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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第99章 乾道六年,六月 21

  大家又客套的寒暄了幾句,終於都退了下去,想留下我家夫人和我單獨說幾句梯己話。


  “記得從前你最喜歡吃這種奶酥,尤其是柳家小坊做的。本想給你帶一些,隻是天熱,怕保存不住。知道你會來,這是特意去豐樂樓定的,家裏人做的口味隻怕不合你心意,你最愛在外麵吃個新奇勁。”我家夫人先開了口,其實我可以直接稱呼她為趙氏,但我實在不想這麽……生分。


  “多謝夫人掛念,六月酷暑,夫人一路車馬勞頓,怕是受累的厲害。”她是個喜靜不愛動的,從前架不住祖母愛熱鬧,難得去廟裏敬香勞動一回,她也是不自在的厲害。


  “也還好,一路被照應著,我也沒那麽嬌貴。有你大哥在,他是個事事周全的性子,做事很妥當。”


  其實她也看不上侯爺的,嫁入侯府這麽多年,雖談不上委屈,可終究是失意的,隻能退而求其次的將自己的孩子當成貼心人。原本我以為我也是其中一個,所以才擔起大任,處處為她解氣。許多刁蠻與撒潑取鬧,並非是我的本意,那些人又礙不著我,我又何必得罪人?

  “是,兄長是我們韋家的驕傲和希望。”韋揕也是我的兄長,如果我成了棄子,那他就能堪當大任了。他雖將韋家至於不義之地,但何嚐不是一種策略。


  夫人聽我如此說,嘴角輕輕扯動了一下,到底變成了一抹冷笑。


  “慶王待你如何?”夫人回身過去,坐正了身子,然後端起了茶盞。


  “夫人怎麽不問我,我在慶王府處境如何?皇宮大內以及德壽宮,我的處境又是如何?”


  “這是我帶來的茶葉,剛發現的新品種,比上等雀舌還好。因為不入貢,產量也低,別的地方再也嚐不到的。”夫人岔開了我的問題。


  我伸手把玩著放在膝蓋上的蔽膝,上麵繡著絕美的翟鳥圖案,製作精良。


  “我家王爺帶我很好。”說完我又笑了笑,抬頭看著夫人問,“夫人是希望我過的好還是不好?”


  我家夫人也跟著笑了起來,保養得體的臉上,平展的幾乎看不出多少皺紋。她不愛笑,所以連笑紋都淺的很。


  “你注定是過不好的,在哪都處境不堪!”夫人的話語異常的篤定,是因為給我下的毒,還是太了解我的性情?


  “謝謝你讓十三娘走了,韋抉還希望您能高抬貴手。就算我性命不長,去了黃泉也會在閻王那替你說好話的。祝您長命百歲,兒孫滿堂,一生無憂,事事順遂。”


  我說著站了起來,時間不多,我們要趕在天黑之前回府去。我們這是光明正大的回府探親,王爺是親王,不能在外戚家中耽擱太久,就算是我,也不能過夜。這韋家的一粟一粒,我也不想用了,就連一口水都沒喝。


  “韋捷,你就不恨我嗎?”夫人也跟著站起。


  怕笑的太開,露出了那掉了的牙齒,可我還是想笑的,“夫人,並不是你改變的我。”


  從前的韋捷哪裏去了,是遇上了為我付出一切的南榮,是在大婚之日才陡然開竅見到的劫匪,是嫁給了我家王爺……大概變成如今這樣也是一點點改變的,有人能再一瞬間長大,有人卻被反複摧殘。


  奇怪了,此刻我竟然特別想見到我家王爺。


  我出來的時候,王爺已經在等著我了,他的身邊沒有羅纓。我衝著王爺笑了一下,很主動的上去拉住了他的胳膊。這不合規矩,不莊重,但先前是王爺主動攜住我,這次是我還他。何況,這是在韋家,他們還巴不得看見我們夫妻情深,這樣羅纓的威嚇就會減輕了氣勢。


  我們一同再次跨出了韋府的中門,我又轉臉衝王爺笑了起來,王爺剛要說話,身後忽然聽見有人在叫我。


  “小妹!”


  韋抉被我鄙視過以後,一直隻喊我的姓名。大哥對我的稱呼很模糊,對下人們說起我,便是和她們的一樣的口吻,叫我“大小姐”或者“你們姑娘”。對長輩或者平輩,他便喜歡說“她姑姑”,反正下一輩的人正不正經也隻有我這一個姑姑。其他人更不會用“小妹”這個稱呼來跟我套近乎。


  叫我小妹的隻有一個人,是我的二哥——韋揕。


  此刻天已經黑了下來,我回身看去,大門首上高高掛起的錦燈的光芒映射在他的身上。他衣著華貴,腰間的革帶將他的身姿拉長了幾分,頭發工整的束起,帶著寶冠。先前看見的胡須已經被剃去,一張本就年輕的臉,此刻顯出了他該有的風華。


  韋揕抬抬眉,將眉毛擺成了八字。縱然表情做的這麽誇張,也不像恭王那樣,很容易就會有深深地抬頭紋。


  “這就走了嗎?”雖是這樣問,可是表情分明就是幸好趕上了的樣子。


  “二哥,恭喜你!”我很誠心。


  韋揕沒有睬我,隻是看著我家王爺。他沒有給我家王爺行禮,那姿態就像是大舅哥在麵對著自家的妹夫。王爺一如既往的麵容平靜,眉宇間看不出多少表情。


  “慶王殿下,我家小妹,以後就隻有你了。”韋揕出現的突然,開口又說了一句很突兀的話。


  不知道是不是因為燈光的原因,我看到的韋揕眼中像是嵌著黑色的琥珀,然後漸漸地,連我自己都模糊了麵目。


  “二哥,你這說的是什麽話?”我怎麽可能就隻有我家王爺呢,我就是不靠任何人,我……


  其實從我三年多以前踏入慶王府的一霎,我所有的一切都是我家王爺給的。沒有王爺我什麽也不是,沒有王爺護著我,我早就被人作踐的屍骨不剩了。何況我根本就沒有能力自食其力,又吃不得半點苦,受不了太大的委屈。


  王爺沒有對韋揕多說什麽,隻是抬了抬我原本拉著他的胳膊,跟我說了一聲,“我們走吧!”


  “二哥,你先去看看夫人吧,我可能傷了她的心。”羅纓還在那邊較量,還是不要撞見了,也怕夫人真的有太多的想法,不過也是徒增煩惱罷了。


  韋揕衝我笑笑,身子沒動,隻是看著我們走遠。他對夫人到底還是有恨的,就是不知道有多深。逝者已矣,但他們終究是親母子,我……我其實不想他們很容易的就釋懷。


  我已經上了轎子了,發現韋揕還是站在原處,一動不動的看著我。


  有些納悶,我們兄妹有那麽情深嗎?

  “韋揕對你的感情好像挺深的?”回去的路上,王爺忽然不鹹不淡的問了這一句。


  我還沒聽出弦外之音,很自然的回了一句,“那時自然,我們到底也是兄妹嘛,他算是看著我長大的了。‘老大稀罕老小嬌,就毀當中半山腰’,他雖是嫡子,一樣的吃了許多苦,想出人頭地卻總是不得門路。”


  我這樣說的時候,卻在想王爺也是半山腰呢,前太子是老大,從小就被當成儲君來培養的,聖上一坐上龍椅,立刻就將他立為太子。四皇子一直不在身邊,恭王作為老小,本身又是個愛爭寵邀功的人。隻有我家王爺最吃虧,總被怠慢。


  聽我如此說,王爺忍不住輕笑了一聲。


  我猛然一震,霍然回過味來,“假戲真做嘛,他們何嚐不知道這裏麵的厲害?他要是對我有真感情,就不會叛變到恭王那邊了。他這個人很虛偽的,和恭王差不多。”


  這一下王爺笑的更開心了,“那你信不信他的話?”


  “什麽?”我還不懂這裏麵有什麽玄機。


  “你就隻有我了。”王爺想過來撫摸我的額頭,頭上的頂冠太重,咯的我的額頭都紅了,還有一個深深地印子。我實在受不住,上了轎子後就自己給拿了下來。


  “哪有!”我笑嘻嘻的讓開了王爺伸過來的手,“我想走就可以走啊,你又留不住我。況且你都答應我了,絕不攔我的。”


  說完我就回避開了,不敢打量王爺是什麽表情。這一日的夫妻情深就此打住吧,王爺,你可不能對我太認真。


  晚膳小廚房給我做的都是些不費牙齒的菜,從前我最不喜歡了,就愛啃骨頭吃脆骨。這會兒就感覺自己是的上了數歲的老奶奶,還要被人刻意照顧著。肉湯裏泡著餅,就著蝦蓉蒸的蛋羹,隨便對付口就丟開了。


  牧雲跟著我一起吃,秋穗也在席上,她兩個胃口倒是好得很。我空拿著箸兒等了等她們,免得她們也吃不好。


  洗漱之後,一個人呆在房裏,我就又去看書了。還是早上的那殘本《上清經》,練著我自成一派的龜息大法。甚至還在想著我不會真的無師自通,就這麽輕易的練成了上乘氣功,然後連自己體內的毒都給解了。


  佩蘭入二更的時候進來了一趟,給我剪了燭火,換了一盞新茶。我家夫人許我的茶葉讓人送來了,說好要劃清界限的,可是還是忍不住嚐了,真的好香。


  選用上等的甘泉水,本就可直接生食,在冒小泡的時候就不用再加熱了。還要略等一等,將官窯茶盞經滾水潤一潤,然後加入一小撮烘焙幹脆的芽茶,加水至一半,等茶葉舒展一下,然後再添滿。


  這茶香特別的溫厚,進嘴很潤,不寡不澀也不算苦,濃淡適宜,能滿足大多數人的口味。我喝了半盞,整個口腔裏都化不去的綿柔感,異常的舒適,有種飄飄然的感覺。喝茶也是會醉的,這種茶會體現的更加直接。


  “看什麽呢?”我正認真的呼氣憋氣,突然聽見說話的聲音,再睜眼看見來人,差點沒嚇得背過去。


  “你……”你膽子也太大了!


  我趕緊輕手輕腳的跑到門邊,偷偷的去觀測佩蘭在做什麽。發現她跟另外一個丫頭正睡在榻上,和衣睡的,連發髻都沒散開。不對啊,佩蘭不是這樣的人啊?

  “放心吧,沒事!”趙恪坐在了我原先坐著的杌子上,端起了我喝剩的半盞茶,呷了一口,然後中肯的點頭,“嗯,味道不錯嘛!但這是提神用的,晚上少喝,要不然睡不著。”


  “你把她們怎麽了?”我不確定除了佩蘭這兩個,其他人是否無恙,倒不是關心她們,隻是怕被聽見動靜,叫人來抓賊。


  “你家府上近來是越來越嚴了,要不是那韋陀不在,我還真進不來!”他說著又把我先前看的書拿在了手上。我倒是有些難為情,想去搶,可是搶也搶不來,隻會動手動腳的顯得更不成體統。


  羅纓還沒回來嗎?是還在韋家還是又去忙別的了?

  王爺回來後就去了容夫人那邊,白日裏跟我秀了一回恩愛,晚上連忙又去撫慰那邊的貴人了。所以真的不能自以為是,人都是一樣的假戲真做戲假情真,但收放自如,不用有任何的轉圜餘地。所以也不必覺得太虧欠,我到底也是一樣的不了解我家王爺的。


  “可你這樣也暴露了呀!”光一個佩蘭,就足以引起羅纓的警覺,所有人都出了意外,那就直接是挑釁了。


  “沒關係,反正已經暴露了。趙愷的這個女人還真是厲害,我先前倒是小瞧了她。”他說著將手裏的經書朝我晃了晃,“這是偽本,你要是照著這上麵做了會氣行不暢,走火入魔的。”


  這家夥,身份這麽尊貴,為什麽手還這麽輕,跟我雞賊有意思嗎?一麵說著人家的東西是假的,一麵還揣在了自己的懷裏。


  “那我身後的影衛也被你擺平了?”我試探的問,希望他們不要真的出事。


  趙恪抬臉對著四周看看,我不知道他在尋找什麽,完全不像是找人的樣子。然後他很無辜的說,“沒有啊,我又不會對你做什麽,關他們什麽事?”


  “你……見到幾個人?”我從來沒有真真切切的見過這終日對我形影不離的三司。


  他突然笑的一臉天真,“你猜!”不,不是天真,明明是邪惡才對。


  他又走到了我的書架那,隨手翻看著放在上麵的書籍,看見有《道德寶章》,回身朝我笑笑,“這你也有啊?”這書明顯被翻看過多次,冊頁都有些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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