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119章 乾道六年，七月 14 檀心
書生慌了，以為剛剛隻不過是自己的幻覺，於是他再次伏地長跪，高聲的又拒絕了一次。
這一次，他終於明白出現了什麽離奇事。
在這樣關鍵的時刻，他竟然失語了，他說不出話了！不，不對，他說出來了，但是除了他自己，所有人都聽不見。甚至他們聽到的是別的話，是感激是受寵若驚……因為大家都在笑，臉上的神情是對他的讚賞，是暗歎他的前途無量！
書生急了，想要站起來解釋，就算說不出來話，他還可以寫可以比劃，總之他不能答應這門婚事。
可是，就在這個時候，更離奇的事發生了。
他的肩上像是被什麽東西死死地按著，無論他如何掙紮，他始終都抬不起身來。想叫發不出聲音，想動又動不了！
等到他終於能掙脫開，而且又能發出聲音之時，一切已經塵埃落定了。他錯過了最佳拒絕的時間。若現在再反悔，他不僅功名不保，很有可能連累家人，連累檀心。
他想，是天意吧，上天已經給了他這麽明顯的指示了。若是他隻顧著自己的執念，會不會真害的檀心魂飛魄散不得往生？
檀心也沒有告訴書生，今夜就是他們的離別之日了，她也知道，書生已經覓得了真正屬於他的良人。
“走吧，你的心願已經完成了。”耳邊一個冷靜的男子聲音傳來，就是當日送她來人間尋找書生的人，是那個神仙。這幾年相處，檀心已經對這個聲音異常熟悉了，哪怕他不說話，甚至沒有一點動靜，她也知道他來了。
檀心仰頭對向天空，嘴角微微翹起，她該笑的，不能哭。
“你到底是誰？”雖然看不見，但是檀心知道，他們已經上路了，這人要送她回去，這一次是黃泉地府。
“你的引渡之神，送你入輪回。”那人聲音冷靜的依舊聽不出任何語氣。
檀心又問，“下一世我會成為誰，出現在哪裏？”
對方回到，“知道又如何，等一下你就全都忘了。”
“他的娘子好看嗎？他們會恩愛一生白頭到老嗎？”怕那人不耐煩，檀心囁嚅了很久，才問出了最關心的問題。
“會。”那人直接幹脆的回答。
檀心噎了一下，終於停止了發問。
到了地方，有人叫她坐下，然後給她端來了一碗湯。好多年沒有吃東西了，從來沒覺得餓，這一會兒反倒是饑渴難耐了起來。
“哇，好香啊，這就是孟婆湯嗎？”檀心滿足的將一碗湯喝到了底，臉上又出現了那璀璨的笑容。
“神君，給她眼上的白綾拿掉吧，待會的路還要她自己走。”忽然有一個女子的聲音傳來，然後檀心就覺得眼前有東西一晃，陡然間她就看見了。
瞎了這麽多年，怎麽一下就看見了？而且還很適應，一切清晰的就好像她一直都是能看見似的。
檀心發現一旁的彩衣女子很漂亮，不過她覺得這樣盯著別人看很不禮貌，於是很快的就挪開了目光。正在眼神隨意一掃之時，她忽然就怔住了。
“相公！”檀心驚呼了一聲，臉上的表情由不可置信然後到了震驚，接著便全都是歡喜。
那人一襲白衣，身姿頎長，一頭長發服帖的紋絲不動，煢煢孑立，孤高清泠的神情裏是不可有絲毫冒犯。他瞥眼看著檀心，隻是冷靜著表情不說話，就如天神在俯視人間的芸芸眾生，眼底沒有一絲波瀾。
檀心還坐著，仰頭望著他的時候，發現他的嘴角依舊帶著微翹。她確定眼前的人真的就是那畫像上的人，是她的相公。多少年了啊，她都已經記不清了，可是那畫像上的人，她始終都忘不了。
就在檀心激動的要站起的時候，手上的動作忽然一頓，閃亮的眸子黯淡了兩分，人也有些恍惚。是孟婆湯在這一刻生效了，她忘記了過去所有的一切。
“我……剛剛跟你說什麽了？”是有話要說的，可是到了嘴邊忽然全都想不起來了。仿佛是有很重要的事，她心心念念了一輩子，然後她就忽然就什麽都不知道了。
“沒有。”看著檀心再次熾熱起來的眼神，那人轉臉冷冷的撇開。
“你是誰？”檀心看著那人，目光再也偏移不了一度，她又笑了起來，既有嬌羞還帶著膽大。
那人沒回答。
“你……你真好看。”是不是最想說的就是這句話？很膚淺但就是很真實，隻是執迷一個表象。
“快走吧，你的時間不多了，千萬別錯過。沿著這條路一直往前走，走到盡頭，那就是你的歸宿。”是那漂亮的彩衣女子，她麵上笑著，但並不親和，完全就是仙人的姿態，帶著疏離與冷淡。
檀心沒有再多說什麽，聽話的站了起來，然後就上路了。
“千萬別回頭。”那女子又添了一句，提醒著檀心。
其實回不回頭沒什麽大礙，她就是不想看到檀心再流連。而檀心似乎真的想回頭，想再看那人一眼。但她最後忍住了。
“這是她今生唯一的一次機會，正如當年偷看你一樣，隻就一眼。然後你會看著她一次又一次的落入輪回，而她卻再也記不住你了。”那彩衣女子嬌豔的笑著，話語裏更多的像是在挖苦。
“你可以不要叫她見我的。”那人清冷的眼眸不經意的添了一層落寞。
“可她一眼就認出了你。她叫你相公的時候，你可有心動？”那女子問的時候眼中閃過了一絲狡黠。
“我乃天神，早就絕了七情六欲。”那人說的時候眉頭微不可察的輕輕一蹙，就這樣一個小動作，便暴露了他不可能真的做到絕情。
“是嗎？這女子十八年前就已經去投身了，你留著她的心竅是為何故？害得她在人間的這些年一直都是個沒心沒肺的傻姑娘，處處不遭人待見。”這女子一語道破天機，原來檀心已經去往生了，留住的不過是她一抹心竅，而不是魂。
“……”那人不說話。
當年他在人間曆劫，八十年修成歸來，回來之後才發現並沒有他以為的圓滿。一查才知道，原來中間出了一點差錯，他還少曆了一劫。這情劫渡不過去，不但對他修為有損，甚至還能將他墜入萬劫不複。
聽說了地府之事，他在黃泉路上第一次見到了徘徊等待的檀心。就因為她犯了個小錯，害得他幾乎前功盡棄，甚至處理不好，還有可能叫他墮仙成魔。
在人間的八十年，他沒有動過一次男女之間才會有的情愫，就因為他沒有曆，所以也就不存在看不看破。
這就是自己的小新娘嗎？本該是個毫無瓜葛的人，可他蹙起的眉頭在見到檀心的一霎就展開了。
“你叫什麽名字？”他想溫和一點，可是話一說出口，還是冷冰冰的。
“檀心啊。”她的聲音還帶著稚氣，明明自我卻又帶著難得的通透。
“你為什麽不走？”話問出了口，他才發覺是廢話。
“呃……我也想走啊，可是誰都不理我。他們說要等我的相公回來，然後才能給我一個判決。”
“我可以做你的引渡人。可你還有執念，必須要將這個執念化解，你才能入輪回往生。你可有什麽願望？”他終於將語氣溫和了下來。
“還能這樣嗎？有這麽好的事情？原來幽冥地獄並不像別人說的那麽冷酷無情嘛。”檀心開心的笑了起來，然後臉上的神情忽然變得執著而倔強了起來，她問，“那我可以去見我的相公嗎？我也想叫他見一見我，我要告訴他，我是他的妻。”
情網瞬間而起，原來他還在劫中。
熱鬧繁華的都城裏，新科狀元的府上一片燈火輝煌，送完了最後一波慶賀的達觀親貴，書生終於可以回房了。
金榜奪冠，洞房花燭，這人生一半的美事都叫他趕上了。可他總是會不自覺的歎氣，卻又不知道在惆悵些什麽。
聽聞宰輔千金雖生的不俗，卻有些傻裏傻氣，為這事，連天子都私下對他表達了歉意，更不提其他人的同情眼光。不過又聽說，她雖總愛惹出笑話，卻十分的招人喜歡，一直被相府當作掌上明珠。
書生倒是不介意，女子也不一定非要多聰慧，呆萌可愛反倒是他鍾意的類型。從前他的生活已經夠刻板了，以後辦差形影不離天子，更是要謹小慎微。如果回到家中一樣的要謹守規矩，那他的生活還有什麽情趣？
“今日官家幸臨，府上中門以後都不能再開了。”看到獨坐在床沿上的新娘，他內心忐忑的不能自已，可總要找些話題吧？他身無分文，眼前的一切不是天子賞的，就是老泰山送的。
“相公！”新娘的蓋頭還沒有揭，聽見書生說話，她驚顫了一下。
聽見新娘叫他，書生也是驚了一下，這一聲稱呼，為什麽會是他的魂牽夢縈？
書生急忙的去掀開了新娘的蓋頭，兩人對視的一霎，雙方都愣住了。
“我……是不是見過你？”書生問。
“相公，為什麽你說話的聲音我這麽熟悉？”新娘眸光閃爍，比天上最亮的星還要亮。
“娘子，你的眼睛真美！”書生忍不住伸手撫摸，莫名的覺得心疼。
多麽老套的情話啊，可人家是真的嘛！
原來她見的是她今世的相公，他，送了她一世美滿姻緣。
……
後麵是完滿的大結局，所有的人物都出場，在歡快的節奏裏載歌載舞。胡琴多是做悲調，底下是個熱鬧的大合奏，拉胡琴的又不止我一個，有沒有我，已經不重要了。
我提前退了場，滿眼望去，整個德壽宮燈火一片，熱鬧異常。因為還沒有散場，此刻的萬壽橋反而很安靜，除了偶爾有宮人提燈走過。他們知道我的性情，見到了我也隻是默默的走過。
我尋了一處陰暗的角落坐了下來，心情很不好，每次都是這樣，感動不了別人，卻把自己傷心的要死。
“躲在這裏幹嘛，喂蚊子嗎？”
聽見聲音，我趕忙抬手，胡亂的擦了擦臉。
“喏，喝點水吧，忙了半夜了。要是餓了，我帶你吃東西去？”來人將一盞茶放到了我的手裏，順便挨著我身邊一同坐下。
我還坐在橋上，腿垂在水上，伴著紗燈，能從水中看見兩人的身影。
“你不去陪你的王妃，跑來拉扯我幹什麽？”我扭了一下屁股，想站起來，可是好累啊，動了兩下發現沒挪動一點，於是就放棄了。
“忽然很想你啊，於是就來看看你。要是找不到就算了，偏偏還叫我找到了。”恭王隻是笑，絲毫沒在意我濃厚的鼻音。
“你這人真討厭，明知道人家正難為情，還跑來叫人難堪。”情緒收不回來，我又落下了兩行淚。
“在我麵前有什麽好難堪的，二嫂什麽樣子沒叫我瞧見？”恭王說著想伸手來攬我，我本能的抵觸，不自覺的讓了一下。他察覺了也就沒有強求，將手放在我的頭上揉了一把，“二嫂還真的是個寶藏女孩呢，什麽都能來一點，就連鬼故事都寫的可歌可泣。還這麽多愁善感，把自己感動的一塌糊塗。”
“什麽啊！”我隻好強顏歡笑，“是皇爺爺寫的，關我什麽事！”
恭王臉上一片洞明，卻還陪著我傻笑，“皇爺爺六七十歲的人了，他什麽看不透，這種小兒女的感情，隻有身在其中才會如此糾結。”
“說了不是就不是，你別再說了。”這下是真的難為情了，趙惇這家夥怎麽這麽討厭，他幹嘛總對我的事情這麽上心？我不過是改著玩的，沒想到皇爺爺竟然聽了我的，其他那些人全都是拍馬屁的，哪有不說好的。
“好好，不是不是。”恭王立馬妥協，一麵又伸手戳揉我的頭發。
我惱怒的瞪著他，這家夥是把我當作阿喵阿狗了嗎？
“哎呀，抱歉，你這頭發怎麽這麽散？”恭王這才發現他把我頭發已經抓成雞窩了，卻還怪我發質不好，“這麽大的人了，怎麽還像個黃毛丫頭。瞧你這麽瘦，一定是營養不良。你要是跟著我玩一段時間，我保證能把你養得白白胖胖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