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125章 乾道六年，七月 20
姝娘拿過我手裏的扇子，自己搖了起來，扇風從她的袖口襲來，噴鼻香。一下子味道太濃，我沒忍住，被嗆的咳了兩聲。
這香不常見，店家也是個有脾性的人，輕易不賣與人，娼門女子更加不被看在眼裏。可她們的客人卻是四麵八方，各種能人異士，這香已然被當成了一種身份地位。大概這就是商家的精明之處，價格貴的離譜卻依然求之難得。
其實這味道並不高級，濃烈的有些刺鼻，聞多了容易叫人煩躁。固然沾衣七日不消是它的最大賣點，但有時候也不好，尤其是來喝花酒的人，最怕沾染氣味太甚，回家不好交代。也許要的就是這一種燥吧，叫人想無所顧忌，叫人明白這裏是哪。
“很多年以前的事了，我已經很久沒有想起了。那時候年少無知，跌跌撞撞，頭破血流。好羨慕你們這些高門小姐啊，縱情恣意，想做什麽就做什麽。”姝娘說著就樂了，笑得還挺開心，我知道她是在笑我。
我也跟著笑了起來，“是啊，那時候我也是年少無知，所以跌跌撞撞，最後頭破血流。”
“韋捷你曉得吧，我討厭江寧府，討厭金陵城，更加討厭昭月樓。”用鄉音念“討厭”，聽起來更像是一種調情。繁華的金陵城，鼎盛的昭月樓，那是叫人望而卻步的地方，許多人都沒資格討厭。
姝娘真的變了，她又在回首往事了。那時候她在昭月樓，哪像現在這般自在光鮮。縱然容貌和技藝都是個出挑的，可出挑的不止她一個，一來她到底年輕些，二來也是時運吧？她其實也是挺慘的。
“我曉得啊。”我附和。
“你成婚的那一年，天氣還沒怎麽熱，從臨安府來了一位貴人，他說他要把我帶走。我想也沒想就答應了，因為我不走，大概我會越混越慘，到最後連那些半門子都不如。”
貴人？恭王嗎？那他們的淵源倒是挺深的了，越是這樣隻怕越不會放手吧？
“你知道他為什麽要帶我走嗎？”姝娘問我，臉上的表情大有深意。
“為什麽？”我繼續配合，下麵的話一定有天機。
“有個人從前很挑剔，就像一隻金鳳凰，非梧桐樹不肯棲，非朝露不肯食，愛惜自己的羽翼比自己的命還看的重要。可是忽然有一天，他變得不那麽在意了。”姝娘說著扇動了一下睫毛，眼神卻突然變得清亮。
“某人酷愛酒，因而總宿醉，看著她在醃臢地囫圇睡一覺，他心疼的了不得。可是卻不敢動她一丁點，除了眼睜睜的看著，什麽也做不了。某人在樓下，他就在樓上，某人在湖邊，他就在船上……有時候真盼著能出點什麽事，這樣他就能英雄救某人了。可是某人渾身的刺都隻用來嚇人了，既不挑事還極會認慫，他想出手都多餘。”
“某人能在街邊看老翁對弈半天，爭的麵紅耳赤，粗話連篇問候各自家人，還沾沾自喜的做著事後將軍。他找人來重新擺局，結果發現某人竟然暗藏乾坤，構思巧妙布局長遠。會尋遍街頭巷角，隻為了某人隨口讚了一句吳老伯的羊頭肉甚是美味，他便也想嚐一嚐她喜歡的滋味。但其實，從前的他，不吃羊肉。某人愛騎馬，他得了寶駒倒是想討好她，無奈身份有差，好東西也送的婉轉。某人善彈琵琶，懂音律，無論是高山流水還是市井小調都能入眼，而他卻是個陽春白雪，非雅樂不得入耳的。為了某人，連這個性情都改了。”
“總盼著某人出來玩玩呢，她一不好，他所有的好心情都沒了。看著某人挑著眉眼跟櫃台說記賬某處時，他能笑一天……”
我看著姝娘，嘴唇顫了顫，卻一句話也說不出。
“他說他好恨啊，恨自己為什麽晚生了十幾個月，讓別人做了兄長。他……”
“不可能！”我一下子按住了姝娘，有些話不能亂說的。可是很快，我的手就緊張的抖了起來，“我從前的事，你知道多少，你又跟他說了多少？”
“你竟然在第一時間懷疑他別有用心？”姝娘的臉上掛著一點諷刺的笑意。
不是啊，我的第一反應隻是想否定而已，我到底還是有些自作多情的。可是，在我與我家王爺成親之前，我從未見過他，他去找姝娘也是這之後的事。再說，他一向比我家王爺得寵，真想要求親，完全可以先開口，我家王爺大概還巴不得呢！何況連太上皇都是屬意的，怎麽可能到最後卻讓給了我家王爺呢。
“說，你到底知道多少？”如果我從前的事被人給扒出來，那麽我們韋家滿門都完了。恭王城府太深，說不定到什麽關鍵時候，就叫我死無全屍。
“他說他不怪人，隻恨自己沒有早點認識你。”姝娘朝我白了一眼，對於我的不解風情和破壞了她悲秋傷春的情緒很是不爽。
“愚蠢娘們！”我憤恨的丟開了抓住姝娘的手，緩了緩心情，然後試著跟她講道理，“好，那我問你，你和他有沒有過露水之情？”
“人家是金鳳凰，怎麽能沾得了我們這些落魄野雞的身！”姝娘這是顛倒黑白，恭王可不是什麽潔身自好的人，我又不是沒見過他的正在進行時，略微看的上眼一點的就能隨意勾肩搭背摟摟抱抱卿卿我我耳鬢廝磨。但唯有一個人是特例，就是姝娘。
恭王對姝娘從未有過不雅的舉動，就是說話也是正常的交流，他們兩個連坐都要隔著一段距離，恭王看姝娘的眼神永遠也隻有賞識和尊重。我是覺得恭王把姝娘當成了知音知己甚至是很貼心的朋友，所以我從來沒對他們的這種距離感到好奇。
“你還知道，你這個蠢驢！他對我好不好，我知不知道沒關係，關鍵是你知道。他要的隻是感動你，要你對他知無不言！”本來是想要好好講道理，可是我突然就急了，恭王是不是已經知道了我和南榮的事，所以才將第五川星留在身邊？
“你罵我？”姝娘眉頭一蹙，樣子很是著惱。
“對，不僅是蠢驢還是蠢豬！我他媽的竟然跟你這頭蠢豬做朋友，我竟然還相信你，我真是操了！”我幾乎都吼起來了，嗓音異常尖銳刺耳。
外麵的人聽見我們爭執，又不敢推門進來，隻是拍門問怎麽了。
“滾！”姝娘對著門外吼了一聲，然後轉臉看我，“你也滾蛋！” 這個瘋女人，惱起來連我都敢罵！
“滾就滾，誰高興在你這騷窩裏待。”我說著就下榻穿鞋，打算立刻就走。隻可惜我是個手殘黨，沒人伺候連鞋都穿不好，一急就更難了。
“蠢豬！”姝娘嘀咕了一聲。
“你再罵一句試試！”我抬起手來就指著姝娘。
剛剛發了火，情急之下鞋子也穿不好，這個天又熱，等我一抬臉，已經是滿頭的汗。最怕吵架是笑場，大概是我臉上的妝花了，或者沾到了什麽東西。姝娘撇過臉去，憋笑憋的很辛苦。
我“咳”了一聲，低頭沉默了下來，喘著氣不說話。冷靜了一下，忽然又看開了。唉，算了，其實我也沒那麽生氣，這韋家現在都已經是分崩離析，各自為陣了。至於這欺君之罪，估計侯爺和夫人就能壓下來了，外加一個我。把我們三個斬首示眾就行了。開玩笑的，估計都不用入獄，賜杯鴆酒就夠了，還體麵，說不定還能許我們風光大葬呢！
我坐了坐，又重新穿鞋，這一次很快的就穿好了。站起身就走，不想告別了。這一別，希望不再見，可說了永別，又覺得太狠了。心裏想著說，要是過的不好就再回來，好死不如賴活著，不怕嘲笑，也經得起落魄。我倒是想說點好話呢，可是在心底轉了一圈，什麽話也沒說出口。
我都已經走到門口了，姝娘到底還是喊了一聲，“慢！”
“把你頭上的這跟紅玉簪給我吧，若是哪天你在別處見到了，對著大地送我一杯酒。我這輩子啊，就沒真正痛快的喝過一場，為了這嗓子還有這一副身材麵容，於這吃食上麵，活的就像苦行僧。”
原來她也是知道自己命運的，倘若真的怕死，又厭了這紅塵，恭王自然能護她一片小天地。可她就這麽義無反顧了，怪不得她說那人也是個傻瓜。
“我送你？”我笑了笑，將紅玉簪給了她，到了嘴邊的話欲言又止。若是此時平安，大概以後就不會有事了。我這一時半會的應該還死不了，可我的末路已經要到頭了。
還是我家王爺好啊，那時花潼說走就走了，根本就沒人懷疑過這背後還有殺機。他能叫人把古琴給花潼封上，就說明他也沒動過這個心思。姝娘不過是個優姬，卻也這般叫人提心吊膽。我家王爺是不是注定鬥不過他？
“要走就早點走吧，趕在八月之前。”我說。
“為什麽？”
“秋天不吉利。”我是胡扯的，但逢秋悲寂寥，這話不是瞎說的，總感覺滿是離別。
“大概來不及呢！這麽多東西運還要運好久，收拾也要時間。”姝娘搖了搖手中的扇子，“喏，送你了！”
一根價值連城的玉簪就換了一柄破扇子，到底是生意人，太坑人了。
“這可是個好東西，你別不識貨啊！”估計看出我嫌惡的眼神，姝娘忍不住囑咐了一句。
“哎，知道了。”我歎了一口氣，下樓的腳步變得很沉重。
如若以後姝娘不在，喝花酒的地方不少，知音就沒了。知音嗎？我還以為某人真的是我的知音酒友呢，原來從一開始就別有所圖，從莊文太子在世時，他就已經有所圖謀了。會不會連莊文太子忽然病故，也是他的手段啊？我搖了搖頭，沒有根據的事，不能亂想的。
從孟若台出來，天時還早，門童將踏雪送來，我看著它，目光竟然有些恍惚。
我到臨安府來的第一年，時常不入先皇後夏氏的眼，動不動的就愛叫我跪。大概也是這樣的天吧，可能還要再熱一些，我就被罰跪在大殿外，叫烈日炙烤著。夏氏又是個愛使喚人的，大熱天的中午也不肯休，內侍們來來回回走著，又不能對我視而不見，所有人從我身邊走過，還得要彎身給我行禮。
說來也是機緣巧合呢，倘若我沒有經曆那一劫，肯定忍不下這口氣的。也許我家夫人對我的擔憂是對的，渾天不怕的人最是恐怖，指不定什麽時候就做出有辱家門的大事情出來了。
“二嫂，方才用了一碗秘製的冰鎮酸梅湯，真叫一個舒坦，這會兒就是在烈日下，也覺得快要升仙一般的爽哉。”恭王那會兒還未成親，縱然夏氏不是他的生母，他要來拜見，禮儀也不像我家王爺那般繁複。
看見恭王那一張無比欠扁的臉，我也覺得自己快升仙了。
“妾身想問恭王殿下一個問題？”我一本正經，即使汗水已經濕透了我的衣襟，而我也快虛脫的要昏倒，可我還是甘之如飴一般，毫無怨言。那時候的我，不敢有怨，更加不敢抱怨，行多錯多，我看的也很開，我已經從傷痛中緩過來了。
“什麽？”大概他也看出來，我極其需要他為我答疑解惑，他的樣子也忽然變得很真誠，仿佛已經有一堆的大道理要講給我聽。
“鳳凰鳳凰，鳳求凰，鳳和凰本來就是一對，一公一母一雄一雌對不對？”我轉動的腦筋，也在想著自己在言語上有沒有什麽錯漏。
“對啊。”恭王還是一臉認真的等著我的問題。
“聖上是真龍天子，皇後又被稱作鳳，龍鳳不是在……”搞基嗎？
“噗！”恭王朝我擺手，“二嫂，母後叫你反思，你倒還真的會另辟蹊徑啊！”
“你覺得我是找到了前人的漏洞，還是發現了真理？”我上去就拉著恭王的衣襟，要死也要找個有分量的來墊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