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60章 乾道六年,五月 6
羅纓冷著臉立刻就出去了,她步子一跨,幹脆利落,完全不是小腳奶奶該有的微微顫顫。
此時我這房裏隻有佩蘭秋穗和牧雲,我與佩蘭麵麵相覷,都有一些愣怔。
牧雲將那一盅的蒸乳酪都吃了,此時正渾身是勁的拿著她的小弓箭到處亂射。秋穗隻拿眼睛盯著她,動不動就要嗬斥她兩句,可饒是這樣,還是將一個瓷膽瓶給射碎了。
立時就有小丫頭拿了灑掃的工具進來,一麵也恐嚇牧雲,“再胡鬧把你送去姑姑那裏,我們誰也不替你求情了。”
牧雲隻拿眼睛瞅我,完全的不在意那小丫頭的威脅。
“夫人可別再縱著她了。夫人不在的這幾日她乖覺的了不得,今日一見夫人回來,立馬又是這樣。”
我聽了隻是笑著伸手召喚牧雲過來,這小家夥立刻聽話的屁顛屁顛的跑到我身前。我讓她把弓箭給我,她猶豫了一下還是遞到了我的麵前來。想來她以為我是要給沒收了,卻又不敢反抗我。
“牧雲,你要多吃飯,這樣拉弓才有力氣。你看大娘娘厲不厲害!”話還沒說完,我把房裏另一個瓷膽瓶給射碎了。瓶裏麵有水,一箭過去,迸裂的炸開,所有人都驚叫了一聲。
牧雲見此,興奮的拍手大笑。
“夫人!”秋穗隻是嗔怪我。
此時外頭通報了一聲傳飯,我就讓佩蘭把飯擺到榻上來。牧雲已經吃飽了,還在瘋玩,秋穗正惱她,也不肯吃。佩蘭是立著規矩的大丫鬟,非得要伺候我用完飯才會下去吃。所以就隻剩了我一人。
之前沒什麽胃口,今日倒是好了一些。中午跟著太後用膳也是吃的簡單,在德壽宮每日是要用四餐的。親王府邸規矩是三餐,遇上特殊情況也就特殊對待,小夫人那便就是個特例。但我要說我餓了,想吃什麽,廚房也是一樣的要動火給我做來的。
府裏一向到了入更時辰才用晚飯,如今天時長,要更加的晚一些。方才說話的時候就已經餓了,喝了一碗果子茶更加覺得饑腸轆轆。若是所有葷菜都摒棄了,剩下的素菜我又不愛吃,況且我已經許久沒有沾葷腥了!
佩蘭見我神情複雜,明明想吃肉,銀箸兒挑來挑去就是不下口。
“要用些酒嗎?有荔枝酒,前幾日府上請客,還是羅纓吩咐人留了兩壇下來特意給夫人的。本想著明日端陽節,晚上從宮中歸來再喝的,隻怕到時候不得早。還有東陽酒,王爺最愛,夫人若是想喝我讓人送一壇來,左右府中常備著,不麻煩。旁的也是一樣有的,江寧府的芙蓉酒也有呢。”
我自己思索了一番,掂量著厲害。想著我本就是個短命鬼,今朝有酒今朝醉吧,還不知道明日會怎麽樣呢?他的話也不一定要聽的,反正吃苦受罪的人是我。
“好吧,我也喝東陽酒!”王爺愛喝東陽酒嗎?我怎麽沒看出來?
很快就搬來了一壇酒,還沒啟封,泥還裹得好好的。一壇也沒多大,我要是敞開了喝,一個人都能搞定。
燙酒篩酒她們都是做慣了的,所以沒等多久就喝上了。但就這當口,我已饞的不行,猛喝了一大碗,才覺得稍稍過了癮。
“今日早上府裏宰殺了一頭黃牛,大廚房裏燉了牛骨,要不弄兩根牛肋骨來?”佩蘭擔心我喝寡酒,很容易就上臉的。
“精嫩的好肉都給那邊分了去,那兩位小娘也不能委屈了,倒讓咱們夫人吃大廚房裏的飯!”秋穗得空不甘心的抱怨一句。
“這不也有炙烤的雪花肉嘛!她又不愛吃。牛尾也在我們的小廚房,隻是還燉著,預備明晚王爺要來用飯的。”
“姐姐也知道那是預備給王爺的,有多少還是礙著三娘的臉麵,到底我們夫人算什麽?”
“我不介意。還是佩蘭懂我,我就愛啃大骨頭,去拿來吧?”我瞪了秋穗一眼,今日她的抱怨話說的有些多了。
按理這樣的差事佩蘭隻要吩咐人去做就行了,可是這次她倒是親自去了。估計也是擔心有意外,正好給秋穗火上澆油。自從佩珠和秋華成了親,秋穗在我房中的地位也高出了許多,進出都是隨她意,得罪人的話也是她來說。佩蘭一向不動聲色,絕不做掐尖出頭的事,表麵上也在度量秋穗這個小丫頭的意思。
“三娘要收斂鋒芒,她倒是進退得宜。可夫人已經在高位了,我們可不能任人宰割!夫人就是太好性了,哪怕是逞強也要把臉麵護住。”佩蘭一走秋穗立馬對我掏心掏肺。
我隻顧著喝酒,對她的話置若罔聞。
“大娘娘,牧雲也要喝酒。”牧雲弓箭玩累了,自己爬到榻上來,與我坐在一起。
我順手將酒碗裏的殘酒送到了她的嘴邊,她便乘勢喝了一口。隻見她還沒下肚立馬吐了出來,用手扇著自己的嘴巴,直呼,“辣,辣!”
我用手拍著自己的大腿,隻是“哈哈”的笑,“傻瓜,明明是甜的,怎麽會辣,喝多了你就喜歡了。”
我還要再給牧雲喝,被進來的佩蘭攔住了,“她才多大你就給她喝酒,不是自己的孩子你就不知道心疼。”
佩蘭本是無意的一句話卻刺痛了我,我像牧雲這般大的時候,侯府的夫人可是什麽都縱著我的。佩蘭很少跟我說過重話,可能真的有些生氣,或是從別的地方受了氣。
她見我愣愣的,隨即便緩了語氣,“你都不知道那日水蓮姐兒給夫人送鞋時,那淒楚的模樣真叫人心疼。她又是個啞巴,自家又不識字,比劃些什麽旁人也看不懂。一個寡婦,還被夫家賣了,身下就這麽一個丫頭,人家可是當成了心頭肉。”
我聽佩蘭這樣說,也有些心酸,那樣一個與世無爭的人,真不該作踐了。可我也是有心無力啊,能把牧雲解救出來,我已經做了善事了。
“姐姐沒討到牛肋骨吧?”秋穗“哼”了一聲,臉上隻掛著冷笑。
“府上這麽多人,一頭牛哪夠幾家分?怪婢子說的晚了,更不該勾起了夫人的念頭。”
“夫人你看吧,就佩蘭姐姐這樣的臉麵都討了沒趣。”秋穗還是不依不饒。
秋穗還要待說,門房忽然報,“胡大娘來了。”胡大娘是大廚房的掌事。
“奇怪了,她還親自賠禮道歉來了?”秋穗說著故意跳到了榻上來,按著我等一下表態。
我這衣衫不整的,也不會要她進來。這些婆子最是嘴欠愛說閑話的,就是在我房裏打量一眼,都不知道編排出多少話來。可我又不能跟她們拿大,要不然說的話就更難聽了。
可我還沒來得及表態,突然門簾被掀開了。秋穗正要發火,頂頭看見冒出來的身影,立馬縮了回去,急忙的下榻去。
我也趕緊調整坐姿,佩蘭手快,已經拿了一件涼衫來給我穿上,也順道給我把頭發理了理。
“不是說在容妹妹那邊嗎?” 突然看見王爺這麽個大人物進來,我的表情也有些局促。門房不可能不通報的,一定是王爺沒讓,他這是故意來殺回馬槍的?
王爺已經換了常服,頭發也是在頸後散著,臉上還有些水痕。他朝我走近了幾分,我便明白他也是剛洗了澡來的,身上還有某種皂莢的清香味。
“去過了。”王爺隻簡單的說了一句,順便就脫了鞋,盤腿坐到了我的對麵。
牧雲還在我的身邊,秋穗要把她抱下去,她不肯,看著王爺嗲嗲的叫了一聲,“阿爹!”
“錯了,要叫爺。”佩蘭笑著糾正。
“可不是,人家叫我大娘娘呢!”我也笑了。
“阿爹讓牧雲叫阿爹!”牧雲手指了一下王爺。
我看王爺不置可否的神情,自然不用懷疑了,“也好吧,那牧雲以後就叫我阿娘。隻是不能正式收作幹女兒的,我還打算過幾年給王爺收在房裏呢。”
我說的一本正經,而且還真的這樣想過。王爺今年才二十四歲,再過十三四年也還在盛年。牧雲這樣的美人胚子一般人也駕馭不了,說不定還成了禍端,富貴人家也一樣的是多情人多,專情人少。與其給別人糟蹋,倒不如王爺知根知底還憐香惜玉。
王爺聽我這樣說,抬手拿了個櫻桃照我臉上摔來。我正好伸手接住,放進嘴裏吃了。牧雲見了,隻是高興得直拍手。
王爺嘴角撇了撇,隨後才轉臉問,“胡家娘子什麽事?”
外麵人聽見王爺問,立刻催促著胡大娘進來。這胡大娘也有四五十歲了,五短身材,也是滿頭珠翠,遍身錦繡,並不見任何的油汙,就連頭發都是幹淨清爽的。想來也不要她親自做什麽事,不過長點心眼罷了。
胡大娘不曾想到會麵見王爺,一時倒囁嚅難安,話也說不出了。原本她這樣的大掌事每日接待的人事多了去了,倒也不至於怯場。可能也是她們心虛,或者方才真的有人得罪了佩蘭。
“有話就直說罷了,王爺又不是旁人。大娘這樣玲瓏的人,何苦這般上不得台麵!”佩蘭說了一聲,也是在給這胡大娘暗示。
以佩蘭的性子自然是不願意多事的,不管胡大娘說什麽,佩蘭都不會計較,還能替她周旋兩句。
“方才有人來回我,說是有姑娘問是否有燉好的牛肋骨。因為預備著明日過節,所以今日大夥兒都未動。奴婢也想著夫人這樣金貴的身子,一向不碰我們大廚房的吃食的。再沒有想到是佩蘭姑娘親自來的,就是打發個下等女使倒都管用些。那起子小蹄子認識幾個臉麵人,言語上粗糙慣了,就怕把姑娘得罪了。若是再叫夫人也惱了,這可如何是好。所以奴婢巴巴的送了一些來,還望夫人千萬別覺得怠慢了。”
她話說完,房裏的兩位丫鬟抬著,把一個蓋著蓋的比臉盆還要大的大銅碗送了進來。我那食案也小,隻得撤下一部分的吃食,將碗放到了正中間。那碗也高,王爺也是躬著身軀,我萎著身子隻能看見對麵王爺的半張臉。
碗蓋揭開,倒沒有我以為的熱氣騰騰,想來路上耽擱了,說話的這會兒也是時間。裏麵放著整根的巨大的四條牛排骨,燉的紅豔豔香爛爛的,看著就食欲十足。
“哇,好香的味道。”我說著就伸手抓了一根。
“好重!”我驚呼一聲又丟了下來,便把臉湊過去,直接上口撕咬。肉已經燉的熟爛,一口下去拽下了一大塊,帶著剔透的筋,甚是美味。
我是真的饞了,太想念這肉的滋味。就知道自己根本受不了苦,也一點克製不了內心的欲望。
“嗯,好好吃,王爺你嚐嚐!”我說完就順手撕下一塊遞到了王爺的麵前,不巧的是這一塊還是我先前咬過的,很有可能還沾著我的口水。
王爺一往榻上坐了下來,就有人將杯箸碗碟放了一套過來。
我已然發覺不妥,伸出的手剛要縮回,王爺已經將自己的碟子送到我麵前,“沒關係,我不嫌棄。”
我是放也不是拿回也不是,遲疑了一下還是塞進了自己的嘴裏,含糊的說道,“我嫌棄,王爺還是讓佩蘭伺候吧!”
王爺看著我笑了一下,微微露出了星點的牙齒,我從堆成的肉山裏看到他的笑臉,心突然顫動了一下。其實我家王爺應該是我見過的三位皇子裏麵,長的最周正的一位。
前太子到底是嫡長子,處處要做著表率,自小嚴謹的性格就已經養成,與人相處起來也會叫人覺得太累和壓抑。恭王看上去就更加的玩世不恭一些,帶著濃鬱的紈絝氣息,平易近人的有些荒唐。不管他內裏在算計些什麽,但他給我的感覺就是如此。
不像我家王爺,似乎什麽都能沾一點。一看就讓人明白他是個可靠的人才,是能堪擔大任的人,卻又不會叫人覺得太壓抑和有那種高高在上的疏離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