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39章 乾道六年,四月 9
這一舉一動倒像是弱柳扶風,帶著西子之氣,完全不似先前舞蹈時的孤絕傲然。
哎呦,我家容夫人就應該學學她,這才叫做一個美。她要是我府上的人,我保證比王爺還愛她。
再讓人吃驚的是,她竟然自稱“賤妾”,那麽她就是恭王的身邊人了,而且還是正正經經的妾氏。就她這模樣,再讓人一想,便也就將外間的一些捕風捉影關聯了起來。
而更讓人吃驚的是,她端了酒杯竟直直的往羅纓跟前來,“姐姐,沒想到今日你會來,妹妹敬你一杯酒。”
啊哦,我也吃了一大驚,羅纓,你哪裏來的妹妹?
羅纓隻僵直著身子不動,臉上的神色很複雜,大概是她想表現的無所謂,卻又很難讓人相信這一幕有多麽的稀疏平常。所以她隻遲疑了一下,還是接過了那位妙人遞上來的酒杯,一飲而盡。
我隻好又再次“哈哈”笑了起來,站起來走到了羅纓身邊,還伸手攬住了她的肩,“我就跟你說好好的入席吃飯是要緊,你偏不放心我,裝成個丫鬟是能規勸我怎的?”
今日在場的怕是已有不少人認出了她,但都不動聲色的做不清楚,如今我這話一說出口,旁人也來圓場。
“我說瞧著怎麽有幾分眼熟,先前光隻顧著打量慶王府的李夫人了,不曾想他家不俗之人比比皆是,倒沒留意韋夫人身邊的人。”我也不知這說話的人是誰,可是很不中聽呢!
“對,我是偽夫人,這位是真夫人!”我還隻是笑。
“捷兒說的這是什麽話,哪裏來的這麽多夫人。”鳳娘也跟著站起,“按理我該叫王嫂的,可是又怕叫的生分了,這家裏的人還不都是聽你吩咐調遣嗎?哪裏又來的真夫人假夫人!”
羅纓聽鳳娘如此說,立刻要跪下,“我家夫人一向寬容大度,對我們這些下人也沒有主母的派頭。想是我家夫人今日見著諸位親切,慣說的玩笑話。”
我連忙拉住了,“看來我是真的醉了,方才獻了醜,這會兒說話也不著調了。”
我此話剛說完,見前頭走來一位小丫頭,年齡雖小氣度卻不凡,也不問眾人,隻說,“我家王爺和大相公們正在前廳清談,忽聞錚錚琵琶變調聲,諸位皆驚好個嫻妙手法。我家王爺很是賞識,特意囑咐讓重賞!”
此話一說,眾人忍不住都笑了,“快打住,休說這話,方才彈琴者還輪不到你家王爺賞,隻讓你家王爺白聽了一曲。”
“啊呦,這丟人都丟到前頭去了,實在是叫人取笑了!”我也隻能笑了。
回去的路上,羅纓與我同乘了一輛馬車,我喝了不少酒,也有些暈暈沉沉。這酒喝的不痛快,就算不醉,到了心裏也不舒服。我閉著眼睛,就怕馬車一顛簸,將我胃裏翻江倒海起來。
羅纓拉過我的手,“回去讓佩蘭給你上些藥吧,隻怕一時也難好。”
我的右手隻有大拇指和小手指好一點,尤其是食指已經慘不忍睹。剛彈過還好,隻是破了點皮,隨後才裂裂的疼。此時滲出的血已經幹了,隻紅腫著不能彎,這種如被倒剮的疼還要綿延很久。
但已經不重要了,一曲琵琶雖驚豔了眾人,但真正的知音怕也隻有那位跳舞的妙人,還有那些無足輕重的樂娘。其他人不過看一個熱鬧,很快就會忘了。
我看著右手掌心再次起來的老繭,問羅纓,“為什麽不問了?”
“你不是一向想起一出是一出嗎,心血來潮算不得稀奇。”我的小弓箭一直放在德壽宮,教牧雲的是另做的小弓,那是純粹給小孩兒玩的玩意兒。
“那你也不打算告訴我嗎?我記得我好像問過你。”
“對。”羅纓把我的手放回原處,然後自己坐直了身體,“我們是並蒂蓮,我比她早出生了片刻,所以我是姐姐。我們姐妹倆不過是他們這些權貴之間用來討好的禮物罷了。還好輾轉之下,我們都投到了一個好去處。我和她雖是雙生子,但性情卻大相徑庭,她癡情真性,是個執著到偏執的人。而我……”
“你也一樣啊,認定了一人,今生就這一個人了。”我說。
“你知道她為什麽要跳《殺生殿》,還要特意來給我敬酒嗎?”羅纓問我。
“呃……是《殿前紗》。”我糾正。
羅纓冷笑一聲,用一隻眼睛看看我,“有區別嗎?”
沒有嗎,區別大了好嗎?這名字也能亂改!可惜在她看來是真沒區別,她心裏裝的是天下,是大籌謀,看不上這些鶯鶯燕燕詩詞歌舞。
“她是跟你訣別的,她覺得鳳娘要殺她,也讓你不要為了一己私怨亂了方寸。”
我猜的,是因為羅纓這樣問我,我才會想到這些。但我覺得有些扯,這位妙人通靈毓秀,絕不是一般的小女子。鳳娘也說過,對她是恨不得愛不得。
羅纓沒說話,是表示默認。
“你總跟我說成王敗寇,那你覺得她呢?她會是鳳娘的對手嗎?”
羅纓又是冷笑一聲,沒有說話,但她表達了我的無知和幼稚。
“恭王是血氣方剛的少年人,需要一個賢妻,也需要一個妙人。況且,鳳娘是不會殺她的。”我轉過臉細細打量羅纓,“她真的很美,把你都比下去了。”
也許從前差不多,隻是羅纓一直身累心累。不像那位妙人,隻是純粹的將一個男人放在眼裏,其他的再也看不見。
這孿生姐妹的感情也不深啊,真是讓人費解。
我們這正說著話,忽然從簾外射來一個東西。羅纓坐在我的身側,原本是擋著我的,可是她本能的身子一閃,那東西直接打到了我胸前。
我一手捂住自己的胸口“啊”的叫了一聲,低頭往地上看去,卻原來是一枚石子。
我再去看羅纓,羅纓的麵上也帶著餘驚後的窘迫。這要是有人向我射來一箭,箭上再喂些毒,隻怕我命休矣!
唉,倘或是我從前的奴仆,我就是一劍殺了都嫌髒了自己的手。可這人是人家的心上人啊,她就是再不把我放在眼裏,我也沒辦法跟她計較的。她又不是我的仆,若坐在她身邊的人是王爺,早用身體死死地擋住了。
簾外有人小聲的說,“是虞相家的孫四小姐。”
我站起來走到了窗邊,拉起簾子往外看了看。因為我們慶王府大批的車馬轎子經過,這街暫時封了,並看不見多餘的行人,所以我也沒有看到虞小姐在哪裏。
“喂,韋捷,我在這邊呢!”我循著聲音往樓上看去,原來虞小姐正坐在豐樂樓上臨街臨窗的房間裏。
“要不要過來接著喝啊?我請你!”虞小姐高著聲音向我喊道,估計慶王府今日出來的人全都聽見了。這姑娘還真有我當年的影子,混天不怕也什麽都不在乎。
“今日還穿著華服,隻怕不便,改日吧!”我可不敢跟比我瘋的人玩,就怕場麵鎮不住。
“做什麽畏首畏尾的,這可是豐樂樓,你不穿華服人家還不讓你進來呢!”看來之前那句問話可不是客套。
這豐樂樓的前身就是樊樓,都城南遷之後它也跟著遷來了,這可是大宋朝名副其實的第一大酒樓。
昭月樓仿的它的雅,春雨樓仿的它的真,鬼樊樓仿的它的兼容並蓄,這臨安府七十多家大酒樓,其他雜樓小店更是無數,可誰也仿不來這真正的樊樓。
五棟樓相圍就像活脫脫的城堡,活色生香的什麽東西都有。出入的也都是非富即貴的上流人士,一入了裏麵,救世的神仙也會忘了人間疾苦。
我回身去看羅纓,羅纓還沒從剛剛的那幕緩過來,看著我的表情也失去了從前的伶俐。其實她大可不必如此,如果她能坦然,那麽我就連一絲的怪她也不會,她本來就不是我的羅纓。
“那我去了。”我說完就掀了簾子出去了,還沒等馬車停下,我已經一個躍身跳了下去。
“夫人小心!”
今日押車的是慶王府的衛兵首領柴馮,他這個“馮”念瓶音,快馬疾馳的意思。王爺賜了他字,叫馮戎,雖然也是求個富貴昌盛的吉利,但比旺財長貴要雅氣多了。
馮戎已到了不惑的年紀,身著鎧甲,頭盔被他拿在手裏。頭上隻用凝血紅的粗布條勒著,我已不想說這也是抹額。
絡腮胡就是修剪的再好,也改不了這武人的粗猛,再加上魁梧的身材,一看就有嚇人的威風。可他其實最是膽大心細的人,否則王爺也不會把這守衛宅院的重任交給他。
“柴教頭也太小看人了。”我已平穩落地,轉身衝他笑笑。
馮戎卻沒有看我,而是去打量剛剛我跳下來的馬車。連他,也是除了王爺,隻聽羅纓的吩咐的。
若是平時,我會一本正經的告訴他我把羅纓打暈了才跑出來的,順便要他過去看看有無大事,然後在他們的慌張下看著我惡作劇得逞的大笑。可現在我不想開她玩笑了,而且他們早就了然我的小伎倆,有些東西真的就隻有一次機會。
我進了豐樂樓,有侍者為我領了路,直接去了三樓,方才虞小姐叫我的那間房。虞家的這位四小姐是虞相三子的女兒,她父親剛中了進士,如今在餘杭做縣丞。這不過是個小曆練而已,仕途之路的起步,當初我大哥也是從州官坐起。
虞小姐單名一個“鴛”字,小名喚做雙兒或者雙娘,但其實她父親便隻有她一個女兒。如今獨她在京中,其他幾位堂姐都還在隆州老家,或已有婚配,也不好盤問了。
“這是豐樂樓的招牌酒眉壽,死皮賴臉求著給我留的,老板說去年的新酒做的毀了,這還是五年陳的。”當世人愛喝新酒,陳酒顏色濁且沉,而且後勁足,容易醉。
“其實我倒是愛喝陳酒,曆久彌香,沒那麽輕浮。”我說。
房間裏隻有虞小姐,還有兩位酒樓的侍兒,十三四歲的男童,紮著雙髻,一個穿綠衣一個穿白衣,都是上好的綾羅緞子。他們慣會做的這些,一臉獻媚的倒沒了少年男子的傲骨,隻為了討人歡喜。
其中一個在篩酒,另一位燙好了來給我們斟上。席麵上不過一些果子點心並一些水果之類的,我見著有小盅盛的羊乳酪,便讓那小童拿來我吃。
“手疼!”我一邊伸了那隻受傷的手一邊看著那小童兒笑眯眯。
“啊喲,抱歉,這可是我害的。”虞小姐見了,倒是先來給我賠罪,拿了那小盅要來侍奉我。
“沒眼色的,我看得上你!”我說著伸手拉了拉給我們斟酒的小童。
那小童立馬會意,“讓奴家來伺候小姐吧!”說著就接過了虞小姐手裏的乳酪,又拿了一隻銀勺子,欠過身來喂我吃。
我隻吃了一口,便拿眼睛打量著這男童。這臉還塗了粉的,唇上也點了胭脂,雖有些姿色,也不算俗,但到底隻能是勉強。
是我眼光太高了,還是花潼好啊,怎麽細看也看不出一點的不妥。可人家跟這些人可不一樣,我不該將他跟這些人比的。
“你哪裏看出來她是個小姐?”虞雙兒也是個愛逗人玩的,隻是她到底還念著規矩,又是個雲英未嫁的,不敢像我這般肆無忌憚,隻坐在那拿眼睛瞧著我們。
“看著衣著裝扮倒是像個受誥命的夫人,隻是奴家私心希望還是個小姐。”那小童款款說道。
“照你這麽說,是小姐值錢了,夫人就不值錢了?”虞雙兒又問。
“夫人就是再值錢也愛不著我們,就指望小姐帶我們私奔呢!”
他這話一說完,我差點沒把自己嘴裏的酪子給噴出來,指著虞雙兒說,“聽見沒,人家要你帶他私奔呢!”
虞雙兒直接朝我啐了一口,“他們這逢場作戲的話,你倒拿來打趣我!”
“我們逢場作戲,小姐就戲假情真疼疼奴幾兒一點唄!”在那篩酒的小童也添了一句,明明是戲話卻說得可憐兮兮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