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113章 乾道六年，七月 8 檀心
走了一天的路，那書生雖累，但也不敢荒廢了學業。此間路上，想著旁人都在刻苦，他也不能怠慢。雖是成事在天，倒也不好辜負了他人的希望與好意，也是對自己一番幸苦與努力討個說法。況且他一向是個愛讀書的，對他來說不是個苦差。所以依舊點了一盞油燈，將隨身攜帶的書籍拿來詳讀。
時間一晃過去，悄然便已到深夜，那書生一看書便會入迷，渾然不覺周遭之事。正待他抬首間，忽然見到一個女子，他還來不及驚慌，那女子已經走到他的身前。
這女子穿一身紅衣，還有鳳冠霞帔，便如嫁衣一般，也比一般人家的嫁衣要華貴許多。點絳唇染紅腮，十指亦是嫣紅，行動時身上環佩叮當。隻是，一雙眉目赫赫然亦帶著不真實，仿若說話間，人在近前，眼神卻離得很遠。
“相公，喝口茶吧。”隻見這女子一抬手，桌案上果然多了一盞茶。此是下等房，因為價格便宜，店家並不提供免費茶水。
客棧飲食貴，晚上書生不過吃了點隨身攜帶的幹糧，打算第二日路過街上，再看情況補充點。此刻見到熱茶，越加渴的難耐，何況天寒地凍，也想用口熱的，暖一暖身子。隻是這女子行動如此詭異，又想起日間那道長的話，這書生害怕還來不及，哪裏還敢喝她的水。這一聲稱呼也叫書生毛骨悚然，嚇得都說不出話來了。不知是不是如果答應了，就真的成了她的相公。
“相公，你這一動不動的坐著看書，已是很久了。相公瞧這燈，油都快熬盡了，仔細別傷了眼睛。”這女子說著伸手指了指那油燈，油燈裏的油確實不多了，眼見著就快要滅了。隻是這女子手指偏了，發現不對後，又移了移，才終於瞄準了本就近在眼前的油燈。
這書生一見，更加覺得恐怖了，若說她看不見，為何又能感應到？卻又不像盲人那般，是憑著直覺。何況她行動僵硬，如被人提線的木偶一般，可是眼前又分明是個活生生的人，能呼吸，似乎也有溫度。
“你為何叫我相公，我與姑娘認識嗎？”這書生壯了壯膽，既然白日裏那道士說了會再相見，那麽他定也知道自己今夜無大礙。看這女子行動與樣貌雖帶著詭異，但倒也不算如何的凶惡，可能是因為她還沒有露出獠牙，所以還算人畜無害的樣子。反正也沒辦法安睡了，還不如多問她幾句。
“嗯嗯！”那女子點點頭，轉過臉來，用那空洞木然的目光對向了那書生，“我就是你的娘子啊，相公大概還不知道我。”那女子說著便笑了，臉上還多了一點嬌怯的模樣。
那書生見了，心卻激蕩了一下。他發現原來這女子年紀很輕，還帶著一點稚氣，身材小小的，像是還沒有長開。笑起來的樣子還帶著一點憨，與她這一身的濃妝豔抹一點都不相配。
“可是小生還未娶親啊？”書生說著，臉上也帶著幾分無奈。
不要說娶親，就是連個談婚論嫁的對象也沒有。倒不是因為家貧，其實他十三歲便已中了秀才，過了六年又再次成了舉人，早已是奇貨可居。在他那十裏八村他一直都是個奇才，見過他的人都覺得他能有大出息，會是個了不起的存在。
十三歲之前他在他們那一個大戶人家的私塾讀書，父母縮衣節食，一家人全力供應他一個。中了秀才之後，便回家靠自學成才，也開始有人來主動結交，亦有人提出願意資助他的一應用度。可家中人怕他有負擔，加之雜事累及，不能再心無旁騖，所以所有好意也都給謝絕了。就連這後來的二十兩盤纏，也是實在為難才收下的。
至於婚嫁之事，更是以年紀尚輕來搪塞，媒婆的口都開不了，寧願叫人以為他隻是個古板的書呆子。其實他年紀也不算輕了，許多與他同齡的人都有了娃兒了。而他也並非呆子，自然也是通男女之事的。
那女子聽他這樣說，隻是低了低頭，微微笑了一下。然後她又忽然抬了頭，那空洞的眼神仿佛閃爍了一下，她問，“那我還可以叫你相公嗎？”
“呃……”那書生愣了愣，好似如果拒絕，她便會哭了。
“相公，你就讓我叫一下吧，我一直就想這麽叫你。”那女子說著便湊向了那書生的跟前，親昵的拉起了他的胳膊。
那書生也覺得不過是個稱呼，叫一叫也沒什麽，隻要不是一本正經的答應，大概也是沒事的，於是就隨她了。
“相公，你快喝了這茶吧，已經不燙了。”那女子說著就想將那茶遞到書生的麵前，隻可惜她又沒瞄準，反倒送到了對麵去。等到反應過來，她又換了回去，自己麵上有些不好意思，便又笑了起來。
書生發現方才指燈，她好像也是弄反了方位。隻是她這露餡的一笑，反而覺得她笨笨的，還挺可愛。況且盛情難卻，他又渴的厲害，於是便自己接了茶盞，真的一飲而盡。
喝完以後，那書生便覺得暈暈沉沉，心中暗叫一聲不好，卻已是無計可施。他感到那女子接住了他，動作的時候，身上依舊叮叮當當有環佩撞擊發出的清脆的聲音。
“相公，你好好睡一覺吧，明日還要趕路。你放心，我會好好守著你。”那女子說完就將書生輕輕的放在了床榻上，又用被子蓋在了他的身上。被角被嚴實的掖好，書生立刻覺得周身都很暖和起來，不像是下等房裏會有的好被子。
書生隻覺得渾身都特別的舒服，連床都變得異常的軟和，像是在雲端一般，自己也變的輕飄飄的。這客棧的柴房，哪裏有這麽好的條件，他心中雖覺得可疑，卻耐不住困意，很快就真的睡著了。
第二日天剛有一點魚肚白的亮色，隨著一聲雞鳴，那書生忽然一下驚坐了起來。他往四周看了看，哪裏有什麽紅衣女子的蹤跡，那桌案上還放著一本自己昨日沒看完的書，書簽都擺的好好的。燈油已經燃盡了，也沒有什麽茶盞。回想著昨夜的場景，書生也想著，大概是自己心中有了邪，做了個詭異的夢而已。
他起床收拾了行禮，依舊繼續趕路。走了半日，便到了一處鎮子，鎮子的中心有一個集市。書生便想去那邊看看有沒有什麽補給之物，自己也在一家小店要了一碗湯麵。
正低頭吃麵吃的正酣，耳邊忽然聽見有人叫了他一聲，“這位公子，我們又見麵了。”
書生抬頭一見，還真的就是昨日那道士。看他一身半舊道袍，兩袖空空，見著自己的眼神還帶著熱切，少不得的要自掏腰包也請他用一碗素麵。
那道士也不客氣，不僅接了麵，還點了一份蒸肉，又要了半壺酒。說自己酒肉不忌，色欲自留。
那書生見此也是內心納罕，但再一想，其實自己倒也不算缺錢，真要到了為難之際，自然也有臨時方法。如今已是舉子身份，到了京中應試，不管名次如何，總歸已有仕途可走。對自己寒酸些不過不想招搖，出門在外，對旁人免不了該客氣一些，何況他實在猜不透這道士目的為何。
待到酒足飯飽，那道士終於抹了抹嘴，笑著問書生，“昨夜如何？”
不知為何，本來倒是坦蕩蕩的一人，被這道士隱秘一問，反倒真的有些心猿意馬，想到了那一個夢。他隻是覺得那紅衣女子詭異又帶著可愛，仿佛又是個很弱小而善良的姑娘。耳邊時常還能聽見那叮叮當當的聲音，以及那紅撲撲的圓臉上淺淺笑意。還有，她脆嫩的聲音一遍遍的喊他相公。
那道士見這書生不答，原本以為自己已經猜準九分。但度其神色，倒也不像是起了淫色而泄了精元的樣子，反而精力充沛，神采飛揚。心下便也有些好奇，跟著書生的這邪祟到底是何方妖孽？他昨日與這書生說話也不過是自己猜測，有邪祟跟在這書生身上不假，但是男是女是妖是鬼他其實並不確定。
但也是想著一般跟在這樣的年輕人身上，自然是女鬼要吸其陽元，多是法力不深，否則便也不用一路幸苦跟隨，直接要了性命便可。所以他隻想著這書生昨夜自然性命無憂，何況他又不信自己，再不配合的打草驚了蛇，叫她給逃了，那便不好辦了。
“公子還是不信貧道？”那道士也有些心虛，畢竟沒有真憑實據。
“道長叫小生如何盡信？小生乃一介書生，自幼便一心隻讀聖賢書，豈能因一句荒唐之言，就相信了……”你的鬼話。
“不信也無妨。隻怕這女子今夜還會再來，貧道這裏有一道黃符，隻要將這符籙貼在這女子的額上，這女子便可灰飛煙滅。公子這一路，便徹底絕了她的危害。”
“不可，她無心害我，我又何苦害她！”這書生一時有些激動，便就露了破綻。
那道長目光灼灼，麵露了然於胸的笑意，“看來公子還真的是見到了她。”
這書生麵色一窘，一時無話可答。
“其實貧道方才是騙公子的，這符籙哪有那麽厲害，不過是一道普通的定魂符。隻要沾了人的口水，然後貼在她的額上，她便會被定住不能動。但時間一長，這符籙便會失效，到時她又能行動如常了。不過是以防在危險關頭，公子能自救而已，而且公子還能試一試，貧道是否說了假話。”
書生怕這道士糾纏，想著還是接了這符籙再說，天知道他這一次又是不是在偏他。況且，今晚他還會不會遇上那女子，也很難說了。付了店家銀兩，他便匆匆作別，依舊快步趕路。他怕那道士又會跟上來，於是多了心眼，特意換了一條路線，寧願多走一點遠路。
他年紀輕體力好，而且精力充沛，加上天氣又不錯。如今已是立了春，雖還冷著，但風吹在臉上也沒那麽刺骨了。原本遇到了一家客棧，但當時天還沒黑下來，於是他便多走了一段路。卻不想這一走便就越走越荒，再看不見炊煙。天漸漸的黑透了，已是遙遙的看不見一點燈火。
荒郊野嶺的，他也不敢露宿，隻能硬著頭皮借著天上的一點月光繼續往前走。正在一路走著，忽然他又聽見了環佩撞擊發出的叮叮當當的聲音，好似就在自己的身後，並且越來越近。
聽老人說，人的肩上都有兩站燈火，若是往左回頭，左邊的燈便會滅掉，若是往右回頭，右肩上燈也會滅掉。如果肩上的兩盞燈都滅了，那麽這人便就同鬼魂無異，能看見鬼，甚至會被侵襲。
雖然書生也覺得這不過是無稽之談，可是此時此景，見什麽都像是鬼影重重，由不得不害怕了。
“相公，相公，你走慢一點，我都追不上你了。”叮當聲中，他再次聽見了昨夜那女子的聲音，本該是害怕的，可他下意識的立刻回了頭。
回身望去，那女子還在十丈開外的另一個坡上。見她手中捧著一盞小紗燈，發出弱弱的一點紅色的光，大概是怕燈火滅了，她走的很是小心。書生的心中竟有些激動和安穩，便往回走著，要去迎她。
等到走的近一點，書生見到這女子還是昨日的裝扮，遍身的紅衣還有鳳冠霞帔，臉上依舊化著瘮人的濃妝，捧著紗燈的十指殷虹細長。
那女子見到了書生，第一反應便是笑起來，這一笑，便將她所有嚇人的外表給弱化了。這一張圓圓的臉還帶著嬰孩一般的肉嘟嘟，一笑起來便會顯得特別燦爛，若是這一雙眼睛不是那麽空洞無神，隻怕她真能算上是一個小美人兒。
“相公，以後天太黑了就不要走夜路了。”那女子說著將紗燈送到了書生的麵前，發現他還背著一個沉重的書笈，便又拿回來自己繼續捧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