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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第98章 乾道六年,六月 20

  我招手叫牧雲過來一起吃飯,牧雲還不敢,水蓮也是暗暗的伸手拉著。


  見此景,我無聲的歎了一口氣。唉,這兩位真是叫人費心,想抬舉都難。牧雲要是成了名副其實的真小姐,對她們的益處不是大許多?又是當著容夫人這邊的人,簡直就是王爺最大的認可了,怎麽這麽不通人情呢!


  還是秋穗過去拉了牧雲坐過來,給她盛了一點飯。我自己的箸兒還沒動呢,先挑了幾樣菜放在了牧雲的碗裏。


  我臉疼嘴疼牙疼,早上隻喝了一碗牛乳,端上來的粥太燙,也就用了兩口。這會兒吃的是菜飯,白米飯裏加了早春時采來曬幹的蔞蒿,帶著一點苦和野菜的清香。


  不同於窮人家白米難得,舍不得的隻會用一點米卻加了許多的菜,這裏麵的蔞蒿才隻是加一點提提味。何況裏麵還放了許多的臘排骨,滿滿的肉香味,這一點野菜隻不過是點睛。


  我也餓了,囫圇的咽了兩口飯。架不住美味,看那排骨實在是誘人,我又是最愛那脆骨的,所以就擼起袖子上手抓了一根準備啃起來。


  “啊——”剛啃了第一口,我就疼的叫出來了,趕緊的捂住嘴。


  “怎麽了?”王爺就在我身邊,一把拉住了我的手,其他人也都湊過臉來打量我。


  我挪動了一下舌頭,內心涼涼的。抬起手來,吐下了一顆牙齒,直接是連根掉下來的。是裏麵的一顆板牙,嘴巴張大一點就能看見了,看來以後不能哈哈大笑了。


  我倒是想哭呢,可是看王爺臉上的表情竟是比我還要懊惱。


  “這牙有蛀蟲,估計原本就不好了。”我抬手就將那顆牙齒給扔到窗外,梧桐樹下是一片花圃,應該再也找不見了。我用舌頭抵了抵,周圍的那兩三顆牙齒也是能搖動的,發著酸,估計也留不住了。


  我怎麽這麽衰?就挨了兩巴掌,把一腔心性都給打沒了。好了傷疤還能忘了疼,可這牙齒沒了,還怎麽長出來?我又不是在換牙的小孩子!

  “不吃了,走吧!”王爺像是生氣,忽然抬身站了起來。


  我之前動過身,再次落座的時候特意讓開了一些。所以我是坐在隱幾的邊邊上的,王爺一站起來,我重心不穩,隱幾一翹頭,便一屁股倒在了地上。更倒黴的是,我倉惶下自己伸手打到了臉,力氣也是大了點,嘴裏又出血了,然後又有一顆牙齒被我給吐了出來。


  “王爺!”我坐在地上,想哭又要勉強自己笑,“沒關係,就算一顆牙都不剩了,我也能喝酒!”


  王爺要過來拉我,麵色沉靜的我都不知道該怎麽辦,感覺他的手掌不自覺的握成了拳,似乎要打人。


  王爺,你是在心疼我嗎?都怪我太不爭氣了,怎麽這麽弱!

  “哇……”我張嘴就哭了。算了,反正已經這樣了,還不如痛快的發泄一下,本來是捂住嘴的,然後我又給拿開了。


  “我是不是很醜?”肯定很醜!

  “沒關係,沒人要,我就養你一輩子!”王爺,這話不能當著人麵說吧,這裏麵還有許多容夫人的人呢!

  “啊,我不要,我又不是金孔雀,為什麽要你養?”這幅醜樣,我還怎麽去尋找自己的愛戀,怎麽去展現自己本就沒多少的美麗?

  都這個時候了,我竟還有心情說笑。王爺看我的表情也是無語的很,明明心疼,明明火大,明明在怪罪著自己的不盡心,可是對向我,又不好表現的太淋漓。


  “走吧,我們回去吧!”回哪去啊,這不是你的家嗎?都是你的女人你的孩子!


  王爺竟想著要來抱我,被我一下給讓來了,臉上滾燙燙的,也不知是被打的餘痕這會兒發作了,還是喝的酒上了頭。這才是真的喝寡酒,半點飯菜未用,我以後不會都不能吃香的喝辣的了吧?那還不如去死來的幹脆呢!


  “不用,我又不是傷的腿!”我應該是被王爺的舉動給羞的臉紅的。


  能被人抬舉和心疼是一件好事吧,反正大多數女人都是愛慕虛榮的,我也不能例外。雖然並不是多麽的稀罕,而且還覺得受之有愧。


  王爺就這樣下了騰躍樓,至始至終沒有多看旁人一眼。我倒是為局促的卜安寧和水蓮覺得難堪,仿佛是我欠了她們。


  容夫人生產在即,就算動了紅蝶也傷不到她的筋骨。隻要平安生下孩子,若還真的是男孩,那她就是徹底的母憑子貴,誰也動不得她了。何況她又不傻,家中有扶持,宮中有靠山,不可能那麽容易拿捏的。


  羅纓也是個強悍的,這麽多年運營下來,她已有了自己的勢力。況且她有最重要的背景,王爺視她為一切,隻要動了她便是傷筋動骨,連聖上都是要顧及的。


  反倒是我,這個時候就應該被打壓,被當成典型來拿捏。隻有蹂虐著我,才能平衡各方的蠢蠢欲動,以及打壓韋家的不安,逼著他們表忠誠下決心。


  王爺這樣護著我是不應該的。


  我和王爺已經走到了橋上,我忽然問王爺,“你要不要回頭看看?”


  “不要!”王爺一口拒絕。


  “我幫你看吧!”我回頭去看騰躍樓,軒窗大開著,隻是空空無一人。我以為卜安寧會看著的,不管是我還是王爺,明明……算了,大概是我的錯覺。


  “王爺,你覺得什麽樣的人什麽樣的狀態會讓你覺得這個人很可憐,會讓你心疼?”


  “現在的你啊!”王爺想都沒想就回答了我這個原本有些矯情的問題。


  但其實我是想和王爺好好聊一聊卜安寧的,讓她釋懷,再給她一個新的希望,從此以後她便能全心全意的為了王爺了。水蓮那麽美,那麽我見猶憐,如果王爺不計較她的過往,收下也未免不是一件好事。


  “我才不要人可憐。”我把自己活成什麽樣子都不值得同情,一切都是我自作自受。


  “哎呀,現在的日子比從前好太多,我低賤卑微的習慣了,從來沒想過會成為人上人。受虐一下也是好的,免得我得意忘形,不知道自己是誰了。”我對王爺笑,滿臉的無所謂。


  其實我從來就不知道什麽是低賤和卑微,一個人骨子裏形成的東西,沒那麽容易改變的。反正我這個謊話說的無關痛癢,王爺就算不信,他也懶得拆穿我了。


  完了,一笑起來,感覺牙齒有些漏風呢。


  “是不是真的很醜?”我支著嘴唇,將缺掉的牙齒給王爺看,隻是希望他安慰我一下。


  王爺認真的看我,也很認真的回答我,“不醜,我覺得你這缺牙巴的樣子還挺可愛的。”缺牙巴是俚語,用來打趣正在換牙期的小孩。


  “哈哈!”王爺你也太會安慰人了。


  回房的時候,看見羅纓在花廳裏,見著王爺和我一起,不悅明顯的擺到了臉上。此時她沒有心情吃醋,我知道她的意思,王爺應該跟她一道,狠狠將我晾著才是正理,哪怕隻是做給別人看。


  “收拾一下,去韋府。”羅纓冷冷的丟下了一句,轉身就離開了。


  我換上了正裝,戴了頂冠,做了珍珠麵。這樣熱的天,也要穿了珍珠大衣,還沒出門,我就已經出了一身的汗。


  與王爺成婚的這三年多來,我再也沒出過臨安府的地界。哪怕跟二叔在同城,但走動的不多,交情也沒別人以為的那麽深。我出生的時候二叔就已經不在江寧府了,不過是過年過節的回來一趟。畢竟是京官,又有家事累贅,有時候三年五載的才見上一麵,見了麵也隻是依著規矩客套的寒暄幾句,就丟開了。


  旁人以為我們是故意疏遠以避嫌,但其實……也差不多。親緣這東西有時候很難說,若是看中了,真的就成了紐帶。不需要一言一詞,就能比他人的費盡心思還要安全可靠。


  不管我是從誰的肚皮爬出來的,二叔還是我的二叔,他不同於我家的侯爺名利心太重。做臨安府知事這麽多年,不僅在做事上,就連做人他也專研透了什麽叫虛與委蛇。世事浮沉,沒有什麽是個定數,明哲保身才是最明智的,而不是鋌而走險。


  所以,這一次,二叔很有可能和我家侯爺目標達不成一致,加上韋揕這一手,更是動搖了兩邊的人。羅纓要給韋家施壓了,把我這淒慘的樣子拿給他們看看,就知道我多麽的不堪一提。也是警告韋家人,捏死他們也如捏死螞蟻一樣簡單,別站錯了隊伍,惹來滿門的不幸。


  羅纓跟著我一起去了韋府,當然王爺也在同行之列。這一次娟姑姑以及其他丫鬟婆子都不在我的身邊,我幾乎就像是個華麗的人質,被架到了韋家人的麵前。


  慶王府與韋府隔著好幾條街的距離,從騰躍樓那邊回來,梳妝打扮就已經用了很長的時間,等到踏進韋家大門,日頭已經偏斜。


  韋家中門大開,才到黃昏時分已是燈燭高照。我被人嚴實的攙扶著,從八人抬的寶蓋流蘇大轎上下來,一身華服的王爺自馬上過來,攜住了我的手。我們並肩跨過了高高的門檻,在禮樂聲中走到了韋府的中堂。


  今日就當我是回門了吧,我以為那一別,今後再也不見的。我終於又見到了侯爺,這個讓我恨的牙齦發癢卻又不得不原諒的人。還有我的大哥——韋撫,等同於父親一樣讓我又愛又怕的人。我若真是他的女兒,隻怕我成長的那十幾年就不會那麽的畸形。


  還有……為什麽從來沒有人跟我講過,我的嫡母,韋趙氏竟然也來了。這一下倒是把我驚得腳底發顫,大概沒幾個人明白,我跟她的梁子結的有多深,這感情又有多複雜。


  此處宅子是二叔一家的住所,我們長房另有宅址,隻是久不居住,一時半會兒的也張羅不開。其實一直是有家中人在看守打掃的,要到臨安府來也不是心血來潮,隻不過是因為我這邊還沒有定下來,所以也不好大張旗鼓罷了。究竟是風風光光的舉家進京,還是灰頭土臉的離開,如今隻能靠事在人為。


  二叔的一家都出來了,堂大哥不在,他的一雙兒女已是少年少女的年紀,韋搖是幼子,談婚論嫁的事還沒輪到他。二叔雖是天子腳下的知府,正三品的言官,可是他的正妻並沒有誥封,也隻是個庶民。


  我是一品誥命的國夫人,二皇子慶王的正經王妃,在列的女眷中我的身份最重。王爺還在我身邊,攜著我的手,所以所有人給我家王爺和我行禮,我也隻是麵無表情的受了。


  我家侯爺叫了我一聲“華國夫人”,我也客氣的叫了他一聲,“韋侯爺”。不知道為什麽,就這一聲稱呼竟讓我有一種報複的暢快感。


  隨後男女分開,我被請去了內室更衣,後來就在後院正廳入座吃茶,一府內眷都在陪同中。我家夫人在這群人中也是最有臉麵的,她是我的嫡母,是侯爺的正妻,是宗親之女,是受封的縣主。


  羅纓沒有跟我過來,她留在了王爺的身邊,更準確的說,她才是真正的主導者和操控者。


  韋府自然會安排人來服侍我,其實身邊有沒有人在我也無所謂,所以談不上不安。既然已經見麵了,逃也逃不掉,倒不如坦然麵對。


  入座後,她們還要給我行禮,我這時倒是趕忙下去拉住了,最先攔住的就是我家夫人。她是真的要跪,我也是真的要拉她。我叫了她十幾年阿娘,不會因為那最後的翻臉,就將從前的恩情一筆勾銷了。恨與怨,我也不想計較那麽多了,反正我嫁也嫁了,走的人也已經走了。


  她們悲悲切切,做出思女日久的痛苦模樣。我原本倒是個擅於演戲的,也該陪著掉幾滴眼淚才算是母女情深。隻是臉上塗了厚重的粉,用來遮掩左臉上的巴掌印,雖然我也知道這是遮不住的,隻會越將叫人明白這裏麵的欲蓋彌彰。隻是已經難堪了,就別再叫我麵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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