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157章 乾道六年，八月27
“虞鴛，你真的不打算回來了嗎？”我問的時候目光放在了那枚玉佩上。
虞雙兒發現了也沒隱藏，特意把玉佩拿起來摩挲著，“怎麽說呢，其實也不知道。”
“算了，我走了，你保重。”我也不想勸她離韋抉遠一點了，既然執迷那就去做吧，顯然韋抉也做不到瀟灑不羈了。
“行，你也保重。”我已經出門了，虞雙兒在自己房裏說了一句。
八月，不好，盡是離別！
出門的時候，是花不渝將踏雪給我牽來的，我問他，“花哥哥也一起走嗎？”
他被我這一聲“花哥哥”叫的有些愣怔，遲了一下才回說，“我不走，京中還有事要辦。”上一次虞相沒回京的時候，也是他在的，可能京中的事多是他來周旋的。
“嗯，挺好的，終於不說‘屬下’兩字了。”我也就不調侃了，笑了笑說，“有機會再聚吧！”
回去的路上，天已經黑了，各處點了燈。我也不叫夢生跑了，下來牽著韁繩和夢生一起走回去。我和夢生一向也沒太多的話說，夢生滿眼裏隻有我。縱然身邊萬般景色，她也隻是低頭走著，偶爾轉臉看看我，然後小聲的叫一聲，“姑娘！”
那一年夢生被我放了，我說了會還她自由。雖然她沒有被我的箭射死，並且在眾目睽睽之下接了我的箭，叫我一時成了金陵城的笑柄，可是該履行的諾言還是要答應的。
夢生在門口徘徊了很久，誰人驅趕她都攆不走。就算她當時跑了，後來還是回來了。她又是個特別會跑的，不僅會追蹤，反偵察的能力幾乎也是天賦異稟。府上人那段時間被她折騰的不行，每日總能看到她晃蕩。
我在放她走的時候，其實是給了她一袋錢的，緊著一點用能將就很長一段時間。但我估計可能還沒出二門，那錢就被人給搜刮了去。而且我完全沒有想過，這個一出生就為奴的人，根本沒有任何的生存技能，她也不懂一個人在這世上該怎麽活下去。
一般買來的奴隸都是我自己去挑的人，這種也是要看眼緣的。有的人有很強的求生欲望，我便願意給他們一條生路，有的人渾渾噩噩甚至想求死，那我便成全了他們的價值。夢生那時已經餓得不像樣了，身上的衣服破爛不堪，原本迷茫的眼睛在看見我的時候就如救世主一般。
那個時候我覺得有點好笑，其實她不是我想要的那類，可她可憐兮兮的就跟一條流浪狗一樣，眼巴巴的看著我。我也不知道哪根筋搭錯了，其實我買走那些人就是送他們上路的，可我帶上夢生，卻是在可憐她一般。她怯怯地從人群中走出來，受寵若驚一般的不敢相信我要了她，當時牙行的人指著我對她講，“這位小姐從此就是你的主人，你的天。”
我當時騎著烈風，神情倨傲目光睥睨。夢生再次抬頭看了我一眼，我知道那個時候她就已經認準了我這個主人。
奴隸不能直視自己的主人，但她那樣看我的時候，我其實並沒有覺得被褻瀆，可我還是毫不猶豫的抽了她一鞭子。她本想閃躲，身子動了一下又站住了，所以第二下我實在沒忍心抽下去。
我說放她走不是隨便揮揮衣袖就叫她消失在我眼前的，她本來就是官奴，一輩子沒辦法脫籍，我給她偽造了一個身份，官方認證，絕無漏洞可查。文書在身，她從此就是真正的平民，來去自由毫無牽絆。
可是這傻姑娘就像是被人養慣了的家雀一樣，一門心思隻想往籠子裏撞。
我終於決定和夢生談一談，當然不是什麽好聲好氣的談判，我隻是居高臨下的問她，“你為什麽不走？”
夢生隻是看著我，不說話，眼神特別的熱忱。她做奴隸也不合格，總喜歡直直的看我，這麽多年都沒有被人打怕。當時身邊沒有別人，所以我沒有抽她，而且我被她那一雙透徹通靈的眼睛給打動了。心想身邊多個奴婢也不是什麽大事，留著就留著吧。
我把夢生的文書拿了回來，毫不猶豫的撕了。
“從此以後，我就是你的主人，你要完全的服從於我，不能有任何的違抗。我就是你的一切，我不放你走，你便永遠不能有自己的想法。”我也不知道我為什麽要跟她強調這一句，其實成了我身邊的丫鬟那待遇是完全的不一樣的。當然，如果她有本事讓我喜歡的話，否則也是艱難求生。
看，這就是報應不爽，現在她反而成了我的負累了。她要是能有自己的想法，能讓自己活下來，我何必還要操那麽多的心。
“別讓我走！”夢生長的不算漂亮，眼角是下垂的，有時候可憐兮兮，有時候又會透著專注的狠。她的下巴短而圓，從側麵看的時候像個沒長開的娃娃。我像下咒一般說了那一句，她隻回了我這四個字，而且目光裏是完全的可憐兮兮，像喪家之犬。呃……不對，不能這樣形容。反正就是特別可憐特別害怕，說話時聲音裏還帶著嗚咽。
我其實還是有那麽一丟丟的善良的，也不是總那麽混賬。
隻是夢生呆呆傻傻的，我總覺得她腦袋有問題，一開始她連一句完整的話都說不好。見她被人欺負我都懶得管她，哪個時代都是弱肉強食，沒本事讓自己好好活著，光靠同情是沒用的。一直就想著她早死早超生吧，活著也是受罪。
直到後來我遇上南榮，有了金雕翎箭，我才發現了夢生的妙處。每次來了興致，都把她叫過來給我去拾箭，不論我怎麽射，回回她都能全給我找回來。有了用處，我又抬舉了她，她那日子才算終於好過了一些。 但我終究還是沒把她當一回事。
直到我逃走又被追回來以後，那段生不如死的日子，才終於叫我明白了這樣一個人的好處來。有人嘲笑我，有人同情我，有人恨毒了我，還有人對我恨鐵不成鋼……唯獨夢生，她什麽都沒有，就是安靜的呆在我的身邊，她什麽也不會，隻是安靜的陪著我。
我那時候就在想，夢生不會就是老天爺安排給我的禮物吧，就算她不能啟發我找到生的意義，但至少她能慰藉我失落的心靈，讓我不那麽孤獨。
“夢生，這就是臨安城，你覺得好嗎？”曾經我多麽怕來這個地方，可是很快的我就愛上了。有能陪我喝酒的人，有能聽我彈琴的人，還有給我講故事的人……臨安城，給了我一次重生的機會。雖然這並不是真正意義上的重生，我還是我，還是那個逃脫不掉命運的韋捷。
“好啊，隻要有姑娘在，什麽都好。”夢生嘻嘻的笑著，隨後又有些小擔心的問，“姑娘，你有沒有生我的氣？”
“為什麽？”我好奇。
夢生回道，“就是那個先生，我好像會不由自主的聽他的話。他每次下命令的時候，語氣和神態都跟姑娘好像，我都分不清了。”
我失笑，然後又歎了一口氣，“所以說，他是個壞人，這不是你的錯。”
夢生皺了一下眉頭，“可是姑娘昨晚說，恭王是壞人。”
我點點頭，“對，他們兩個都是壞人。”
夢生“哈”的一笑，然後又有點不甘心，“我知道，姑娘又想說，慶王是好人。”
我笑了笑，對啊，幸好王爺是好人，也不幸他是好人。
“夢生啊……”我踟躕著，不知道到底該不該問，可是人在猶豫的時候，其實心裏就已經做了選擇了。
“夢生，你是什麽時候見過我們王爺的？”雖然我問的有點模糊，夢生也是個有些缺根筋的人，但是她一定能明白我的所指。
夢生不會說謊，聽我這樣問，她卻怔了怔，轉臉看我的時候，臉上帶著彷徨和不安。
“告訴我吧，沒事。”肯定不是好事了。
“很久以前，在江寧府，小姐和她逃走的時候。”我的話就是命令，夢生必須服從，所以她直接就開口說了。
雖然已經做好了心理準備，但我也隻是猜的王爺會是和恭王一樣，去德壽宮找過夢生，完全沒想到會是這樣的結果。我的腦袋“轟”的一下，像是炸開了一般，整個頭皮都麻的不行。腳上沒有留意，我竟然被一個小石子絆了一下，直接就摔倒了。
夢生急忙過來扶我，我卻坐在地上，拉住夢生問，“什麽意思？你說詳細一點。”
夢生抿了抿嘴唇，說道，“雖然那時候的他和現在不一樣，但我再次見到他的時候，一眼就認出來了。他說他就是姑娘的夫君，他還跟我保證一定會好好待姑娘的。他很真誠，還特別的焦急，並且還執著的誓不罷手。我……我就相信他了，因為我知道姑娘在外麵一定過的不好。姑娘你就是一時衝動，根本就沒想好自己要什麽，你一定會後悔的。”
我伸手揉了揉眉心，“不對啊，你一直在候府，王爺怎麽能找到你呢？他又憑什麽篤定你會知道我的下落？是韋揕嗎？”
夢生看了看我，回道，“不是，是大爺！”
韋撫？難道大哥他那個時候就已經歸入王爺麾下了？
嗬，我終於明白韋揕為什麽會舍下一切要倒戈恭王了，原來所有人都把他當成了棄子。侯爺和夫人不重視他，卻又對他的人生指手畫腳了太多，讓他最在乎的二嫂都隨著孩子走了。
大哥也在利用他，叫他出麵做壞人，追我回來的這一趟差事，是吃力不討好。敗了是他無能，成了他也落不得任何好處，反而連我都跟他決裂了。當他嚐試著跟我道歉的時候，我那一遍遍惡毒的罵他“滾”的時候，他的心隻怕也是一樣的痛的滴血吧？
可所有人都在怪他，包括他最在意的女人。那時二嫂已經瀕臨崩潰的邊緣了，她安撫不了他。他不敢回家，卻又將在懸崖邊的二嫂推了一把力……
夢生繼續說道，“可是後來，我卻後悔了。她很愛你，她對你很好，不回來大概是正確的。所以我是真心想叫姑娘走的，是二爺太聰明了，我沒想到他會跟我來，我也沒想到他能追上我。其實她完全有能力逃走的，她就是放心不下姑娘，才把命搭上的。姑娘，對不起，我當時隻是想著，興許慶王他也會對你很好。既然她已經死了，那姑娘得要好好的活著。”
王爺怎麽知道我逃走了？並且非要把我抓回來呢？如果他不那麽執著，侯爺會不會有可能就放了我？就算抓我回來，會不會隻是好言相勸，而不會那麽狠厲的偏要杖斃了南榮？
那時我那樣求情，幾乎是以死威脅，可是侯爺卻完全的不在意，哪怕我死了，他也鐵定了心意。從前侯爺不是這樣的人，哪怕我在他的眼中僅剩下了價值，可隻要有價值，他就不會這麽舍得。是有人逼他的嗎？叫他不得不權衡利弊，表明態度。
夢生歎了一口氣，耷拉的眼角看著更加的喪氣，“姑娘成親當日就出了事，我知道姑娘這下肯定是完蛋了。侯爺把我送來繼續跟隨姑娘，入府的第一天我就知道姑娘一定不好。他那麽多的女人，根本就不能全心全意的待姑娘，承諾的事情他做不到。”
“姑娘都變了，從前一直都是高高在上目空一切的，哪裏用的著討好別人？明明很不開心卻還要笑，受了委屈也不能哭，不敢表露自己的真實想法，就連才華和光彩都要隱藏著。姑娘本該是驕傲矜貴的鳳凰，現下卻被人作踐的抬不起頭，他哪裏是好人了，他哪裏對姑娘好了？”
“夢生，要慎言，不能用鳳凰這個詞來形容我！”我竟然隻聽到了這一個重點。
我看著夢生認真的說道，“這裏是都城，天之驕子太多了，可是誰都是一樣的身不由己。從前的我隻不過是井底之蛙，以為自己很了不起而已。有本事的人身處何境都能讓自己過得好，而不是求著別人待自己好。王爺已經做的很好了，雖然我不知道他……”我自己也迷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