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222章 乾道六年,冬月8
所以,趙恪隻能當作是比一般的略微尊貴些的客人落在次席。而我是陪客,隻做韋家的小姐,不是什麽國夫人。
大嫂親自服侍祖母用膳,我和趙恪身邊都有丫鬟,一切都用公箸公勺公碟,想吃什麽示意一下就可以了。
能到桌麵上來的丫鬟都是人精,有時候都不用講,一個眼神人家就懂了,自己隻要低頭吃碗裏的就行。有時候菜夾來又不想吃或者嚐了一下不對胃口,人家還要代勞,畢竟空盤才好看。
規矩自然是要遵循食不言,隻是古往今來的餐桌文化,多少事都是在吃飯時解決的,所以這個不必強求。年紀大的人最怕冷清,夫人在時,祖母礙著她喜歡清靜的性子,都不敢太熱鬧。夫人離開府上,兒子孫子們又全都不在身邊了,好不容易盼到韋撫能回來,結果大嫂更加是個克己複禮的典範,祖母就更加的憋悶了。
這會兒遇上我回來,又遇上個仙姿秀逸的年輕道長,她也就越性不管了。雖然心中有一萬個疑問,可是她都這把歲數了,府上事也一直輪不到她操心,寧願耳聾眼背做個老古董,自己自在,也不招人嫌了。大概是我身上的敏感話題太多,祖母就把目標放在趙恪身上了。
“仙人快嚐嚐這魚羹,旁的不敢說,江鮮一定最鮮,都是從江裏現撈的。”祖母說。
“好的,謝謝祖母。”趙恪說。
“啊喲,不忌葷腥真是太好了,終日茹素真是把人苦死,你這年紀輕輕的可不能看的太開。”祖母這話說的意有所指啊。
“是的,還沒看開。”趙恪一板一眼的附和,生怕一不小心控製不住,那種譏誚不屑的神情又要冒出來了,或者疏離的太冷,將老人家給嚇著。
“仙人啊,我一直就有個疑慮積壓在心頭,平日裏接觸的都是些自持身份德高望重的,問他們呢又不好意思。我就看你年輕,所以就倚老賣老了,你可別怪我無禮,因為再不問,我隻怕要帶到棺材裏頭去了。”祖母踟躕著,像是在憋著某個驚天疑惑。
“無礙,祖母請講,隻怕小道見識有限,不能替祖母答疑解惑。”趙恪這一口一個的祖母,還真叫我……不知道怎麽形容了。
祖母趕緊擺擺手,“不要緊,隨便嚼蛆就行。”啊喲,我的奶奶,請你講話文明一點。
趙恪咳了一聲,回道,“行。”
“那我問了!”祖母忽然笑了起來,那一雙渾濁的眼睛此刻竟然變得雪亮,還帶著一分狡黠。
“請問你們辟穀是怎麽辟的,難道真的不吃不喝嗎?”
“不是說要吃什麽丹藥嗎,請問真的這麽管用嗎,一吃下去就不餓了嗎?那如果隻是感受不到餓,不是在欺騙神靈嗎?”
“還有,是不是真的能練出長生不老藥啊?”
“是不是那些長生不死的人都躲起來,去了另一個地方?不會秦始皇也沒死,在那統治著他的不老不死帝國吧?”
“你們畫的符籙為什麽會那麽神奇,是不是真的有一千多種啊,你們自己不會搞混了嗎?”
“這世上真的有妖魔鬼怪嗎?他們都長什麽樣子啊?他們都會講人話嗎?那我們每個地方的人講話的口音都不一樣,還是為了方便交流,他們也要與時俱進的講官話啊?”
“你們是不是一定要保持童子之身啊,是不是破了身,那血就沒辦法降妖伏魔了?童子精血真的那麽厲害嗎?那童子尿也像人們說的那樣神奇?”
“那這樣清心寡欲一輩子不是太滅絕人性了嗎?是不是連這方麵的想法都不能有啊,一有就犯戒了?”
“……”
趙恪撇臉斜睨我,我揚了揚頭當作看不見,從始至終我一句話都沒說。
“老太太,您還是先讓人家用飯吧,要不然都真的要成仙了。”薛奶奶在旁邊插了一句嘴,祖母的十萬個為什麽一個也得不來答案。
也不知是這句話裏的哪個字眼刺激到了趙恪,還是反射弧太長,他還在祖母一堆的疑問裏震驚著。隻聽薛奶奶的話音還未落,他手中拿著的箸兒突然掉到了地上。
還沒等到他彎腰,底下的丫鬟早拾了起來。這箸兒都是按人頭發的,一時再去拿又要叫她們忙的急衝衝。況且也是這府上教小孩的規矩,誰把箸兒弄掉地,或者將杯碗餐碟打了,那就別吃了,直接下去。
“不用再去拿了,給我就行。”我說著將自己的箸兒給了趙恪,遞去之前還在餐布上擦了擦,隨後拿來了那雙掉地的箸兒,放在了自己右側的箸枕上。
趙恪很自然的接過我的箸兒,然後低頭繼續用菜,那一個拳頭大的蟹粉丸子他吃的一點也不膩啊。他不喝酒,直接就添上米飯來吃了,碧瑩瑩的粳米,一碗吃下來看得人都是賞心悅目的。啊呀,我家小白道長幹什麽都是這麽的好看!
大家的目光都有意無意向我投來,尤其是大嫂。
“哦,我已經吃的差不多了,喝點湯就行。”我含混的解釋了一句,隨後一低頭看見自己餐碟上還有半塊糯米糖藕,於是就用手抓著吃了。家裏規矩多,不能剩飯,實在吃不下就隻能賞給一旁的丫頭吃了。
“姑娘在外頭幾年,如今口味都變了。”範氏看著我說。
“嗯,有嗎?”雖然不知道大嫂為什麽要這麽說,但我還是挺意外自己是否真的變了口味。
“有,你從小就不愛甜食。”範氏篤定道。
“……”不可能吧?甜湯甜點甜茶一直不都是我的最愛嗎?
“以前除了奶酥,你基本上不用點心。”範氏又補了一句,看我的樣子好像我是失憶了一樣。
我“哈哈”的笑起來,“嫂嫂,那我愛吃什麽啊?”
“姑娘從前也不愛這樣笑呢,一張臉總喜歡冷冷酷酷的,表現的生人勿近。”範氏衝著我莞爾,仿佛是完全無心的一句。
我斂了斂笑意,“我變成如今這樣,嫂嫂也能理解吧?”
範氏臉上的笑意更加的明顯了一些,很和氣,“不過是許久沒見到姑娘,一時就感慨了。”
“好了好了,不說這些了,反正在家一日就好吃好喝一頓。”祖母適時地打斷了我們的話題。
“啊,一天就吃一頓哪?”我故意找茬。
“不許扣我字眼。”祖母朝著我一瞪眼。
我衝著祖母浮誇的吹了一聲口哨,“啊喲,大眼美女,亮瞎我的狗眼了。”
“要死,要死!”底下一片唏噓聲。
我“哈哈”笑著,隨即端起酒盅一口幹,然後神態調皮的衝著範氏笑,“我知道我從前愛吃什麽了,我什麽也不愛,我就愛酒。我現在也是一樣,隻愛酒,還有……”我家小白道長。
風花雪月就算了吧,也許某一天,我連這酒都能戒了。
剛吃好飯,用芽茶漱好口後,等著上新茶。一個丫鬟從外頭進來,手裏拿著一張拜帖。這拜帖做的真夠騷氣的,用的紅綃,上頭的裝飾都是泥金。
範氏接來看了看,隨後抬眼看我,說道,“是來找姑娘的,說是舊友,姓程。”
我挑了挑眉,笑著說,“侯爺和兄長都不在府上,嫂嫂當家,你做主。”
範氏也淡淡的笑了一下,看著祖母似說還問道,“當家不敢,隻是有客來,自然該迎的。何況人家有禮,我們就更加不該拒之門外了。”
程韋進來的時候,我直感慨幸好還沒上茶,要不然我得要噴一地。想來是到侯府來,他也不敢再穿一身大紅招搖,但如今這身卻更加的出挑了。他麵容雖還帶著稚氣,不過身量已經出來了。進門之時他自己將身上的那件羽毛緞的鬥篷脫下,丫鬟替他接了,他還笑吟吟的說了一聲,“多謝姐姐。”
那丫鬟不認識他,聽他如此說,還是回了一句,“分內之事,小公子客氣了。”
隻見他裏頭是一件緊身束腰的月白色金蟒狐腋箭袖,裏襯同為白色,下頭的褲子則為正紅色,腳上一雙短靴。他不帶冠,頭頂上依舊紮著一根粗辮子,額前戴著一根紅色的抹額。
這抹額後麵的飄帶還是一樣的一起編到了他的頭發裏,發尾處的那一顆純白的東珠小了許多。腰上束著紅絲攢花結的長穗宮絛,沒有佩玉,但是腰側別了一個紫檀的彈弓。荷包也是鼓鼓的,大概裏麵揣的都是珠子,給他當石子用的。
依舊是白皙的麵容,出塵的長相,隻是那一層倨傲之氣已經隱匿了下去,一進來看到祖母,趕著去請安行禮。
說實話,我祖母又不是沒見過小美男,但像程韋這樣的還真是少見。
父輩就不提了,就算有俊美的,如今也成了老頭了。
孫輩裏,韋撫性情板正,往往過於嚴肅。韋揕又太圓滑虛假,讓人看不出真假。韋抉那些,就算喜歡也不敢寵,偶爾見著了都不好多問一句嘴。
到了小輩,都沒怎麽在身邊,就算來請安,祖母年紀大了,有時候連人都認不全。況且個個都是太嬌氣,他們巴結侯爺夫人還來不及,祖母的影響要小很多,畢竟人都是功利的。
底下還有小小輩,都還是在繈褓中的娃娃。
如今見著程韋這樣的,祖母一時喜的連連叫“啊喲!”差點又要忍不住上手拉著人家。在我們侯府,程韋這樣的,雖算不上貴氣逼人,但已是十足討喜了。
“外頭雪還在下嗎?”我在祖母開啟連環炮問之前先接了話茬,一邊端了茶盞,看了一眼趙恪。
“是啊,今年的冬天還挺積極,沒想到金陵城也會有這麽大的雪。”程韋回答。
祖母連話都沒說,直接指著丫鬟給程韋在近前安排了坐處。
程韋一麵告謝一麵穩穩坐了,舉止甚是輕鬆閑散,他這份落落大方的小王子氣度都要把真正的王子給比下去了。
真正的王子白了我一眼,叫我收一收臉上的笑意。
“不知小公子是打哪來?與我家姑娘是舊相識?”範氏站在祖母身側,從程韋進來,她的目光就太刻意。看見程韋的第一眼,我都起疑了,她不可能真的做到波瀾不驚。
程韋看了一眼範氏,沒急著回話。
“這位是我的長嫂,如今府上的當家主母。”我介紹。
程韋不卑不亢,緩聲道,“小生祖籍姑蘇,現居臨安,與姑姑是路上相識,一路結伴。聽她自報是侯府千金,便想來結交一下。”
“噗!”我真的把茶水給噴了出來,連自己都嗆的咳嗽了。這話說的,比我厲害啊!
“想來是我叫姑姑不對了,但一路上不是你逼著我叫的嗎?”程韋衝我挑眉,隨後又對著祖母撒嬌的笑,趕著喊太祖母!
“這孩子,生的這等模樣,又是這樣的行事,在家中一定也是個寶貝疙瘩一樣的得寵啊!能跟你姑姑玩得起來也是奇跡了,她沒打你罵你嗎?”祖母“哈哈”的笑著,喜歡的不行。
“太祖母真的慧眼如炬,您家的這個寶貝姑娘真是厲害,我是打也打不過她,罵也罵不過她。所以就趕著來認親了,求太祖母護著我一些,替重孫兒討公道。”程韋真話假說,半真半假的叫人不好計較。
範氏笑問,“原來是從都城來的,怪不得舉止不俗。見小公子品行,自然也是出自詩書之家,不知府上是何處?”
範氏從前話很少,尤其是在他人交談時,幾乎不會開口,今日這樣實屬反常的厲害了。教養都是裝的,一遇上自己在意的,哪能氣定神閑。
程韋再次不經意的看了一眼範氏,不緊不慢的回道,“說來慚愧,小生祖上不過是賤商,實在是高攀不上勳貴。至於詩書,更是有心無力了。”
“哦,原來是從商的,不知從事哪一行?”範氏繼續問。
“酒。”程韋簡潔回答。
“酒就多了,不會是酒曲吧,這可是要經由官家的。”範氏說。
“自然不是。”程韋笑了笑,話雖不說明,但是神態並不為難,反而帶上了挑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