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85章 乾道六年，六月 7
回去後，還是將我帶去了方才的正院大房，老太太還在，招著手笑著叫我進來。我也不客氣，提溜著髒兮兮的衣擺就過去了。這下可算跨進門檻了，雖然這家的家主和主母都是嚴肅著臉，表情有些複雜。
看來是有話要問我呢！
食案上隻就一盤果子，裏麵放了六個肉餅，還是現做的。我拿起嚐了一口，原來是獐子肉。其他人麵前都隻放著茶盞，就我一人，不太習慣這樣的吃飯方式，尤其還都盯著我看。
另有一個鎏金執壺，旁邊配著一個曜變天目盞。看著這盞，我的眉頭挑了挑，他們不會要我用這個喝酒吧？這曜變天目盞極其的尊貴難得，工藝極難掌控，成品中不是佳品就是廢品。因出來的顏色和花樣百般變換，所以每一件都是孤品。
這窯如今已經很少出了，多是從前富貴人家鬥茶用的。現下人家能有，也多會珍藏起來，很少有人這般用來當器皿用的。以前在金陵城，誰家得了個，也是極其熱烈的拿出來現寶。
我的眼皮再次跳了跳，記憶裏似乎有些印象，曾經周家小公子在昭月樓，就被我一箭射穿了個。
當時在樓上的人，真的是我家王爺嗎？那時的我眼高於頂，目下無人，所有權貴在我的眼中都成了裝腔作勢。我分明覺得那個人居高臨下的貴氣逼人，金陵城絕不會有這份自信篤定的人才。所以我才想著滅一滅他的威風，別把我們這小地方的人看輕了！
丫鬟真個用那盞給我斟酒，我便也不客氣的端起。呷了一口，眉眼再次的挑了一下。嗯，不錯，是姑蘇的木蘭堂，好酒呢。
於是一碗喝到底，對著那老太太道，“老祖母，你家真是好甜的酒啊！”
那老太太眼睛笑得細長，飽滿的臉上一派慈祥，“這是用果子釀的酒，隻是甜，沒什麽酒氣，隻管放心喝，不礙事！”
嗬嗬，我信了你的鬼，還真把我當小孩子騙啊，是想著我酒後吐真言吧？
於是我連著喝了三盞，不推脫也不拿捏，隻一個勁的讚妙。
“不知姑娘姓什麽，年方幾何，可有婚嫁？”是那家主忍不住先開口問的。
“我姓羅。”我就回答了一個，然後繼續喝酒。
“可方才你家主君稱呼你為韋氏？”那家主循序漸進的試問。
我不經意的回道，“我家男人姓韋。”
“原來你已婚配了？”那家主母打量我的樣子，不倫不類的，心想也隻有不知天高地厚的丫頭才會這般胡鬧吧？
“那你家官人是在府上……”他欲說不說的，關鍵是我自己也是一無所知呢！
“我家男人已經死了，還有我爹爹和公爹。”哎呦，這謊話說得我心裏顫顫的，“都是一起為家主辦差事的，一次外出就再沒回來。我少年守寡，家主覺得欠我，就對我比別人縱容一些，我也不怕得罪他。”
“這就是你不對了，多少恩情都是作踐不得，最怕有恃無恐。若你還是這樣不知收斂，豈不惹得他要對你下狠手？”
“無礙，家主上麵還有太爺呢，我隻要哄得他老人家開心就大吉了。況且我又不是猖狂的人，更不會做傷天害理的事。不過是不愛拘束，喜歡在外麵瞎逛逛，混吃等死的狀態！”
我這話一說，大家都笑了起來，程家家主也說，“原來你是個怪狗才！”
正說笑間，這程家家主立時話鋒一轉，“不知你家主君這次打算在都城呆多久？除了與我們的這趟生意，是否還有別家？”
蒼天，他這是要試探我吧？尋常人第一反應估計就是要先推脫不知的，畢竟我隻是個下人，家主的事哪裏輪得到我來置喙。可這坑明明就是這“都城”兩字，我們到底住不住在臨安府呢？
賭一把吧，聖上自小被養在宮中做儲君的候選人，基本上除了臨安府，沒怎麽見過外麵的風景。他又是個嚴謹的性子，自然不會亂說謊的。
估計聖上會跟他們說自己是個五品以下的言官，一來這類官員眾多，不好實查。就算真遇到人打聽，他也能應對。實在不行，都能杜撰個人出來。二來，聖上每天跟他們打交道，對他們最是了解，尤其是內心的那些小九九。
“咦？”我驚奇的叫了一聲，“程家相公，你糊塗了？打我記事起，我家一直都在臨安府，何來呆多久之說？生意什麽的就更不曾聽說了，我家家主兩袖清風，一直想做出點成績，光耀門楣，造福百姓。”
程家家主見我如此說，臉上的表情訕訕的，也推說，“是我說錯話了。我這是職業的毛病，一開口總習慣跟人談生意。本想問何時外調的，除了我們程家來助力，是否還有別家一同相幫？”
蒼天，連環套啊，一坑填平又來一坑，這次關鍵詞變成了“外調”。
我臉上笑著，內裏心虛的厲害，這美酒喝在嘴裏也寡淡的沒了滋味。也就在這時，我心生一計，伸手拿那盞時，故意虛晃了一下。
“哎呀！”這家主母先沉不住氣的叫了一聲，生怕我失手給摔了。讓你臭顯擺，心疼了吧？
我笑笑，安慰她道，“沒事沒事，我穩著呢，不會撒掉一點。”說完我就把盞裏的酒給喝了。結果在喝完放回的時候，那盞一磕桌角，“啪”的一下真摔了。
“你……”這主母頓時變了臉色，分明是要叫我下賤坯子，這一個盞抵得上我這樣的賤命一百個都不止了。
“沒事，沒事。”還是老太太穩得住氣啊，“我看這丫頭的酒量也不錯，再換個大碗來喝。”
“沒事，沒事。”我也重複著那老太太的話，一抬腿，故意露出了那一雙被包殘了的腳。隻見那盞正被我好好的夾著呢，紋絲沒被碰壞！就是要膈應你們，被我這臭腳踩過的東西，我讓你們再當寶貝！
“你還沒走啊？”門外突然傳來一個聲音。
我一抬頭看見趙恪，也是同樣的問了一句，“你也沒走嗎？”
他看著我，門首上掛著的珠燈光照在他的臉上，明明看的挺清楚的，可我卻不懂他是什麽表情。可能是他眼睛同樣也放著光芒，反射著我目光花了。
“師傅說方才的法事還沒完成，我自告奮勇的留下了。”他停了一下才回答我。
我“哦”了一聲，還坐在那，不知道該怎麽說話和表態。酒喝的有點多，打了個嗝。
“你……要跟我一起走嗎？”他的話竟然有些踟躕，這個樣子真是太有趣和……迷人了。
我點頭，身體僵硬著，還帶著麻木，不自覺的又打了個酒嗝。因為沒吃什麽東西，打嗝都是滿滿的酒香氣。就是有點失宜了，亡羊補牢的用手遮了遮嘴巴。
“那還不出來！”就說他的耐心太少，不過遲鈍了一下，他立馬就不耐煩了。
所以我即刻站起身，跟主家告辭。主家還沒從我這套出什麽話，便不想爽快的放我走。
“小娘子跟這位小道爺認識？不如等用了晚膳，我命人送小娘子回去。眼看這天也黑了，隻怕不安全。”家主客氣的說。
“不用了，這是我家四少爺，熟得很，也很安全！”我說的是真話呢！
主家三人麵麵相覷，這話還真讓他們意外的很了。雖然之前也還奇怪著，那貴客為何也要發他下跪，兩人麵對著，也好似刻意生分。可是一個少爺為什麽要做小道士的裝扮，施起法來還有模有樣，很有仙家的風範。
隻是我也懶得跟他們多扯了，出去後就跟他離開。
“你是刻意來接我的嗎？”趙恪好像真的還挺關心我的。
他輕輕地把食指往唇上一放，要我噤聲。我立即會意，連忙點頭，一麵還伸手抓過了他原先放在唇上的那根手指。
他正專心聽人家密話，對我的舉動完全沒有在意，所以我趕緊狠狠地握著。雖然覺得自己齷齪，還很猥瑣，可是心裏卻好開心。
我們還是從後院離開，已經走出了園子，他終於發現了我的不軌，立即收回了自己的手。
“怎麽，他們說什麽了？”我也不在意，便自己左手抓右手，保留著他的那點溫度，依舊一臉熱情。
“那老太太說，‘我就說她不簡單，這麽美味的獐子肉餅她就咬了一口便丟下了。夏日天熱，隻就上層人家才嫌棄油膩，窮出生的人怎麽可能似她這般挑剔？這酒啊，她喝第一口的時候就品出來了，眉眼一挑，這姑娘真是個鬼靈精。翠柳這樣的人品和相貌來給她斟酒，她臉上完全看不出心虛，反而安之若素。分明就是享福享慣了的，周遭都是絕色的人才，所以她才完全不局促。’此話無用，標點隔開。”
趙恪學完那老太太的話，轉臉來看看我，我無話可說，便隻笑笑。
“那男人說，‘奇了，先前那小道士說她還是處子，這會兒她又說她是寡居之人。看她的樣子，也不像個姑娘的作為，完全的不知羞。後來又說這小道長是少公子，雖然不信，可也有疑點，卻不知到底是誰在說謊。’隔開。”
不算穿幫吧，我成親都三年了，不還是個處子？
“那女子問，‘要不派人跟上去，看他們往哪去？’隔開。”
“老太太止住，說道，‘不可，這姑娘身邊有影衛跟著，千萬不能打草驚蛇！’隔開。”
嗬嗬……這老太太厲害啊，原本以為是青銅，現在看來完全是王者啊！
不過，等等，她是怎麽看出來的？能發現我身邊的三司，可不是一般武家人能有的本領，我這麽毒辣的眼神不可能看不出來這老太太是個大宗師啊！
娘的，八成是這壞人在試探我。不能表態，裝成沒有的事。
“靈風真人好本事啊，這麽遠還能聽見！”我誇他。
他目視前方，不自覺的挑挑眉，對我的不算真誠的奉承話一笑了之。
出了後院的門，門上的小廝兒很快的就將門鎖了回去。原本應該有人提著燈籠照著路送我們的，主家不上心，下人們就更敷衍了，反正我們又不是貴客。
我左右看了看，沒有發現下午和我們一起來的那占卜的老婆子。心下倒是有些過意不去，害得人家白耽擱了這半天的時間，又陪著跑了一趟，也不知她等了多久。
“你說這瞎眼老太婆占卜準不準？”她並不是瞎子，可她的雙目沒有神，眼睛渾濁，看不清閃爍的情緒，就像是瞎子一般。
“她自謙說她的卦十卦九不準，其實不準的那九卦是她自己不肯泄天機。”他又是那平平的語氣，聽不出語調。
“我不過是隨口一問，原來你真的認識她。”我就說他的一舉一動都帶著目的，連個起卦占卜的道婆都是舊相識。
壞人啊壞人，幸虧我根本就不想跟你計較，否則真的好累呢！就連這一句，如果沒目的，他完全可以說不知道不認識就行了，我又無從得知真相。可是就算你掐著我的脖子，吸幹了我的血，我都沒想過要反抗。你對我做什麽，我才是真正的甘之如飴。
他沒回答，抬腳往來時的方向走著。我們又走了回頭路了，看來他是要送我回去的。
“那你說她給我占的這兩卦，卦象準不準？”我又問。
“她又沒給你解，是你自己攔著不讓說的。”還是那平平的語調，透著點陰柔氣。
可這卦象也太形象生動了，就像是做好了故意要給我看的。這麽說，也有可能是假的吧？
說實話，我不太想我家王爺輸，隻要是他想要的，我希望他能如意。因為我家王爺是好人，我怕看見他落寞的模樣，我怕我會心疼。
我笑了笑，換了個心情問道，“這瞎老太婆不會也要叫你小師叔吧？”
“不，隔著兩輩，她要叫我小師爺的。”他本來說的挺雲淡風輕的，可是忽然又傲嬌了起來。
“……”真是好大輩分的人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