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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第45章 乾道六年,四月 15

  沒想到我這樣問,朱太醫卻沒有多說什麽,隻是問袁媽媽,“下官可否近瞧一下王妃的麵色?”


  “我家娘娘來了月事,臉色自然蒼白慘淡些。隻是不似先前,這次量大了許多,還腰酸腹痛。”這話請脈之前就已經說了的,袁媽媽又重複了一次,隻是礙著禮儀,不讓外男見我。可朱太醫堅持,她隻得將紗帳給拉了起來。


  我衝著朱太醫笑了笑,朱太醫卻隻當看不見,沉寂的臉無波無瀾的眼睛直盯著我看了許久。隨後又問,“王妃可否將衣袖往胳膊上方再退一退?”


  袁媽媽見如此說,也怕有大事,遂將我方才診脈的那支左胳膊上的衣袖卷了幾道,直到朱太醫說,“罷了。”


  “下官還有幾句話想問一問王妃,隻怕王妃有掛礙,須實說了才好。”


  “這……”袁媽媽有些疑慮,抬眼來瞧我,我隻還是一臉無知無畏的傻笑。


  “片刻就行,耽擱不了多長時間。”朱太醫又解釋。


  “媽媽隨我出來喝杯茶吧,咱們就在外間,又不出去也無妨。”秋穗上來拉住了袁媽媽,拖著她一起走了出去。


  “從前王妃剛來府上,下官第一次為王妃請脈,下官就問王妃是否有舊疾。那時怕是王妃有顧慮,下官又見還未到嚴重之時,所以就沒有強問。年上請平安脈時,還未見有異樣,如今見此情形卻像是被人促動了機關。隻怕今日王妃還是據實以告的好,免得誤了病情,甚至傷了性命。”朱太醫說著指了指我手臂上點的朱砂,明亮紅豔,帶著妖冶的美。


  這根本不是什麽守宮砂,這是韋侯府的夫人,我的嫡母,給我下的毒。因為這毒匯聚於我的體內,平日是無事的,一般醫者也察覺不出,飲食起臥也沒有任何的影響。


  唯一的一點就是我不能破身。也許更準確的說,這也是守宮砂,隻是倘若我守不住,那我便會毒發身亡。


  她怕我一朝得寵,會報複她的母家,她寧願不要這韋家的榮耀。哪怕那個時候我還沒有可能會成為太子妃,甚至是一國之母,她也要杜絕了這萬分之一的可能。我不嫁,她要逼我嫁,我嫁了,她又脅迫我不能承寵。


  所以我要感謝三年前的那夥匪徒,殺了我便就一了百了了,甚至成全了大多數人。


  聖上根本看不上我這個兒媳,他隻是礙於德壽宮的情分和我韋家的勢力,才不得不顧全大局的折中讓步。王爺就更不必說了,這段姻緣隻讓他成了笑話,讓他委屈,讓他有怒有怨卻又不能說,隻讓他一人委曲求全。夫人徹底的放心,帶著所有的秘密,也再掀不起什麽風浪。侯爺也不必緊張,我在成親的路上被殺,天家欠了韋家更大的一份人情。


  可我也不怪他,對我刀下留人,這三年的時光是我偷來的,餘下的也是過一天賺一天。


  “我隻是好奇,為何會被催動?”我這毒無解,一旦被種下,根本無法除去,所以多說無益。


  朱太醫做出為難的樣子,他大概什麽頭緒也沒有。


  我笑了笑,沒有勉強他,也希望他不要勉強我,左右我生與死是不會牽累到他世家之名的。


  “王妃可曾聽說過‘犀照通靈’這個典故?”


  這是典故嗎?旁的也許我還欠缺些,可是我打小就喜歡那些誌怪故事,所以從能識字起,倒是看了許多。講故事我最會了,也不介意給刻板剛正的朱太醫講一講。


  “《晉書》《異苑》裏有一則,講的是有一人走到了牛渚磯,發現那裏的水,深不可測,傳聞底下有許多的怪物。於是好奇心起,那人就點燃了犀角下水照看。不一會兒就見水中怪物前來掩火,好像很害怕。那人看見這些怪物全都奇形怪狀的,還有乘馬車穿紅衣服的。然後到了晚上,這人就做了一個夢,夢中有人憤怒的責問他,‘與君幽明道別,何意相照也?’說來也奇怪,那人本來就有牙疾,忽然想起來就把牙拔了,因而導致中風,沒多久就死了。”


  朱太醫聽我講這個反倒微微的笑了起來,問我,“王妃可信?”


  “世間之大無奇不有,寧可信其有不可信其無嘛!”我才不信。


  “下官沒聽說過這個,隻是想說一說,這世間有一種極其罕見的香,名叫犀角香。世人皆誤以為燃犀就是燃的犀角,然而並非如此,這犀角香不是用犀角所做,隻是形似犀角而已。製作這犀角香時要用到某一種香料,不得,犀角香是做不成的。更因這香料乃是禁香,且早已失傳不可循。如今怕是有,也是多年前保存的古香,抑或者有什麽能人義士在秘密煉之。”


  “大人為何提起此香?”難道他身上的香味就是這個?

  “下官也聞不出來,隻是猜度著有這個可能。”這老滑頭,就是十分的肯定也隻說七八分,如今有了三四分,卻隻提的沒影兒。反正他知道,我不肯實話以告,自然心中有數。


  “那又是因為什麽緣故?”他也說了,那不是什麽好東西,還說會中邪,那他自己卻不怕嗎?我不過是聞到了他沾在衣帶上的一點味道,他自己可是在焚香處長時間待著的!難道他在通靈問邪嗎,還是降魔伏妖?


  “詭異邪說也許不可靠,但是此香能通人之百骸卻是可證的。王妃這病原本不會輕易發作,隻因被這香味觸動,才會有異象。正巧夫人到了行經之日,下血也就更嚴重了些。”


  “這麽說也就不可怕了?”我就知道他想詐我!

  “今日如何,不代表明日又會如何,王妃還是早日想個對策才好。平安無危才是正經,頭上懸著一把劍,終究不是長久之計。”


  哪有人能真的高枕無憂啊,總歸滿足了這個又想著那個,還不如過一天是一天,反倒覺著眼前的太平安穩無比珍貴了。


  我想如今的國人經曆了一場徹頭徹尾的混亂,也都和我有著差不多的心境,偏安於一隅,不計較往後,也能把日子過得繁榮昌盛呢!江南的小橋流水,魚米富庶,終日溫水洗凝骨,看看現在西湖歌舞夜夜不休,各大州城多少秦樓楚館,倒是比從前定都的汴梁更加輝煌了。臨安臨安,這個“臨”字怕是要改成“長”字才對。


  我在床上躺了兩日,到了第三日已經好多了,連淋漓之感也沒有了,想來這次來的熱烈走的也痛快。


  牧雲拿了一個蹴鞠的球在玩,我一時來了興致,也想來一場蹴鞠比賽。於是吩咐下去,叫了幾個會玩的小廝,都還隻是十歲出頭的小毛孩。選了一處寬敞的地方,四四方方的拉開,中間設了一張大網,網的正中間扣了一個比球略大一點的洞。


  分成兩隊,隊員總共就十二人,一對腰間係紅綢,另一對腰間係綠綢。我做主裁判,選了個高台站上去,手裏還拿了一件黃色的披帛,誰家進球了,我便舉起披帛示意。為了以防誤判,秋穗和牧雲在底下給我盯著,還有一個大丫頭在我身邊一同看著。


  又找來兩位年紀稍大一點的小廝,過來插旗記分。沒有現成的旗子,便拿了木棍插在土裏,誰家的進了一球誰家的記分員就給木棍上係上本隊的顏色綢子,直到係滿十二根就算贏了。


  我還讓人叫了兩位家技,也都十歲出頭的模樣,帶了大小一對鼓來敲擊助威。


  聽說我要組織蹴鞠比賽,府上一堆的閑散小丫頭小廝兒也都跑來觀看,我便將他們兩方組隊呐喊增勢。


  當然也不能讓他們出力白玩,所以自然要有彩頭,贏得一對每人得一個金杯,還能得一批料子。輸得也不要氣餒,每人賞一個銀盞以示鼓勵。但是如果輸得太慘也就沒有了,還要脫了衣服挨鞭子。


  加油助威的一樣能得到賞錢,倘或支持一方的隊伍贏了,就會得到更多。誰的呐喊聲大有秩序,也能得到另外的嘉獎。


  不同於街角小兒隨意玩耍,但玩法也簡單,不需要那些花裏胡哨的技巧和太多的腳法。隻要把球從網中心的洞踢過去,對方要在還未落地之前攔截並且在一定時間之內再反踢過來。如若這中間球在己方落了地,或者己方故意耗時,那便直接判對方贏,否則反之。


  另外還有規定,所有球員在整個比賽過程中隻能用腳不得用手,如若球偏離比賽場地,則由輔助員幫忙。亦要避免打手,免得裁判誤判。所以最好是將雙手別在身後,挺身踢球。


  眼見著比賽越來越熱烈,整個後府一片歡騰之聲,我也沒想到,這些小童還真有兩把刷子,各個都是一把好手。倘若我要在其中,也不見得能討到什麽好處,也是看的我熱血沸騰的,甚是專注。


  因為我站的遠,忽然一抬眼間看到了一群人簇擁著一位穿紅袍的班鬢之人。那人戴著一頂金色的襆頭紗帽,雖然年過花甲,卻依然威武不屈,儀表堂堂。


  我身邊的丫頭也看見了,剛要來拉我,我已然跳了下去,揮著手大聲的喊道,“皇爺爺,皇爺爺!”


  我還是第一次見到皇爺爺跑到慶王府來,而且又沒提前打個招呼,一時很是興奮,還沒走到近前就已經大聲疾呼起來,“您老是特意來看我的嗎?想是我兩三天沒去,一定想死我了吧?還是沒人跟您搶酒喝,您倒是巴巴的給我送過來了?”


  “老二媳婦!”


  說著話我已然跳到了跟前,眼睛笑得眯了起來。我也就沒有看見其他人,忽然被人厲聲一吼,我不設防的還嚇得一抖。再抬眼看時,原來聖上也在呢,這穿著一身黃袍的人可不就是當今天子!隻見他嚴肅著臉拿眼瞪著我,頭上帽子的那對長翅還被氣的一顫一顫的。


  我連忙伏下身去對著太上皇福了一福,乖乖的叫了一聲,“給上皇請安!”然後又恭敬的對著聖上福了下去,“給父皇請安!”


  “起吧!”太上皇故意不說話,等著聖上開口先說,所以縱然聖上不情願,還是伸手示意我起身。


  “慶王家的後院這般熱鬧,不用想就知道肯定是你這丫頭又在作妖!平日裏總跟我抱怨說你家王爺待你不好,事事總管束著你,我看他都把你縱的沒形了。”


  太上皇可真會說話呀,真不愧是我的親人。可是您雖然堵的聖上不好發作,但您老沒看見我家王爺也在嗎?這般編排我,萬一要是王爺記恨上了怎麽辦,還以為我一直在您耳邊嘰歪些什麽有的沒的呢!


  我杵到了太上皇的跟前,忍不住嬉笑又不得不一本正經,“皇爺爺別瞎說,我這是弘揚太祖之功,強民健身,團結友善……”


  我話還沒有說完,聖上已經毫不掩飾的“哼”了一聲。


  “兒媳知道父皇這是瞧不上呢,不過都是些黃毛小兒鬧著玩,哪有那些專職之人踢的在行。我也就是圖個熱鬧,打發時間而已。”


  “玩物喪誌!”聖上斜身瞧了瞧站在他身側後方一點的我家王爺。


  我家王爺正身穿紫袍官服,頭戴一頂烏紗長翅帽,頎長的身子略微弓背站著,老氣的裝扮裏倒把他的沉穩持重襯托的更為突出。原本就是良金美玉的人,與我這不著調的混不吝一對比,越加顯得他超然絕群。


  “父皇這話責備的奇怪,我一個婦道人家要什麽誌氣!”


  得了,話一說出口我就後悔了,要麽說我為什麽不招家公喜歡呢,誰會犯賤的喜歡自己的兒媳沒事就懟兩句啊。


  “閉嘴。”王爺立馬喝了我一聲,語氣裏隻是責備我無禮,倒還不是嫌棄。否則他應該喝令我“住口”,而不是用這麽有失教養的詞。


  可我這人最是乖覺的,給我一切的人是我家的王爺,我需要討好巴結的也隻有我家王爺,尤其是當著太上皇和聖上同時在的場麵。所以我也立刻伏貼了下去,收起變化無端的複雜表情也斂去了笑意。先是小心翼翼,隨後就紅了臉麵,像是羞澀又像是窘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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