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138章 乾道六年，八月 8
香案上紫煙繚繞，紅燭高燒，隨著儐相二人同聲高呼，“新人蒞位！”
奏樂鳴炮同時而起，隨即紅衣的韋揕用紮花的紅綢牽著綠袍的虞雙兒進來了。
“跪，獻香燭！”
他二人同時眀燭、燃香、上香、俯伏。
“興，平身複位！”
他二人回歸原位。
“跪，叩首，再叩首，三叩首……”
待到三叩首的時候，虞雙兒忽然直著身子不動了。
我聽見有人命令一般的語氣說，“快點叩首！”
虞雙兒跪在那，僵硬著身子還是不動，底下已經有人開始喧嘩，侯爺和夫人也有些坐不住了。
我也有些愣了，虞雙兒這是要幹什麽？
虞雙兒忽然站了起來，一把掀開了頭上的蓋頭。她朝著我家侯爺和夫人躬身作禮，然後又朝著其他賓客作禮，隨即頭也不回的就轉身走了。
她是相府千金，她要走，誰人敢攔她！
底下一片嘩然，大家麵麵相覷，不知如何。我看見韋揕平靜的臉，目光漠然的跪在那。他伏身下去後，便沒再起，這其實已經是他的四叩首了。
我心中一慟，腳下生風一般，立刻追了出去，跑的太快，連我的頂冠都掉了。
“虞鴛！”我向她吼了一聲，這裏麵有我對她的恨意，我其實很少會固執的去恨一個人。
我佩服她的勇氣，可是，她不能這樣對我二哥。韋揕他已經很可憐了，他承受的太多了，我不能叫他成為整個臨安城的笑話，一輩子抬不起頭。
“韋捷，對不起！”她已經騎上了馬，揮鞭就要暴走。
“你跟我說對不起有什麽用，你欠的人是我二哥！”我急了，一時勸不住她，我都想動粗的把她給摁住，然後拖回去，繼續把婚禮完成，就當什麽事也沒發生。
“我不欠他！”虞雙兒說著就走了。
“你別去找他，你不能害他！”我怕她會去找韋抉，兩個人再不顧一切的逃走，那麽韋抉今生就徹底毀了。
“他？是誰啊？”
恭王突然出現在我身後，冷不丁的問了這一句，嚇得我一抖。那天貓還跟在他的身邊，卑瑣著形容不說話，也不敢抬頭看我。
“這麽緊張幹什麽？”恭王眯了眯眼，臉上的表情似笑非笑的，“叫我猜猜，你在乎的男人會是誰？”
“是你，對不對？”那一聲命令般的語氣是恭王說出來的。
虞雙兒既然已經來了，那就說明她還沒想好該怎麽做。她當時雖然頓住了，可她不動，說明她還是沒想好要不要這麽果決。可是恭王的一聲命令，一下子觸動了虞雙兒的逆鱗。她忽然意識到，從此以後她也要跟著低人一等，所以她才幹脆的拒絕。
“是我嗎，你在乎的人是我！”恭王笑的很開心，像個贏家一樣。
他大概是贏了吧，用我二哥換來了虞相的歉意，說不定還有什麽交換的目的，更有可能他要的就是這個結果。一箭三雕，把韋揕徹底的從韋家孤立出來，叫我們韋家反目的像個狗咬狗。以弱者的身份換來聖上和虞家的同情和虧欠，還有，他想要的彌補。而恭王，幾乎沒用什麽成本，就賺了個盆滿缽滿。
“滾！”我真的很惱火，這個人真的是……沒良心！唉，他這樣的身份和地位，還有處境，除了不擇手段，還講什麽良心啊！
“我知道我這個時候很討厭，你要生氣就衝我來吧！”這話說的又大氣又委屈，好人都被他做盡了。還好我看得清他的真麵目，要是我也傻，信了他的鬼話，大概連我家王爺都能被我賣了。
“我倒想給你來一刀，叫你也嚐嚐這被人挖心肝的滋味。”我說的狠狠地，要不是會連累我家王爺，我真的能做得出。
“喏，給你，來吧！”恭王說著將他那把袖刀給拿了出來，然後伸手遞給我。天貓瞪大了眼睛，不敢相信，大概也覺得他的主子是個怪人吧？
“你別以為我不敢！”激我，從心為慫，我不從心也就不慫了。
恭王看著我，臉色平和，“放心，我絕不多話，你就是要了我的命，我也會把你給保下來的。”
這話說的好慷慨啊，我看刀子插到你心口你還會不會這麽慷慨！
我說著擼起自己的袖子，直接照著我的手臂劃了一刀。這刀好鋒利，我隻是輕輕的一劃，立刻就出來了一到血口，自己卻還沒有感受到疼。
“韋捷，你幹什麽？”恭王也是一驚，上來就抓住了我手上的刀。
我突然大聲的呼叫起來，“恭王殿下，妾身與你無怨無仇，你為何這般不依不饒。我要勸我二嫂回來，你為何攔著不許？”好疼啊，這眼淚是真的，血順著我的手指滴成了段線的紅珠子一般。
我出來已經有一會兒了，裏麵的人應該早坐不住了，隻是侯爺和夫人大概還沒想到如何應對。一時聽見我的呼喊，許多人都跑了出來。如今這一場婚禮完全變成看熱鬧了，那就讓我來添一點光彩，韋揕也就不會那麽難堪了。
因為見著是我和恭王，旁人也不敢上前來圍觀。韋揕在前急忙忙的跑過來，一把握住了我手臂上的血口，想要止住它流血。他樣子卻做的很輕鬆，幾乎將我的手臂放在了身前，顯然想把事情壓下去。
“怎麽搞的？”我家王爺也來了，看見我手臂的血從韋揕的指縫裏流出來，他的神情很冷。這話的意思，是要恭王給一個交代。
天貓一個勁地說，“誤會，誤會，純屬誤會！”
“小妹，別胡鬧了。”韋揕也搶在前麵把話頭壓了下去。
韋揕好像已經緩過來神來了，一說話還是從前的語氣。明明應該很生氣很絕望，可他就是要像無事人一般，不僅隱忍克製，還要笑的虛與委蛇。
“二哥，是他，他要殺我！”我指著恭王，目光咄咄。
“胡說，怎麽可能！”韋揕把我送到了我家王爺的身邊，我家王爺卻沒有伸手按住我的手臂，那血又開始往下流了。
“誤會，純屬誤會！”天貓也不給他主子作證，還是依舊說誤會。
“對不起，小王一時失手，誤傷了王嫂。”恭王躬身作禮，賠了我家王爺。
呀，恭王這家夥竟然接下了，我還以為他要為自己辯解幾句，再把鍋甩給我呢。
我家王爺便直直的站著，受了他這一禮，而且表情還是很不友好。
“恭王殿下，您的手受傷了，趕快去包紮一下吧！”氣氛一時不好，韋揕過來打哈哈。
大概是剛才情急，恭王過來搶我刀的時候，手抓到了刀刃。不對，一定是他見我如此，便慌了，不對，他慌是因為已經明白我要冤他，所以情急之下也弄傷了自己。他握著拳頭，想裝的沒事，隻可惜血也從指縫裏滲透出來了。哼，叫你以後再把刀給我，我一樣的不留情。
不過二哥，我才是正經受傷的人好不好？人家賣了你，你怎麽還是這般的盡心盡力？
“小妹，你隨慶王殿下回去吧，我這邊還要送客。”韋揕說著朝我家王爺做禮，“抱歉慶王殿下，照顧不周，十分失禮。”
“無礙。”王爺說了這一句，轉臉看了我一眼，然後就抬腳走了。
“王爺，我想留下來，等客走了我再回去。”我想留下來陪陪韋揕，這個時候還要各種笑，感覺他好苦。
王爺又回臉來看我，隨即又去看恭王。他是擔心我們兩個又要打架嗎？
“恭王殿下跟我家王爺一同走吧，我們這還要收拾殘局呢，留下來倒叫我們韋家不安。”我先送客。
恭王很好說話的答應了，臨走前還特意來囑咐我，“韋揕有藥，叫他給你好好包紮一下，處理不好要留疤的。”大概在女人看來，留疤比傷口感染更嚴重，恭王很懂女人的心思。
我隻惡狠狠的送了他兩個字，“凶手！”
送客送了一個多時辰，二叔一家先走的，後來連侯爺和夫人都走了。他們兩個本來就是用來充門麵的，看了一場好戲，心滿意足。同樣是自己的兒子，他們就是要做足了厚此薄彼，才能表明自己的立場。
隻有我，像是個傻子，明明被出賣了，卻還全心全意。但也隻有我，無論怎麽做，都不會被人詬病，我也需要為自己掙名聲，哪怕全是為了我家王爺。
府中仆人在收拾，昨日才掛上去的彩燈今日就拿了下來，所有和婚慶有關的東西一律揭掉，恢複成平常模樣。這宅子是用來給韋揕成婚的，現在成了一場鬧劇，韋揕也不會住在這鬧心了。這剛翻新的宅子也成了不吉利，侯爺和夫人大概更不會住在這了。
直到全部忙好，韋揕才有心思給我上藥。傷口已經凝固了，洗淨後隻有一道細細的傷疤，連疼都是隱隱的，不熱烈。
我們兄妹兩個坐在中堂，前不久這裏還是紅燭高照貴客滿堂，所有人都在祝福即將良配的新人，現在落寞的像一處荒宅，不正常的感覺隨時都會有鬼魂出沒。
“小妹，以後別這麽傻了，為你二哥犯不上。”韋揕還是穿著紅衣，一身新郎的裝扮此時看來分外刺眼。
我的眼底也被狠狠地刺痛了一下，當年我家王爺不也是一夜沒有等到他的新娘嗎？不也是一樣的要陪著笑臉送走一波又一波的客人嗎？忍受著別人同情的目光，應該比淩遲還要痛苦吧？
我家王爺要忍受的其實更多，那時莊文太子還在，他就單純的是個天之驕子，是個自在王爺。不會有人對他有太重的苛求，做的好與不好，也不會覺得有多艱難和謹慎。
第二日早上我家王爺來接我，也是穿的一身鮮亮的紅。那是我第一次見他，我永遠都記得他臉上那波瀾不驚的神情。我以為他會氣的殺了我，又或者根本就不會來找我。
“我不是小姐。”我真是佩服自己，竟然能在電光火石間想到這樣的謊言。
而王爺明明曾經見過我，卻一點都不驚訝，很自然的就成全了我的謊言。
可是他為什麽又點破了呢？是不信還是終於信了？
“是他傷我的！”我強調。
“不可能。”韋揕完全不信。
“你為什麽這麽篤定？”我皺著眉頭問。
韋揕沒回答，給我包紮好後，端詳我這細胳膊，感覺不堪一擊。他不會也想說，恭王是因為喜歡我，所以不會傷害我？
嗬嗬，恭王這是要鬧得全天下的人都知道，他惦記著自家的嫂子！
“你知道為什麽夫人不喜歡你嗎？”韋揕問我。
我歎了一口長長的氣，“不是不喜歡，是十分厭惡！”都給我下毒，還要我死，哪裏還是不喜歡這麽簡單！不喜歡隻是眼不見為淨而已。
“好吧，告訴我為什麽？剛剛我還問了夫人，結果她回答了一個讓我特別惱怒的答案，叫我忍不住對她動了手！”我搓了搓臉，有點累了。
韋揕笑了笑，“怪不得我見她脖子上有淤傷。”
完了，腹誹的話又說出了口，這個二哥也是個不能信任的人啊！這世上我還有誰能信任？
“她其實不是討厭你，她隻是討厭她自己，她以為把你毀掉了，她就能毀掉那個討厭的自己。”韋揕說著又衝我笑了笑，“餓嗎？我去廚房看看，還有什麽能吃的。”
府上的仆從多是從別出借調來的，就連那些像樣的擺件也是挪來的多。韋家的好東西都在金陵城呢，這邊也就是個像樣的空宅而已。二叔在京為官，左右逢源，又不敢太貪，手上沒多少好東西，各處打點，也留不住太多的積蓄。
恭王府出了不少力，今日的吃食酒水本來都是他府上承擔的，人一走他們也都收拾好了打道回府，整個廚房打掃的幹淨整潔，也剩不了什麽好東西了。
我問，“要不我們出去吃吧？”陪你喝點酒，也就今日能放縱一下。
“不，今天我想在家裏吃。”韋揕說著又笑了笑，“小妹，我沒事，真的。其實我開心，很開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