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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第58章 乾道六年,五月 4

  平日裏我所住的裏間隻有夢生常待著,其餘人一般不讓進去。況且我房裏也沒有幾個人,隻要我不在,她們便都得空玩去了,所以就會更加的安靜。


  我這裏一開始是有名字的,叫雎園。也確實養了些雎鳩,但因為它寓意王者風範的緣故,我便把名字改了。隨便擬了“疊翠”兩字,還是我自己那爛的要命的墨跡,讓人裱好掛了起來。此時被王爺看見,隻覺得甚是難為情。


  “我自己寫著玩兒的。”我低聲解釋了一句。


  “實景罷了,沒什麽好與不好。”王爺的話好官方。


  曲徑太窄,我便把路讓給王爺,自己跳下甬道行走。甬道上具是漢白玉打磨的小石子,走起路來“嚓嚓”的響。


  “姑娘!”夢生聽見動靜,跑了出來,見了王爺也隻是愣愣的。她是見過王爺的,縱然是三年前那不熟識的幾麵,但她也不可能陌生的不認識成為我夫君的人。


  奶娘告老解事以後,其他人也漸漸被遣散了,其實這些後來的人侯爺花了好大的心血,不可能輕易犯錯的。我心知留不住任何一個貼心人,所以早把夢生帶到了德壽宮。慶王府的人並沒有把夢生當一回事,因為我也從未表現出對她的偏愛。她那時是跟著奶娘一起離開的,從始至終我都沒有多看她一眼多說一句話。


  我沒有跟羅纓說過這件事,王爺也不可能知道。能在慶王府和德壽宮自由行走的也就隻有娟姑姑,但她不會跟羅纓多話的。可是王爺看見夢生竟然一點也不意外,甚至沒有刻意多看兩眼,好像早就知道了一般。


  那麽就隻有一個可能,秋穗也是見過夢生的。也許三年前她沒有見過,但是她隻要一說,羅纓也就明白了。


  我沒說話,自去取自己的東西,沒想到王爺並沒有住腳,依舊跟著我進來了。


  夢生想攔,可是又不敢,呆呆的隻是看著王爺。雖然很沒有禮貌,但是王爺並不介意。事實上,不管夢生做什麽都容易得到別人的原諒。她是個讓人計較不起來的通透人。


  “把你家姑娘私藏的好茶,泡一杯來給本王嚐嚐。”王爺說著隨手拿起我書架的一本書來翻看,拿書的封麵上寫著《女誡》兩字,他大概是不信我會看這樣的書,所以認真的看著。


  果然裏麵另有玄機,是我跟姝娘要的幾折戲本子,還是那種尋常人輕易唱不出來的豔曲淫詞。我又不能去搶,隻能隨他高興看了。


  “她這笨手笨腳的會泡什麽好茶,我來吧。”我一般也不喝茶,夢生更是個飲食簡單的,我不在其他人更是懶得操心的。天氣熱了,碳爐子還放在外麵的廊上,都不知道有沒有燒。


  我出去看了一眼,果然碳火已經滅了,於是就用茶盞盛了一杯生泉水端了過去。夢生也跟著我出來了,見我如此敷衍,也隻是神色平平,並不驚訝。


  “把那藥給我包好了。”我若刻意去拿,隻怕王爺一定會細問,所以隻能要夢生做的不經意。


  我把茶盞遞給王爺,王爺卻並未來接,眼神依舊盯著我的一本書在看。我順著他的目光看去,隻見書裏插著一張書簽,上麵是我前段時間寫的一幅小字,“言念君子,溫其如玉”。


  我一時緊張,連忙把書奪了過來。王爺隻空著手端著,依舊保持著方才翻書的架勢。再度量他的神色,很是複雜,也不知他在想些什麽。


  “小時候讀《詩經》,一看見這首《小戎》都會眼前發黑,一堆的生僻字。”我笑了笑說。


  “看來你們江寧府的昭月樓還真是不錯呢,不僅要讀書識字,連雛妓也一樣的要熟讀《四書》《五經》。”


  “哈哈!”我除了傻笑,隻能懵逼的無語。手上端著的茶盞,直接自己就給喝了一大半。心想這人也太能裝了,你要是知道什麽你就直說好了,非得要像是耍猴一樣的逗著我玩,有意思嗎?


  “就是這字太差了,真該好好練練。溜須拍馬的哄得上皇如此開心,怎麽也不認真的學些本事來?”


  看來王爺今日真是來意不善啊,得要把窩在心裏的那口氣給疏散了才好。


  “姑娘,你忘了?忌生冷。”夢生見我還在喝那生泉水,忍不住提醒一句。


  我哪裏還顧得上這個,隻是說道,“‘厭厭良人,秩秩德音’,我覺得倒是像我家王爺呢!”


  “是嗎?那還要勞煩夫人給本王解釋一下,本王怕夫人理解的和本王不一樣。”王爺沉靜的臉突然衝我冷冷一笑,接過我手裏的茶盞,掀起衣擺直接坐了下來。


  今日天熱,方才一路走來,連我這虛著的身子都出了汗,王爺穿了正裝,又一直捂著,更加的要熱許多。


  “我這一切不都是王爺給的嘛,哪怕就是真的韋捷,也是一樣的高攀啊!”我殷勤的拿出自己的汗巾子送給了王爺擦臉,就差親自動手了。


  “姑娘,你要是不開心就別回去了。”夢生拉了拉我的衣袖,她大概是真的不想看我這幅摧眉折腰的世故模樣,哪裏還有那一分的傲視蒼穹的狷狂。


  “你要是不放心,可以跟你家姑娘一起回去,我慶王府添一張嘴也養得起。省得她天天跑到人家來蹭吃蹭喝,連我都要矮了兩分。”


  “王爺這是有意見了?”我也冷了臉,夢生是我唯一想要周全的人,他若是對我有一絲的尊重,就不該在夢生麵前給我難堪。何況我與德壽宮走的近,對他並非是壞事,而我韋家與上皇的關係也不可能扯清的。


  王爺大概也覺得自己用詞嚴厲了,立馬又緩了緩神色,自己笑了一下,“原來夫人也會生氣的?”


  “我家小姐離了誰都是一樣的,你根本不配奚落她。她就是要走,你們誰也攔不住。”夢生一下子衝到了我身前來,伸手擋住了我,並且異常嚴肅的怒視著王爺。


  夢生之所以讓人不想跟她計較,是因為誰見了都覺得她的這條命無足輕重,且連她自己都是準備隨時的不想要。


  “放肆!”我吼了一聲夢生,“他是我的夫君,出嫁從夫,容不得你一個下人如此。從前在家,難道你敢對侯爺這般?”從前我那樣慘的時候,她也不過是在病床前陪著我哭,她不敢瞪侯爺一下的,就連心底的怨都不敢有。


  “那是因為……”


  夢生還要再說,被我一把攔住,“你也知道。”


  侯爺為了名利可以不惜一切,她怎知道,眼前的王爺不會呢?


  “那是因為我以為他會待小姐不同,可他見著小姐如此憔悴卻完全不放在心上,還滿是嘲諷和憤怒,他根本就……”


  “啪!”夢生太激動了,我不打她,她根本停不下來。這一掌我自己的手都是麻麻的疼,整個胳膊都顫抖著。


  “你不想在這待著,就給我滾,你要不想活,就去死!”我的聲音冰冷徹骨,縱然再心疼,我也必須要發狠。


  夢生捂著自己的臉,眼中噙著淚卻倔強的不肯哭。我從她懷裏把藥拿走,一轉身就先走了。在出門之前我狠命的掉了兩滴眼淚,一出來,立刻擦幹了,裝成什麽事也沒有的樣子。


  “我見過他!”我聽見夢生低語了這莫名其妙的一句。可我人已經出來了,何況王爺還在場,所以我隻能繼續走,不好再問。


  我自己步行出了宮門,王爺跟在我身後,我不好和他離著太遠,否則旁人看來以為我們有嫌隙。


  “抱歉!”王爺在我身後說了一句。


  我正在氣頭上,這個時候我都想殺人。可給我道歉的人是王爺,我不能不給他台階下。


  “這個姑娘就是因為太傻了,我才怕她活不下來。我們是同病相憐,所以才惺惺相惜。”我抬手看了看自己的手掌,還紅著,一定很疼的。


  “把琴給我拿著。”王爺快走了兩步,一手放在了我的背上,一手接過了胡琴。他身量比我高許多,他手一伸我幾乎就塞進了他的腋窩裏。


  “我該給王爺說抱歉,府裏人多口雜,前幾日確實病的厲害,怕不能安心養病才到德壽宮來的。”我以為我真的會死,在德壽宮至少還有夢生為我哭靈,隻怕其他人會嫌我晦氣。況且在德壽宮,王爺也免了不少的是非,就當我欠他的,還一點是一點。


  “不是這個。”王爺更正了一下,卻沒有說是為什麽。


  此時已經走到了宮門外,一駕大馬車上有兩位車夫,秋華獨自騎了一匹馬。見著我們出來,他們都作勢避了一下。


  我沒有用腳凳,自己就上去了,王爺過來扶了我一把。也就在這時,王爺的廣袖向下滑了一些,我一瞥眼看見他口袋裏卷著一張畫紙。


  德壽宮裏的用紙都是特製的,太上皇講究,用途的不同各類紙張也都是隨之分門別類的。陳畫師做的是寫意畫,用色隻有墨一種,隻用濃淡來表達遠近,他對紙張的要求要更加的潤。


  太上皇特意給了他最好的宣紙,不僅渲染好,而且能速幹。平日裏練字他都是輕易不用的,除非誠心要寫。以前我不小心浪費了幾張,他都給了我好大的臉色看,之後再不肯給我亂塗亂畫。


  我隨手從王爺的袖中抽了出來,王爺下意識的要來搶,我一撇身他隻好作罷了。


  這畫沒有落款,但記了時間,就是今日午後。是萬壽橋上四麵亭的景,上麵有拿著胡琴的我,還有——恭王。


  表現的畫麵是,我們兩個在說笑,以極其疏懶輕鬆的神態,像極了一對年輕的情侶在閑散的調情。


  “這陳畫師不愧是大家,簡直出神入化,厲害!”連人物的表情都捕捉的一絲不漏,既不添減也不作假,所以連個辯解的餘力都沒有。


  我笑著讚了一句,大意能明白王爺為什麽會沒有風度的給我難堪。上一次我跟恭王沒正經也被王爺瞧了個正著,那氣估計還沒消。這次又是這般,還直接被人入了畫。


  看來陳畫師也是恭王找來安進德壽宮的眼線了,還要不惜泄露身份的來膈應我家王爺。我家王爺不介意,也就影響不到我們夫妻了,可是如果不紅臉吵一架,我們之間就更可疑了。


  怪不得王爺方才會那麽反常!


  腦殼疼,想要抽身其外簡直癡人說夢。如今四下危機重重,以後連德壽宮我都不能稍稍的舒展一下了。委屈了夢生,成全了這把苦肉計。


  “其實這畫還有個名字。”我把畫給了王爺,王爺依舊卷起收回了袖中。


  “哦?”火已經發給別人看過了,此刻他又是那老成持重的模樣,明明想懶散,卻偏要刻板的正經。


  “恭王給起的,叫《思無邪》。”我說。


  馬車已經顛簸起來,我跟王爺依舊端坐著。他手裏還拿著我的胡琴,忘了該把琴套帶著的。


  “這畫王爺要是無用了,不如給我吧。我要把它送給大鳳,他膈應王爺,我就膈應他的王妃。”


  王爺見我如此,嘴角忍不住抽動了一下,但還是把畫卷給我了。


  “隨便你!”這好像成了王爺的口頭禪了。


  “你頭上的花有些萎了,摘了吧。”王爺說著已經伸了手要替我拿掉,我便隻好把頭歪了過去。


  王爺的動作很輕,輕的我頭皮都有些發癢。所以我伸手去抓了抓,發現指甲裏殘留了一點髒東西,便直接彈了彈。


  “你真的會走嗎?”看來夢生的話讓王爺耿耿於懷了。


  “會呀,我又不是真的韋捷,難道我要做你一輩子的妻嗎?”我話說得很輕鬆,帶著玩笑一般的不經意,“我又不能一生都做個擺設吧?也想去尋覓自己的良人呢。”


  “夫人剛剛不還說本王是‘厭厭良人,秩秩德音’嗎?”


  “確實啊,可不是我的啊!王爺已經有了良人,而且還有許多的不良人,我還是比較向往一生一世一雙人。”


  有些頹敗的紅海棠被王爺攥在手裏,他略微低著頭沒說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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