那個……那個你們慢慢聊,我先去睡覺了。人老了,易犯困。”
然後她就閃人了,身旁的丫鬟巴不得也跟著她下去。看我祖母多有眼色,這麽多年她就是這樣生硬又直接的避免了所有矛盾。
“官人,有客在。”範氏提醒了一句。
韋撫這時候才突兀的轉身,一撇臉先看到了趙恪,他倒是沒有意外。隻是態度卻叫人不太爽,冷笑一聲問道,“不知是該稱呼肅王殿下,還是靈風真人?”
印象裏韋撫應該沒有跟趙恪正麵接觸過,但是私下裏的事情我就不得而知了。他這樣直接點破,除了侍女們,在場的人都知道了,所以也沒什麽好驚訝的。
“哦,有何區別?”趙恪清淡的笑了一下,此刻的神態倒是比先前輕鬆了很多。果然他應付起男人來要比女人輕鬆的多,就算是韋撫,他也毫不遜色。
“若是肅王殿下,下官就應該客氣一些,若是靈風真人,晚輩就應該更客氣一些。”嗬嗬,大哥,您這殺氣騰騰的,可是一點都不客氣啊!
“那韋大人還是不必客氣了。”趙恪神態清冷,語氣平靜。
“這又該如何講?”韋撫氣場全開的完全沒有見好就收的架勢。
趙恪抬抬眼,絲毫不避讓,“好說,我與韋捷已經……”
我都要嚇蒙了,趕緊伸出雙臂在他兩個之間揮舞著,強製的打斷,“哇哈哈……大哥,你急匆匆的趕回來一定還沒吃飯吧,不如先用了飯我們再坐下來好好談一談?”
“過來!”韋撫伸手將我一拉,拽到了自己的身後,“還請閣下把話說清楚,我們韋家可擔不起這樣的不清不白。”
“沒有,沒有,我能解釋。大哥,你要相信我,我可以給你一個完美的解釋,請別為難小白道長了。”我又不屈的掙紮出來,上手拉著韋撫。
韋撫根本就不理我,伸出胳膊將我一擋,繼續把我給按回身側去。隻見他雙目眈眈的盯著趙恪,我都懷疑一句話不對,兩人都有可能動手。
趙恪輕蔑的一笑,“韋大人也太看得起自己了,你們韋家何時清白過?”
“喂,趙恪,你過分了。”我當時並沒有想太多,隻是一心想著要在韋撫發飆之前把火勢滅下來。
就韋撫拉著我的這個小動作,一下子叫我想到了從前。我這個大哥太護著我了,而且是完全沒有原則的那一種。
落選太子妃的那一天,韋撫破天荒的帶我去昭月樓吃酒,我以為他是想安慰我,可是他那一天比我還要開心。我後來才聽人說,對於競選太子妃一事,他從一開始就不同意,為此還跟侯爺吵了一架。
後來我被賜婚給慶王,大哥已經不在侯府了,因為跟侯爺相比,他根本無力再插手我的事。那一年他賭氣沒有再管我,也許就是因為他不在,夫人才敢跟我講出實情。
後來我跟南榮出走,再到被抓回來,我不知道這裏麵他參與了多少,但我們兄妹之間的感情是真的。至少他也如夢生一般,以為嫁給慶王是我的正途。但他投靠慶王一派是從什麽時候開始的,又是不是因為我,還是靠我來拉攏,我就無從得知了。夫人給我下毒,他一定也不會知道,他就是再利用我,也不會絕了我的後路。
就算我不是夫人生的,我們也是兄妹啊,他看著我出生,看著我長大,看著我不成器,看著我歇斯底裏……南榮去世的第三天,他回來過一次,我正被蠱蟲撕咬的痛不欲生。他連門都沒進,在外麵聽我喊了一個多時辰,然後直接轉身就走了。
當時他新官上任,一堆的棘手事,不遠百裏的趕回來,連麵都沒見,一句話不說的又走了。他是不忍心見我如此,可是當時他若是能見我一麵,大概就能發現端倪。
“過分嗎?你要是覺得你跟我是清白的,我現在就走。”趙恪低頭來看我,目光也變得咄咄逼人。
我愣在那裏不知道該怎麽回答,內心裏一萬隻草泥馬在狂奔,我們兩個就算最後能走在一起,這以後的生活也堪憂。這家夥能不能有點腦子,為什麽這麽快就把我們之間的事放上了矛盾的中央。
韋撫又將我往身後推了推,完全的用自己的身子將我給擋住,他以為隻要我不看趙恪,就能完全的保持清醒。而事實也確實如此,知我者莫若哥哥啊。
“官人!”範氏此刻突然又叫了一聲,語氣雖然柔和,但是透著倔強和霸道,“咱家府上還有一位客人。”
我在心裏由衷的感謝大嫂替我把矛頭拋開了,可是還沒來得及喘口氣,心又提到了嗓子眼。
程韋不知道是什麽時候站起身的,此刻他端正的矗立著,卸掉了所有的從容和倨傲,隻是神情嚴肅的看著韋撫。
“你好,這位小朋友。”韋撫收了收咄咄的氣勢,不知道是出於什麽緣故,他原本拉著我胳膊的手緊了緊,隨後又徹底的鬆開了。
以韋撫的眼線,他不可能不知道的,最遲也是從程韋進入侯府之時,他就應該了解個大概了。父子第一次相見,他怎麽著也該給個好態度,何況這個兒子還很像他,而他卻從來沒有負過丁點的責任。
“不太好。”程韋說完,突然從他身後探出一個黑影來。一把長刀由程韋的腦後慢慢的移到了頸前,最後徹底的架了上來,完全的被挾製住。
“哈,好久不見啊!”在所有人還沒反應過來的時候,範氏突兀的冷笑一聲。這一聲尖銳的冷笑,讓人後脊一涼,渾身發冷。
底下的侍女相繼驚叫出了聲,但是還算克製。有人偷偷跑出去通知家丁衛兵,大部分的人都往門口退去,可是沒有走。她們不敢走。
黑影沒有說話,她還是穿著黑袍,整張臉都嚴實的遮著,就連她的眼睛都看不清。
範氏繼續說,“怎麽,沒臉見人了嗎?都已經現身了,還有什麽好隱藏的。”
這個時候的範氏完全沒了從前克己複禮溫柔賢良的影子,幾乎是在瞬間就到了崩潰的邊緣。也許她隻是執著的想看一看這個耿耿於懷十幾年的情敵現在變成了什麽樣。女人的腦路永遠都是清奇的。
“她不會說話了。”趙恪冷冷的道。
“不會說話?”韋撫也震驚了。顯然,範氏也不知道北冥經曆了什麽。
“她中了很恐怖的毒,這毒折磨了她十幾年,如今她已經麵目全非,不能言語了。”我解釋一下。
範氏又冷笑了一聲,這一次她笑的很開心,“報應!”
“算不得是報應,是有人給她下了毒,在十五年前。”趙恪接過了話茬,“此毒也算不上多麽陰毒,隻要有兩個條件,就可以保中毒者與常人無異。第一,接蠱之時,必須是處子之身,否則直接暴斃。第二,中蠱之後,也必須保持完璧,否則從破身之時開始,就要忍受萬蟲噬咬。”
趙恪看了看韋撫,又來看我,“此毒無解,也別僥幸可以自我了結,除了生熬著,再也無法解脫。當然,除非她的身邊人願意給她一個痛快。很顯然,她就這麽煎熬過來了,現在她已經成神,無所畏懼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