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117章 乾道六年,七月 12 檀心
正悲悲切切,房門突然被推開,一個婦人叉著腰虎虎的走了進來,指著阿婆就吊起了眼。
“你這個老不死的東西,就知道在背後嚼我的舌根,若不是靠我生的這幾個值錢的寶貝,這個家還有你一口飯吃?整天就知道離間我們母女感情,護你那不上路子的寶貝疙瘩時怎麽沒話說了?你看看人家多大的手筆,送來的彩禮哪樣是你見過的?怪我不給檀心嫁妝,她是從我身上掉下來的肉,我不比你疼,你看她這身新娘衣裳,夠你用幾輩子了。”
原來這老婦就是檀心的祖母,她中年守寡,一個人帶著兩個兒子。檀心的父親是老大,她原本還有一個叔叔的。尋常人家都會偏著老幺多點,這老婦也不例外,好容易熬到兩個兒子都成了家,這日子也是一點都不安生。
老婦偏心小兒子,小兒子便越加恃寵而驕,小兒媳婦更是得寸進尺。檀心的父親懦弱,從小被打壓的早不會反抗,沒錢沒本事搖杆也挺不起來,檀心的母親又是個強悍的,自然不肯示弱。這日子要不過大家就都別好好過,於是本來就窮的一個家後來就更窮了。
最後小兒媳婦終於受不了了,丟下男人和孩子就走了。偏巧檀心的母親生了四五個都是女孩,唯獨這小兒媳婦留了個獨苗,所以也怨不得老婦偏心。但縱然對人家再好,日子也沒法過。這小兒媳婦一走,小兒子整日裏又吵又鬧,最後生了一場大病,人就走了。於是老婦護著這獨苗更是比命都重要了,挺大的一個人了,還是寶寶長寶寶短的叫,養的憨憨的像個傻子一樣,沒輕沒重什麽也不懂。
“還不是你生不出個兒子,人家娘死了還想著給我們家留個跟,不像你沒天良的幹了多少壞事。我反正沒幾天過頭了,我有兒子我不怕,你還是給你自己積點陰德吧,對我寶寶好一點,以後還要指望寶寶來給你送終!”自從小兒媳婦跟人走了,她從來隻說那人死了,還真的立了個碑,跟她那小兒子葬在一處。
“再說了,你這些值錢姑娘還不是借的我們家的種,你倒是有本事自己生一個出來看看!就你這悍婦的名聲早就響徹十裏八村,還要哪個男人敢要你。你也不撒泡尿照照你的臉,若不是我兒長得俊,就你這醜八怪還能生出漂亮姑娘來!”阿婆也是絲毫不讓,言語與神情都甚是惡毒與傲慢。
那婦人一聽,更加火冒三丈,眼見著就要動手打起來了。檀心趕忙過來勸架,一麵被推搡著,一麵叫著阿爹快進來。她阿爹隻站在門口,當作看不見,任由這樣本該是大喜的日子烏煙瘴氣。
檀心便這樣被兩方拉扯著,若不是時間已近,男方那一頭來人接,隻怕這一架要鬧大。
男方家是這一方的首富,姓楊,家大勢大,有權有錢。檀心要嫁的是這家的長房長孫,原本倒是好個人才,生的儀表堂堂氣宇軒昂,從小當成金疙瘩一般的養大的。他自己也有誌氣,十三四歲就進了學,甚是得到家中長輩的歡喜,是個麟鳳芝蘭一般的人物。
哪知道養到十八歲,出了一趟遠門,卻在路上遭遇了變故。隨行的仆從全都遇了難,而這大公子卻生不見人死不見屍。楊家花了大量人力物力尋找這大公子,卻是哪裏還能尋到,根本沒有半點可疑蹤跡。除了沒有屍首,一切都預示著他已經遭了難。
饒是如此,這楊家還是不死心的找了兩年,不肯給他發喪。原先想著大公子年少,就沒有給他定親。加之楊家又是個眼界高的,在此地已是首屈一指,自然看不上那些下等人家。
這一場沒有新郎的婚禮,誰都知道一入門便是守寡,可是窮苦人家依舊趨之若鶩的想將自家女兒送進門。檀心算得上是幸運的,公婆見她還是一團孩氣,笑起來的樣子帶著嬌憨,一見就知道她是個沒什麽心眼的,也不像其他小戶人家做作還扭捏。她父母又是個愛財的,楊家便直接一口價買斷了她的身契,以後與母家再沒了瓜葛,也不能聯係。
雖然這場婚禮沒有新郎,可是一切禮儀還是按著正規途徑來走,一樣的三媒六聘,一樣的八抬大轎,一樣的拜高堂祭天地。婚禮的整個過程是檀心一個人完成的,對麵是楊家公子的一副影像畫。說出來大概會覺得荒唐,可是當場卻不會有人笑,一場定終身的儀式就這樣完成了。
終於等到夜深人靜了,檀心一個人坐在房裏。其實之前她就已經偷偷的掀了頭上的蓋頭,然後看到了畫像上那個嘴角淺笑的俊美男子。也不知是為什麽,就這一眼,倒好像是直接入了心一般。檀心一點也不覺得自己委屈了,她感到很幸福,這個人就是她的相公。
這一次她看的更加的細致,檀心心想,原來這就是自己的相公啊,長的真好看。要是從前遇上了,自己也一定會卑微到塵埃裏,連偷看都不敢的。可是現在卻太美了,這一生就是他的妻了,盡管他都不知道有自己的存在,可是卻完完全全成了他的人了。對,生是他的人,死是他的魂。
嫁衣太漂亮了,檀心都舍不得脫,這一輩子她就隻能穿這一次,所以她想穿到天亮再換。就連頭上的鳳冠她都舍不得拿下來,盡管又重又累贅,可她還是更喜歡漂亮而金貴的自己。
房外頭有婆子守著,她們叫檀心將大公子的畫像放到婚床上去,這樣他們就算同床共枕行了夫妻之禮了。
檀心嬌羞著臉,可還是照做了。時間一點點的過去,她睡不著,一直就睜著眼睛看著畫像上的男子,輕聲的叫著,“相公,相公……”
到了半夜時分,外麵忽然有了巨大的動靜,火光衝天之下,很快就聽見了一片哀嚎慘叫聲。檀心不知道何故,急匆匆的就要躲起來,可就是在這匆忙間,她還是收起了她相公的畫像。
當時正是饑荒年代,百姓吃不飽飯就容易生出變故,匪患一直是最大的隱情。這楊家高門大戶又獨霸一方,像塊巨大的肥肉,很容易叫餓極了的人以身犯險。
當晚有三方匪徒聯合起來要平了這楊府,不為其他隻為錢財。因為府上喜事剛辦完,送走了最後一波客人不久,一眾主仆皆是累的半死,好不容易才剛歇下,有的仆從送客還未歸來。
匪徒正是乘著這個好時機,在疏於防範之際官府和各方接應趕到之前,殺他一個措手不及。所以一破門便燒殺搶掠毫不留情,幾個頭領直奔著家主的正房正廳前去。這楊家老家主被嚇的魂不附體,隻要能留得性命要什麽便給什麽,其他人更是什麽話也不敢說。
檀心是新婦,房中紅燭高懸,很是惹目。她是長房長孫媳,新房也被安排在了正院。劫匪進來,自然也不會放了她這間屋子。
檀心躲在了床底下,很快還是被揪了出來,盜匪見她頭上的鳳冠,一把就要來搶。這鳳冠是由純金打造,上頭還鑲嵌了各類大粒寶石,做工極其精致,一看便價值不菲。他們要來搶,檀心也攔不住,隻好任由他們拿走。
大概是檀心乖乖的樣子特別的我見猶憐,想到了這就是跟畫像成親的小娘子,一下子起了憐惜之意。錢財已經搶到了手,而且順利的超出了他們的想象,一時心中豪邁,就有了做大爺的衝動。
先前的一人隻是想把檀心帶走,匪窩裏多一張嘴也不是什麽大問題,多個女人還自在一點。可是檀心自然不肯,那人倒也沒用橫,竟還由得檀心推搡了兩下。可是後麵的人卻沒了耐心,眼見快要大功告成,怎可為了一個女人耽擱了寶貴時間,上來一掌就將檀心給打暈了。
楊家人哪裏敢攔,眼睜睜的就看著這剛入門的新媳婦被這群匪徒給搶走了。
匪徒帶著檀心一路逃走,在快要天亮的時候,檀心醒了。她一個稚氣未脫的女娃兒,匪徒們也沒想到她敢掙紮,隻將她放在了馬背上和一堆搶來的物品一起由著顛簸。等到檀心一醒,見到自己已經離開了楊家,又跟這些匪徒在一起,自然是不願意。
既然已經進了楊家的門,又見到了自己的相公,那麽這一生她都不想離開。她不知道匪徒帶著她走了多遠,也不知道回去的路該怎麽走,她隻想著朝著相反的方向去一定就對了。
檀心做了很愚蠢的事,她直接從馬上跳了下去。當時正在上坡,馬兒行的不快,這一下她隻踉蹌了一下很快就站穩了。加上她是一雙大腳,從前在家又是做慣了活,所以稍稍緩了緩,她就往回跑了。
她這一跳,匪徒怎會不知道,其中在前的一個立刻勒馬回頭來追,一路又跟上了兩人。其他人馬繼續往前行,隻叫他們速速跟來。
“還一心回去幹什麽,與其做個活死人,還不如跟著爺們回去逍遙快活。”沒兩下檀心就被追上了。
檀心哪裏肯聽,隻一心快跑著要逃離。
這為首的那人就是先前打了檀心一掌的人,他脾氣急躁,對這個不知好歹的小娘子早沒了耐心。所以縱著馬,再次揚鞭朝著她揮去。
這一番蠻橫的折騰,檀心的衣衫早已不整,馬鞭落下,那嫁衣直接被撕裂了,露出了一大片的雪白。強烈的視覺衝擊,一下子激發了這幾個匪徒的獸性,既然執迷不悟,那就讓玉碎吧。
檀心哪裏能擋得過這三個匪徒的拉扯,一下就被拉到了林子裏。可縱使這樣,她還是抵死不從。隻聽她歇斯底裏的喊叫著,以為誰能來救她。也不知此處為什麽會堆著一攤生石灰粉,被檀心倉惶之下抓了一把,直接朝著這群匪徒撒去。
那脾氣暴躁的匪徒被她吵的不耐煩,眼睛裏又被沾到了一點生石灰,頓時覺得甚是刺痛,所以惱怒異常的也去抓了一把石灰照著檀心的臉撒了一個淋漓。檀心一聲慘叫,隻顧著捂住自己的眼睛,因為疼眼淚一出,更加灼燒的厲害。
即便這樣的情況,這三個匪徒依舊不肯擺手。嫌她吵得動靜太大,另一個就地撿起一塊石頭朝著她的頭狠狠撞去。頓時鮮血便噴湧了出來,那一個大窟窿裏仿若連腦漿都淌出來了。檀心一下就沒了聲音,直直的倒了下去。
“娘的,這麽快弄死她幹什麽,老子還怎麽玩?”
“那還等什麽,乘熱爽一下,待會兒涼了就弄不了了。”
“我先來,讓我先來!”
……
此刻的檀心還在彌留之際,她其實知道發生了什麽,隻是她不願想起,也就自動的選擇遺忘。她的腦中隻念著一個人,那就是在那畫像上的男子,她的相公。
等到她再醒來的時候,她已經脫離了肉體,變成了一個鬼魂。她的眼睛看不見了,也走不出那個林子。她守在自己的屍身旁,無濟於事的隻能等著它一點點的腐爛掉。她其實也知道她已經死了。
也不知道過了多久,那個林子裏終於有人來,然後她就隨著那個人走了出去。可能是自己的陰氣太重了,一有人來就輕易的破除了迷障。她看不見,對當時的所處又很陌生,所以她飄蕩了很久。
雖然眼睛看不見,但是她能聽見聲音也能嗅到氣味,而且別人也看不見她。她不累不餓,也不冷不困,唯一怕的就是雞鳴聲,因為那就預示著她該躲起來了。她怕見到日光,那種灼燒感仿佛會叫她灰飛煙滅。
她便這樣一路摸索著,花了很長時間,又遇到了許多的波折,最後竟然真的被她給找回去了。她最關心的就是楊府,當時相公的畫像被她藏在了床底,也不知道現在還在不在。
可是等她進了楊府,逗留了兩日終於被她知道了真相。對於被劫一事,楊家人十分惱怒,一定要嚴懲,所以便向官府恩威並施。因為錢財跟得上,便調用了大量的兵力,很快就將那幾個匪窩給端了,連財物也給追了回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