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118章 乾道六年,七月 13 檀心
可那日檀心被匪徒劫走,楊家人卻根本就沒想著要去找她,而是將此事隱瞞了下來,隻說府上純粹是遭劫。新娘剛進門不久就被劫,這如何都是一個笑話,是不詳,就算她不死,他們家也不會再要。
楊家人很快又重新買了一個丫頭,放在大公子的房中。她代替了檀心做了小主子,全府上下隻當從來沒有過檀心這個人。
檀心去了當日婚房的床底下,她來來回回摸了好多遍,終於確定畫像不見了。她看不見,也沒辦法開口問人,她不知道那個跟她成親拜堂同床共枕的畫像去了哪裏了。
檀心想,是她鳳冠霞帔的穿了嫁衣踏進了楊家的門,是她三跪九叩的行了大禮與相公完成了婚禮,是她第一個與相公同床共眠……既然嫁了,她永遠都是他的妻。
鬼差終於抓到了檀心,她不知道他們長什麽樣子,也不知道是不是人們常說的黑白無常。如果整個陰間隻有這兩個鬼差,那麽就不怪他們辦事效率這麽低了。檀心心想,她都已經做了鬼魂野鬼好久了,有時候還真盼著被帶走。
可是聽他們說話的語氣,倒像是個很講理的人。所以檀心請求他們帶她回自己的家,再看一看爹娘和阿婆。
鬼差大概經常遇到這樣的事,一個很幹脆的拒絕了,另一個卻動了惻隱之心。
“很快的,我隻瞧一眼。”既然動了惻隱之心,檀心就更加纏上人家了。
“你又看不見。”幹脆的那個繼續幹脆。
“看不見我也可以聽嘛!”
“還有什麽好聽的,你都死了這麽久,恐怕大家早就忘了你。真的,我們見多了,很多人都高估了自己的重要。”溫柔的那個說。
“不會的,我一直都惹人疼招人愛,就怕他們舍不得,會特別的想我。”
“大概不會的,你這個樣子一點都不可愛。”幹脆的那個說。
“……”檀心噎住了。
“你怎麽又這樣,人家都死了,你還來打擊人家。”溫柔的那個不溫柔了。
“反正都已經死了,騙鬼沒意思的。”幹脆的那個有點心虛。
檀心很久沒講過話了,終於遇到兩個可以溝通的“人”,瞬間一掃內心的陰霾,純真的笑容再次映在了臉上。被打擊也無所謂,早就習慣了。
最後溫柔的那個吵贏了,因為他隻問了幹脆的那個一句,“別忘了你是怎麽死的。”然後幹脆的那個就同意了。
“真的就隻能一眼。”鬼差強調。雖然看不見,一隻眼也看不見。
“我都死了這麽久了,你們也沒有來找我,怎麽現在反倒急了?”檀心像是抓到了把柄,用稚嫩的語氣要挾,沒有一點威嚇力。
“……”鬼差該怎麽跟她講陰間調度的事,誰叫她遇上了一個本不該遇上的人,還偏偏記住了,就是不肯忘記。
“你們就整日的胡吃海塞的吃吧,不是烹羊就是宰牛的,誰家的日子像你們這樣過?你們吃的每一口都是你女兒的血肉,我就跟你們說,她一定是死了。那晚他們家那麽大的動靜,她怎麽可能會沒事!”是阿婆在唉聲歎氣,一麵還聽見她習慣的吃東西時那吧唧嘴的聲音,“啊喲,那麅子腿可是留給我大寶寶的,你們誰都別動。”
“阿娘,你嚐嚐這酒,好甜,喝在心裏可真暢快。這楊家可真大方,一下子送了三十壇,夠我們喝好幾年了。”是阿爹的聲音。
“死了我們不是更賺了?你以為楊家會這麽好心的又送來這一白兩銀子來?當初簽了死契,死生都和我們沒關係,不過是良心發現,這才花錢買個心安。這人啊生死又都命數,我就覺得她命不長,在最後一刻脫了手,不僅賣了好價錢,還能賠來這許多。這個女兒還真是養值了,虧得我平日裏對她那麽好,什麽髒活累活都不叫她幹。”是阿娘,她最後一句話說的特別大聲,每一個字都是重音。
“是呢,阿娘你平時就愛指使她。這姑娘不養的嬌貴一些,怎麽能叫那些大戶人家看得上!也是她命好,模樣人品倒也沒怎麽樣出色呢,竟然能被那楊家看上。”又是阿爹,從前就有些嫌棄她生的不美,隻怕就算嬌養也沒什麽用。
阿娘立刻怪道,“呸,檀心可是我跟菩薩求來的,一定是我的誠心叫菩薩看見了,所以才滿足了我的心願。”
“什麽檀心,分明就是你們太貪心。”阿婆一麵喝酒一麵小聲嘀咕。
“走吧,再不走,我怕你都要嘔血了。”鬼差早就見慣了世間冷暖,沒有任何語氣的話說出來都像是在調侃。
檀心撇撇嘴,隨後就又笑了,“這樣我就可以安心的走了,什麽牽掛都沒了。”
“出來吧,下麵的事凡人不能再看了。”那道士一把拉著書生跳了出來,看過鬼魂的一段前塵,虛耗了他太多的法力,此刻他已經是筋疲力盡。
“檀心,你真的要陪我去京城嗎?”書生揭掉了檀心額上的靈符,溫和的聲音滿是心疼,很想伸手將她攬在懷裏。
道士沒有說話,看來真的是他誤會了,大概畫像上的那個楊家公子就是如今的這個書生吧。兩人雖然看著不像,但前世今生麵容肯定改了的。連仙家都願意給她一個還願的機會,他又何必咄咄逼人呢?
“相公,我還可以陪你一起去嗎?”檀心笑著,明明空洞的眼睛卻仿佛在閃著光。
“她這眼睛並不是盲,我有辦法除掉這一層陰翳。”她隻是被撒了生石灰,如果那時不死,用清油洗一下就能好了。那道士說著無力的歎了一口氣,“隻是,貧道現下法力不夠,還需要再等上一段時日。”
“那你要跟著我們一起嗎?”書生顯然不願意,不知道為什麽,他覺得他與檀心剩下的日子變的彌足珍貴,不想別人來打攪。欠檀心的人不是他,他亦不僅僅是同情心泛濫。可就是因為這一聲聲的相公,還有她臉上的執迷,叫他像是入了魔咒,掙紮不開,也放棄了反抗。眼下,書生已經完全沒了想要袖手旁觀的打算了。
“不用了,能再陪著相公一些時日,我就已經知足了,而且我有辦法看見的。”看到道士不追究,檀心反倒有些心虛,大概他們已經知道了什麽秘密。往事不堪回首,她倒是很想忘記呢!
當日檀心被鬼差押送地府,判官卻什麽話都沒跟她講。她不知道發生了什麽事,也不知道該去哪裏,隻能在八百裏的黃泉路上徘徊。這一拖就又是幾十年,沒有人來搭理她。
後來那個說話幹脆的鬼差實在看不下去,才告訴她,是因為洞房那日她犯了錯,破壞了天道。他們的長官沒辦法做主,隻能去天界稟告了然後領吩咐。
檀心不明白自己到底犯了什麽大錯,竟然叫這些地官為難,還要天官來插手。
鬼差卻告訴她,隻是因為她洞房那日偷偷掀了蓋頭,看到了畫像上的人。
檀心不解,實在不明白這裏麵的玄機,隻是因為偷看了一眼自己的相公,就是多大的錯了嗎?當日行禮多少人都看見了,後來她也一樣的看見了,為什麽在蓋頭揭開之前不能看呢?
鬼差沒有告訴她,因為她嫁的這個楊家公子不是普通的凡人,他是上界天神托生,並且這天神還是享譽一方的天之大神。此舉為的就是入凡塵受盡人間的七苦八難,從而更好的造化眾生,他也能從此中提高更深的修為。
十八歲是他人生的第一個坎,由富貴入貧賤,所以當年這楊家公子根本沒有死。
天神入凡塵,一切都在定數之中,一舉一動皆被安排的妥當。他當時還沒有紅鸞星,也不會被牽上紅塵情債。所以安排的步驟是檀心要在眾人給她揭開蓋頭之後,她才會第一次見到畫像上的人。而那時她見到畫像,內心便就不會有任何的情感。
可是她偷偷的先見了,而且這一下還入了心。地官和天官在她死後試了好幾次,想刪除她的記憶,可是她記得太深了。尤其是在她死前,那天神的樣子直接完全的刻到了她的腦子裏。
若是想叫她忘記並非沒有其他辦法,可是檀心也同樣是個凡人凡魂,有自己的既定命數。天界不該插手凡間的事,否則一不小心就會擾亂了凡塵秩序,釀成大禍。
那天神在凡間被安排的命數是活到八十歲,耽擱的這些時日是因為他還在曆劫。這天神有他自己的威信和決斷,其他天官也不好給他安排,所以隻能等到他渡劫歸來,才能有個分曉。
不管檀心是在人間飄蕩,還是在黃泉徘徊,時間對她來說仿佛成了靜止,她始終對那畫像上的相公念念不忘,好似一眼萬年,此生至死不渝。
檀心明白,眼前的相公與她當初嫁的人其實已經沒有任何瓜葛了,既然是來還願,那就不要見了吧。那神仙也跟她講過,等她走的時候,這書生就會忘記與她的全部過往。這人以後會是別人的相公,她不該再偷看了,若是還忘不掉,該怎麽辦呢。
當晚,道士就跟他們拜別。臨行之前他鄭重的告訴書生,要書生一定準時到達京城趕上春闈應試,否則檀心會功虧一簣,魂飛魄散。
這是道士說的謊話,隻是檀心沒有拆穿。本來她求的就是單純送相公一段路程,她沒想要書生為他執迷。
書生給檀心包紮了頭上的傷口,那麽大一個血窟窿該用什麽來填補?對於書生來說,他最珍貴的就是那些書了,反正早已經熟記了,不如拿來給檀心吧。她讀書不多,這一下也算是飽讀詩書了,直接送到了腦子裏去。
他給檀心換下了嫁衣,將自己白日裏買來的衣裳給她穿上,就連腳上的那一雙繡鞋也給換了。大腳就大腳,腳大一點也是美的,沒必要一直被緊緊地纏著,連走路都疼。
接下來的兩個多月,檀心陪著書生跋山涉水,穿過熱鬧的人群和荒蕪的山川。正是一年中最美的季節,他們親見著草綠花開,在繁花還沒凋謝的時候,他們終於到了興盛繁華的京城。
書生是天縱英才,這兩三個月的路程填補了他唯一缺憾的經曆不足,叫他真切的明白了人間疾苦。洋洋灑灑的一篇長文,竟驚動了天子親自召見。他是當之無愧的狀元,立時名動京城。
而書生功成名就之時,唯一惦念的不過隻剩了一個檀心。
白日檀心不能出來,書生便想著花光最後一點積蓄,帶她好好的夜遊一番。可恨檀心看不見,又不能吃東西,唯一剩的就是書生陪在她的身邊,一邊牽著她的手一邊跟她講著沿途的各種風景。書生的滿腹才華好似都用來討好檀心了,就連一個泥人,書生都能誇出花來。連小販都瞠目的懷疑還是不是自己賣的東西了,錢也不要了,攆著書生要贈送。
檀心隻是笑,她也不想逞強了,看不見就看不見,再也不會蠢笨的假裝自己是個正常人。那一條長長的街道,她和書生走了很久,她摒棄了周圍所有的聲音,全神貫注的隻在書生一人身上。
後來天空下了雨,書生尋到了一處避雨的地方,兩人互相依偎著,仿佛是在向上天期盼著就在這一刻天荒地老。
書生沒有告訴檀心,就在他被天子親自召見定下功名之時,天子也為他做了媒人,定下了一樁婚姻。當時高堂之上,所有人都在向他道賀,對方是當朝宰相的掌上明珠,誰都能看出此舉是天子向兩方的拉攏和示好,他不該不知好歹。
可是他根本沒想著要謝恩,深深跪下的膝蓋,隻不過是要拒絕。他說出口了,並且非常決然的拒絕,他甚至不惜欺君,說他已經娶親。
但等他回過神來,周圍依舊是一片笑聲,高高在上的天子慈祥的像一個不聞天下事的家翁,一心隻盼著兒孫繞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