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74章 乾道六年,五月 20
我用手摸了一下自己的臉,有點疼,但並沒有血。先前被銀箸砸的,這會兒又蹭了一下,但應該不礙事。
“我看不見,要不你給我敷吧?”我嬉笑著,又是那副腆顏潑皮的樣子。
她懶得跟我扯,作勢要將藥收起來。我用手撐著下頜看著她沒說話,她倒有點不好意思了,仿佛收回也不是,主動給我又下不來臉麵。
“喏,火折子也給你一並收起來。”這東西寶貝,不能亂丟的。
那年,我就是因為一個火折子才犯了大錯的。
那時,我與慶王的婚期已經定下了。我讓我的羅纓帶我走,她沒有猶豫的就答應了。可我根本就不能明白,當我不做侯府千金時,所要麵臨的一切困難。從小就是衣食無憂,群仆環繞,所受的苦也都是自己樂意的自討苦吃。
所有人都供著我,不管這裏麵有幾分真假,但究竟我是連氣都沒受幾分。
我不知道金錢可貴,我也無法理解親曆親為。什麽都指望著我的羅纓,我成了一個徹徹底底的大小姐,幾乎沒有一點的生存技能。無力和挫敗感讓我覺得自己就是個累贅,吃了一點苦就開始後悔。
我也不想她每天都很累了,還要來安撫我,我甚至懷念那時第一眼遇到的南榮公子。那時的她霞姿月韻,瀟灑出塵,哪裏像現在這般為我所累,總為小事掛心。
我揮霍的習慣了,根本不把錢財放在心上,想要什麽,她又舍不得不滿足我。我們很快就沒有錢了,她的身上僅剩了一把劍,也是準備要當掉的。但她跟我保證會掙到錢,絕不會讓我受苦。我並沒有不相信她,隻是不明白,怎樣才能掙到錢。
那時我們在荒郊野外,她要去找吃的,讓我看著火。我們原本也是有火折子的,但是前幾日在鎮上用飯,我隨意的給了鄰桌的小孩玩,就沒要回來。
因為剛下了幾天雨,空氣裏都是濕的,又沒有點火的工具,就是鑽木取火都找不到引火的細絨。好不容易架起了火堆,也都是南榮的功勞,我幫不上一點忙。
當時已是深秋了,我也沒有想到,我竟然跟著她漂泊了好幾個月。因為離開侯府的時候,還在炎炎夏日。臨走之前,我還像從前一樣在街上喝了一碗香飲子。那些跟隨離著我遠遠地,但是一轉身我人就不見了,真是對不起他們了,把我弄不見了,肯定是沒命了。
第一天住進客棧裏,隻是被蚊子咬了幾口,我便一臉的懊惱。擱在以前,我甚至有可能把不盡職的下人殺了的。可是南榮低身來給我塗藥,我便覺得值得了,也撫平了內心的不安。
下了幾場雨,天就更冷了,趕了半天的路,我又餓又困。明明跟自己說絕對不能睡著,可我還是睡著了。如果不是被凍醒,我可能還會再接著睡。
火堆已經全滅了,滅的一點餘燼都沒有。我學著南榮也來鑽木取火,可是我的力氣太小了。沒兩下胳膊就酸的不行,連手上的皮都被我磨破了。我越來越焦躁,怕南榮對我失望透頂。可我真的點不著火。
我們已經趕了幾個月的路,侯府的人大概再也找不到我們了,因為我們已經到了金人的地界。雖然這裏曾經也是宋朝的疆域,大家還是說的一樣的官話。
我走了,用樹枝在地上寫了“相忘江湖”四個字,然後轉身毅然決然的走了。雖然身無分文,但其實我是有辦法讓自己活下來的,因為我還有一身的技藝。
我的一手好琵琶讓人忽視了我略顯卑瑣的容貌,何況與青樓女子爭春,無論如何我也占不了上風的。可我到底是在江南的溫水裏浸泡大的,早沒有了北方人的硬骨,也成就了徹底的水鄉風韻。
南曲是我最擅長的,總聽,學也學會了。何況我的指法是受高人指點,哪怕不唱,就是純粹的彈奏,也能讓人聽得酣暢淋漓。此地受金人管轄已久,原來的宋人備受欺壓,連文化娛樂也趕不上南邊了。
很快,我的名聲就大噪了起來。哪怕隻做個自娛自樂的清官人,旁人也護著我,不予為難。而且我又是個愛酒的,這副皮相又不容易讓人動色。
我也越來越覺得,我好似活成了我生母的前半生。但我的後半生,決不能像她一樣。我還是介懷的,哪怕是個低賤如螻蟻的人,也希望純粹一點。我不想別人捧著你,你就是高高在上的,別人踩踏著,又完全的低到了塵埃裏。
我要做大家小姐,就要有那份底氣和信心,我要做勾欄娘子,也要拿得起那份灑脫和絢爛。
可我終究把自己活成了一個雜種,這邊拿不起,那邊又放不下。
是南榮先來找到我的,看見突然出現的她,我心跳的厲害。不知道為什麽,我還是義無反顧的跟她走了。雖然這一次,我的內心裏隱隱覺得不妥。
走到半路,我突然想起來我沒有帶錢。經曆了前幾個月的捉襟見肘,我也給自己長了心眼,開始把錢財當一回事了。那是我這段時間好不容易積攢下來的,陪了我多少笑臉。我不能就舍下,又要什麽都靠南榮。
可我如果說我折回去隻是為了拿錢,南榮一定不同意的。所以我隻能說我落下一樣要緊的東西,必須回去拿。
南榮確認的問了我一句,“真的很要緊嗎?”
我鄭重的點頭,“要緊,比命都重要。”
這話一說,南榮一定會答應我的。
等到夜深了,南榮帶著我飛簷走壁,一直到了我那些時日住的房間。金人管轄的地界,城裏晚上有宵禁,天一黑人們就不再外出,到處都沒了聲響。我的房間沒有亮光,我悄悄地推窗進去。
剛一落地,我竟然看見了——夢生。
四目相對,我們都怔住了。夢生在我的印象裏比獵犬還要厲害,不論是追蹤的敏捷度還是奔跑的速度。
“小姐,快跑!”夢生朝著我低聲的吼了一句。
但是來不及了,南榮已經跟他們動起了手來。
我低估了自己的價值,韋家在我的身上寄托了太大的希望。家中一直嬌生慣養的小姐竟然跟著一個女人私奔,這更加的荒唐,也沒辦法給官家一個交代。
可是當時,南榮是帶著我逃出去的。
直到後來,我再次遇上了夢生。一旦被這姑娘盯上,大概是甩不掉的。南榮要殺了她,我也沒想攔著。從前夢生對於我的作用,也就是來拾箭的,她給我的價值不過是比狗好用一點而已。
可是夢生是來給我送錢的,她把我原本要折回去拿的錢給送了過來。可憐兮兮的,又特別的赤誠。
我猶豫了,就這麽一遲疑,南榮還沒來得及殺夢生,二哥已經帶著人追上來了。
我後來一直懷疑,這隻不過是二哥的伎倆。夢生是我的人,又是個純粹的姑娘,這會讓我放下一點戒備心。
韋揕一直都太了解人性的弱點,所以他也戳到了我的痛處。不過是幾句話陪著兩滴眼淚,我就信了他,倒戈的反而去勸我的羅纓。
南榮川薑,是我的蠢,害死了你。
我也屈膝環抱著自己坐著,眼睛盯著火堆。偶爾有劈啪的聲音,濺起一點火星,但我並沒有讓開。
“無怨在你那嗎?”第五姑娘問我,這還是她第一次主動跟我說話。
“在,也不在吧!”我說。
當日我的羅纓被侯爺打死,我在之前就已經昏了好幾次。無論怎麽求都沒有用,我跪下來哭喊著嘶吼著妥協著……
青石板磕破了我的額頭,石子陷進了我的皮肉裏,我都嘔出了血,侯爺還是無動於衷。
侯爺就是要我親眼看著南榮血肉橫飛的慘死,哪怕賠上我這條性命不要,也不能任由我荒唐下去。他們都怕到頭來,我的榮譽沒有掙到,反倒給家族帶來莫大的恥辱。
所有的寵都是假的,我不過是還有一點價值而已。
夫人給我下蠱,若我不是處子之身,當時直接就死了。夫人見到我沒事,竟然冷笑了一聲,自言自語的說道,“真是可笑!”
並不是我不肯早來京城備婚,而是我額上的傷太重了,又怕留下疤痕,不知道用了多少名貴藥材,才養成如今這個樣子。若來都城,滿是皇親貴胄要結交,我是主要人物,少不得要出來見人。
大家小姐,沒有說怕見人的緣故,禮節上的事情最是要緊,也推脫不去。他們不過是怕被人發現蹊蹺,打聽出端倪,所以寧願說我嬌貴,遲遲不肯離家。
我不知道南榮的遺體最後被如何處理了,而我根本不敢問,但侯爺一定不會善待她的。我也信他說得出就一定能做得出來,他是徹底的讓我一次性看清了他的麵目。
從前人家在背後說侯爺怎樣的狠毒無情,我從來都不信,他就是被人置喙的沒有一點人性,可他依舊是驕縱我的和藹慈父。
所以當我家王爺跟我說他找回了羅纓的屍身,並且用水晶棺封了起來的時候,我還真的不相信。因為那時候已經過去了好幾個月了,且到了春天,就算真的是她,也肯定腐爛的不成樣子了。
可我不敢去確認,寧願給自己一個念想。我怎麽能麵對那樣的羅纓?哪怕王爺也一樣的威脅我,我也無所謂在這樣的牢坑裏老死一生。
什麽自由,什麽為自己而活,我根本就不知道自己想要什麽。一出去,大概還是活成了十三娘的後半生,還不如做著現在的這個傀儡國夫人。何況,我的這條命還不知道能活到什麽時候呢!
無怨被我埋了,就在城外。大婚那日,在我從船上上岸後,第一腳踏在臨安府的地界時,我做了一個劍塚。我不知道那劍上有沒有她的亡靈,但就算她不走,我也甘願被她折磨。
“你餓嗎?”我問第五姑娘。
第五姑娘看看我,不明白我的意思,但突然想到了我剛剛翻看了她的荷包。
“不是!”她臉露窘色,“不是吃的。”
我以為她是不好意思吃,但我也沒想跟她要。席上我已吃了很多,又喝了那麽多的酒,根本不餓。
我笑了笑,做出了解的表情,也不去揶揄她。南榮曾跟我說過,他們可以長久的不眠不食,還能保持高度的警覺性,一裏之內的異樣動靜,他們都能很快的察覺。
“你休息一下吧,我給你看著火,保證不會睡著。”我信誓旦旦。
因為天不冷,縱然下著雨,畢竟已經立了夏,天隻會越來越熱的。我坐的離火堆遠一點,身上半幹不幹的,雖然難受,但也隻能忍耐著。絹羅的衣料不耐火,我也沒那個巧勁和耐心烤火,怕一不留神,連衣服都沒的穿了。
我們中間坐的還隔著一點距離,按理我應該過去給她一個肩膀的,這樣她也好休息一點。可縱然受了傷,她畢竟不是個矯情的人,對我的感情大概也是複雜的。何況我身後還有她的三個同門師兄弟,也不知道他們這種隱藏與勘察的本領誰勝一籌?
第五姑娘已經閉上了眼睛,雖然還是端端正正的坐著。破廟裏很安靜,外麵的雨聲也小了很多。
我隻坐了一會兒,渾身酸疼的厲害,眼皮也困難的緊,隻能在內心告誡自己不可以睡著。可我根本就是個耐不住性子的人,也堅守不住什麽大義。等我突然驚醒,一睜開眼睛,就發現第五姑娘正在看著我。
“我……睡著了嗎?”廢話,我都做夢了。
很奇怪,明明心情不是很好,又想起了過去的舊事,我以為內心會很沉重。可是我竟然夢到了自己在啃雞腿,而且吃的很開心。
“你要是真的很餓的話,我可以去外麵給你捉幾隻青蛙。”嘴上雖這麽說,但是打趣我的意味更濃一些。
“還是把你珍藏的幹餅給我吃吧!”我以牙還牙。
“這餅放在我身上好幾年了,我怕你吃不下去。”她突然坦蕩了起來,沒了之前的窘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