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114章 乾道六年，七月 9 檀心
她一手往前送著燈光，給那書生照著腳下的路，卻不想這一次她依舊送反了，竟將紗燈放到了書生的身後。
“真笨！”書生忍不住嘀咕了她一句，回手上去拉住她，將她身子轉了半圈，要她往前走。
那女子隻是笑，原本就很紅的臉蛋，此刻已經紅到了耳根。
那書生也笑了笑，卻沒有多問她話，拉著她的手沒有再丟下，一路兩人都是這樣走著。
“你有名字嗎？”書生問那女子。
“我叫檀心。”那女子回答。大概是因為開心，她走路都是一跳一跳的，撞擊著她身上的環佩更加的響亮，在這空曠的小路上，本該顯得詭異，但此刻這書生也跟著心情暢快。
書生點了點頭，說道，“佛骨檀心，是個好名字。”
檀心說，“我是我阿娘求神拜佛得來的，隻希望我能生的漂亮。”
“為什麽一定要漂亮？”書生不解，心想你其實也算不得多漂亮。
檀心低了低頭，書生似乎明白，每有難以回答的話題，她便低了頭不說話了。
“相公難道不喜歡漂亮的女子嗎？”檀心忽然又抬起頭來，明明眼神是晦暗的，可是仿佛又像是有光一樣，帶著咄咄的氣勢。
書生愣了一下，但還是回答，“漂不漂亮不知道怎麽形容，大概像檀心這樣的，我便很喜歡。”要是能把這一身濃妝卸掉，隻怕真是他喜歡的小美人，可愛有趣還帶著笨。這書生也不是什麽木訥笨拙之人啊，連女鬼都能撩，真要給他的美女，都不知道要變成什麽樣了。
檀心一聽，笑的更開心了，整個夜空都是她的一長串笑聲。她隻當他是誠心誇讚她呢！
一路走著，檀心忽然伸手一指，“相公，前麵有一處空置的寺廟，不如今夜你就在那邊歇息吧。你放心，那裏很幹淨，而且，我還是會守護你的。”
書生雖然並不能太多的理解她說的話，可是怕她為難，他便不想多問。原先他還拉著她的胳膊，這會兒已經鬆開了，她人很輕，仿佛一用力她便會飛起來。
隨後檀心在前麵走著，一路還給他捧著紗燈照著路。她明明該是看不見的，卻熟悉的好像走過了一遍又一遍。
果真有一處落敗的寺廟，就像是所有戲本子上都會有的場景，破敗不堪的樣子好像隨時會冒出吃人的鬼怪。何況這荒郊野外的，方圓幾裏都沒有一處人家，怎會有一個天時地利人和都不沾的寺廟呢？即使破敗了，依舊覺得不合情理。
“這……”也叫幹淨？書生看著蛛絲纏繞的內殿，到處都是厚厚的灰塵，連一個落腳的地方都沒有。他雖不算講究，但到底還是穿長衫的，不求多華貴，好歹還是要留一點讀書人的體麵。
“對呀，這一片的地方都很幹淨的，不會有髒東西來騷擾相公的。”檀心說著臉上帶著一抹驕傲的笑。說完才發覺，書生所指和她所說並不是同一個概念，又露了餡，隻能訕訕的低頭。
“謝謝檀心。”書生見著檀心這幅原本開心繼而又悻悻的模樣，能被討好是件很榮幸的事，心下忽然一暖，不自覺的伸手在她頭上摸了一下。
這一摸，書生感覺自己的手上帶著一點黏膩，借著微弱的燈光一看，手上好似沾到了血跡。
再看那紗燈，上麵還寫著“聞風樓”三字，那是在他家鄉的那個城裏才有的一家酒樓。這紗燈是他家的特色，上頭的畫兒極其精致，旁人再也學不來。這燈芯現下還剩了大半，因為用的是鯨脂，十分耐燃，原先怕還是新的，一路走來也隻燒了一點。
正因為珍貴，怕被人偷拿，於是店家會在燭上印上當日的日期，以及編號。眼下這盞便是印著今日的日期，時間還是酉時三刻，這距離要兩三日的路程，她是如何在幾個時辰之內得來的？
燈光映在檀心的身上，後麵的牆上沒有她的身影。
“相公喜歡便好，我再給相公斟杯茶吧！”檀心感受到書生來碰自己的頭發，想要讓開已然來不及，急急忙躲開，摸索著扯下廟中一塊破爛的帷幕塞到了頭發裏。
“你……”書生見此驚訝不已，話問的太直接又怕失禮，可是要視若無睹未免也太假。
“相公放心喝吧，這茶喝下，肚子是不會疼的。”檀心說著，不知何時手裏已經多了一個茶盞，裏頭依舊是熱氣騰騰的香茶。
“你的頭不疼嗎？”書生將茶盞接在了手裏，關心卻也是出於好意。
檀心笑了笑，剛要低頭，隨即卻忍住了，“以前疼，現在感覺不到了。”
書生見此，竟然一陣心疼，甚至有一種衝動想要攬她入懷。
檀心又催促，“相公，快飲了熱茶安歇吧，再不睡公雞就要打鳴了。”
似乎這茶就是叫他入睡的，再說這荒郊野嶺的哪裏來的公雞打鳴？
“從來我都是伴著書香入睡的，不看書我睡不著。”明知她的小心思，可他卻孩子氣的不想配合。
“那好吧，我陪著相公。”以為檀心會為難，卻不想這麽幹脆的妥協。
兩人收拾了一塊幹淨的地方，廟中有舊柴，便架起了火。書生一邊烤著火一邊翻看起了書，檀心就在他的身邊，安靜的不說話，隻一心幫他看著火。書生一看書就會入迷，哪怕知道檀心在身側，他也一樣摒絕了所有，很快的進入了書中世界。
等他再回過神來，檀心還盤膝坐在他的對麵，也是入迷一般的看著他，柴火的背後，依舊沒有她的影子。若是從前，她的這雙眼睛一定特別閃亮吧，就像天上的星星，叫身邊所有人都跟著開心和溫暖。
“你也要一起看書嗎？書上一樣有好玩有趣的故事。”這樣枯坐著，實在太無聊了吧？
檀心笑了一下，搖了搖頭，“從前我也去過書堂，隻可惜太愚鈍，夫子直接攆了我回家。書上的故事我也聽不懂，相公不必分神，隻一心看你的書做你的文章便好，不用理我。”
“那你也不必一直看著我，我一個窮書生，有什麽好看的？”你又看不見我，何必那麽累的強撐著。
檀心隻是笑，看著再次入迷看書的書生，小聲的說，“這是我好不容易求來的福報，這一次我一定要好好記住相公。”
很快便已是日東月西兮，遠處突然傳來一聲雞鳴，檀心聽見像是嚇了一大跳，立刻站了起來，口裏還念了一句，“糟糕，晚了。”書生被她的動靜打擾，這才發現天已經快亮了。
“山雞也會打鳴嗎？”書生以為自己聽錯了，可是檀心的反應卻也太強烈了些。
檀心好似已經呆不住了，急的團團轉，念叨著，“完了完了，不聽他話，他就要來抓我走了。”
“他？”書生怔了怔。
“相公，我特別的害怕雞鳴聲，我也怕日光。”檀心這麽說等於是直白的告訴書生自己是鬼。
“那我要怎麽幫你，躲在我的書簍裏行嗎？”書簍雖然不大，但是裝一隻鬼肯定是沒問題的。
“可以嗎？相公你願意帶上我啊！”檀心像是幸福的不敢相信，卻又等不及確認，“相公你放心，我一點都不重的，不會叫相公累著。”
“你今後會一直跟著我嗎？你真的要做我的娘子？”書生到底還是有些遲疑，難道自己要留一個鬼新娘嗎？
檀心下意識的搖搖頭，隨後卻笑著問，“相公想我走嗎？”
“如果你走了，就跟我說聲再見吧，我怕我總會忍不住盼你。要是知道你再也不會回來了，我可能就不會有這個念想了。”書生說完都想扇自己一個嘴巴，一麵絕情一麵又忍不住留情。
還好，檀心有些傻，聽聞，她隻是鄭重的點了點頭。
檀心真的躲在了書生那書笈後麵的竹簍裏，即使知道那竹簍不大，而且隻有一點空隙，根本容不下一個人身。書生還怕有光會穿射到裏頭，特意用自己的大衣將竹簍外麵給圍的嚴實。然後就這樣背著檀心，繼續趕路了。
大概這書笈的重量根本沒有一點改變，可是這書生卻覺得沉重了許多，怕顛著她，又怕晃動的她休息不好，還擔心她是否要吃些東西，一直窩在裏頭會不會難受。可是他再跟她講話，裏頭卻一直沒有聲音了，他也不敢唐突的將竹簍打開，若是經日光一照，她真的就此灰飛煙滅了該是如何？
到了中午，書生依舊歇在了一家小店，用了些簡單飯菜。正要動箸兒，沒想到那道士又跟來了，而且還不客氣的坐了下來。書生無奈，隻得要再次請他用飯，那道長也是一樣的不會看臉色，點了兩道葷菜，又要了半壺酒。
“公子不必用如此眼神看我，我要救公子性命，隻怕公子該用大禮來謝我。”那道士隻顧自斟自飲，酒肉穿腸而過，絲毫不覺罪過。
那書生嗤笑一聲，不以為然。
“那公子說，你為何要將這女鬼帶在身邊？已是有功名的讀書人，竟還不知人間有道，人鬼殊途？”先前雖知道這書生有邪祟跟隨，但她不現身他也捉摸不透，如今這女鬼竟然直接躲在了這背簍裏，他便一眼就看穿了。
書生還是驚了一下，沒想到這道長還是有些手段的，可是麵對質問，他已然有了袒護之心。
“這是小生的私事，道長無須上心，是生是死也是小生的命數！”
“多少聖賢書原來都是讀到狗肚子裏去了，一遇上這色相便如何也過不去。功名利祿不在乎了，父母親人也不要了，一腔報國救民的熱血便統統丟下了。大好時光，將這滿腹才華，全都毀在了一個女鬼的身上，你自己不覺得可惜，貧道倒是有了匡扶正義之心。”
“哼，你們修行之人，不也一樣的滿口仁義道德，一身浩然正氣。可背地裏還不知在怎樣的算計著內心的小九九，便連天官也是一樣的想蒙騙，以為自己積了多少功德！遇到異類，不問因果，不度其身，隻一味的想著蠻橫收服，此舉便是正義？”
這書生不愧是個讀書人，一下子反倒將這個道士給問的怔住，一時竟然啞口無言。
“你不想知道她為何要跟著我？你不問問她此生還有何願？既然她要在人間徘徊，自然還有她的不舍。若是你能讓她自願入幽冥，甚至為她度一條鬼道，豈不是落下更大功德？”
那道士被這書生一說，反倒笑了，隻覺得他這詩書讀多了腦子真的不太好使。這魑魅魍魎能有什麽好東西，既然是她亂了秩序，他替天行道怎會有錯？不過見這書生冥頑不靈的樣子，他也懶得費口舌，於是隻跟他商量，“那我今晚同你在一處，也見一見這女鬼，聽她說說有何冤屈？”
“不行，若你嚇著她該如何？”不過是不想這道士來打攪，書生一點也不覺得檀心對他會有什麽不軌的行徑，哪怕是給他喝那蹊蹺的熱茶。
“那好，貧道不現身，避在一旁如何？隻是你若有危險，貧道來不及施救，可怨不得人了。”
“你要跟著我，我也沒辦法，但是你要明白，並非是我跟你沆瀣一氣，別叫她以為是我出賣了她。”
書生確實沒辦法，他一個文弱書生，打又打不過，玄門的東西更是不懂。這道士有真本領，大概他要帶著檀心逃，隻怕也懸。倒不如讓這道士來探一探，他自己也想知道，檀心為什麽會找上他，又為什麽會稱呼自己為相公。真要有危險，他也隻能袖手不管了，反正幽冥道別，怎麽可能真的舍下一切不要呢？
大概預感到檀心可能有危險，下午半天他便沒有再趕路了，隻到了市集，專心買起了女孩兒愛的小玩意。想到她那一臉的濃妝，實在太不配她的清純爛漫，所以便重新買了一套胭脂水粉。總是穿那一身嫁衣，樣子也是十分嚇人，不如換一件素淨的衣裳，帶一點粉嫩一定會將她顯得更加的俏皮。女孩子大概都喜歡吃甜食的，他在一家點心鋪將各樣精美的糕點都包了一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