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37章 乾道六年,四月 7
再之後,我把夢生送來這德壽宮,隻跟太上皇說了一句,“憑君莫話封侯事,一將功成萬骨枯。”太上皇能默許聖上給嶽將軍平反,那麽填補這功臣的萬骨之一,也就不必計較了吧!
我一邊策馬奔騰,一邊又滿弓朝著同一個方向射去了一箭。破風一陣嘯響,原本已經要回身的夢生,再次轉頭去追箭。我又開始接連射箭,一支接著一支,不拉韁繩,任由胯下的踏雪胡亂奔馳,而我的方向隻有一個。
終於到了第二十箭,開始感到臂酸,抬起的手也沒有先前的力氣。所以我見好就收不強求,隻等著夢生抓著箭跑到我麵前來。
“可曾偏離?”我問夢生。
“比不上從前了。”夢生懊惱著臉回答我。
“這也正常,許久不碰了,多練練怕是還能行,就算不行也無所謂了。”其實我方才感覺還好,狀態也特別的穩定。看夢生比我介意,我隻不過是想告訴她,我沒那麽在乎。
“我是說我比不上從前快了,許多沒看清。這箭多是落地後我找來的,還丟了兩支,我再去找找。”夢生說著將手裏的箭給了我,然後回身就又往剛剛的方向去了。
看來,我偏離的也很厲害了。同一個方向,不該那麽難追蹤的,何況追蹤的人還是如鷹隼一般的夢生。
往後的幾日,我便都如今日這般。一早到了德壽宮,也不去請安,直接往馬場去,夢生已經牽了踏雪背著弓箭等我。每日也不多練,不管是好是壞,隻二十支箭過後遛一遛踏雪,然後再來一圈。
到了偏正午,便去同太上皇和太後用飯。有時候他兩人有事用飯不定時,不拘是誰,誰在我便同誰一道吃。或者兩人具不在,廚房的人知道我要用,便也按著我的用飯時辰單獨給我做一份。
有時候太上皇也會留我說些話,不過都是些花鳥茶魚的閑話,同往常一樣無關時局要事。到了情投意合處,我也難得的調了弦,親自彈上一曲,或有深拗硬板的詞,我也會直說的讓改了好。我若真心想要得到太上皇的喜悅,一味裝傻充愣,事不關己的一問搖頭三不知,那我肯定是得不了今日這般寵愛的。
大概是因為親娘的緣故,又因為耳聞目染的,我從小就深諳音律。雖然後來曾一度摔琴不彈,但遇上知己或來了雅興,我也就不計較太多了。
再有,雖然正經的書沒讀多少又是個看不上的,可是雜詩閑詞我卻知道許多。從前金陵城有興致的人也不少,我自己就曾舉辦過多次的詩詞集會。
雖然我的頭籌多半是別人看著錢場的情麵,但多少有些幹貨,算不上貽笑大方的落敗。生於大家,名家筆墨自然更不少見。當今極重文人,貧寒人家尚還宿昔不梳十年寒窗,又何況是侯門公爵之家。
太後宮裏也會有講經說道的姑子老神仙來,我遇到感興趣的也會一同聽聽,隻是太後每每都囑咐我不許多問。
可我總不放在心裏,遇上些光怪離奇的,便就問個不停,無論太後如何與我使眼色,我隻拉著不放。敬神仙隻靠心誠,但奉神仙就要懂得門路了。我問題雖多,但總在問的巧,這些人又不都是靠著嘴皮子糊弄的,真有本領的還巴不得可以賣弄一二。
所以太後雖嘴上怪我不懂規矩不敬神仙,但人家還樂的跟我閑扯。她倒是自豪了幾分,每有不枯燥的,還讓人來叫我過去。
如若沒有其他事,我便回自己的房裏去。有時候秋穗也在,或是和夢生閑談遊戲,或者歇一覺,起來後我便回王府去。時早時晚的,時間也沒個定數,但幾乎每晚都是回去的。
我已經讓人把牧雲接到了我房裏,娟姑姑左右對我也不好教導太多,我便把牧雲交給了她。娟姑姑這樣的人,連教導公主貴人都算是屈才了,讓她指點一個無名之輩的小丫頭實在說得上紆尊降貴的嚴重了。可是倘若她能把一個丫頭教養的比大家閨秀還要有品格和氣派,那不也證明了她的本事了嗎?
隻可惜,在娟姑姑手裏無論教的怎樣好,一到了我跟前便全都不在意了。我教她拉弓令她紮馬步還帶她騎馬蹴鞠,又不許她纏腳,她自然是愛跟著我玩鬧的。到了晚間,我又領著她去那邊的園子轉轉,或者直接去騰躍樓上喝茶。
我去卜安寧那邊已經成了常客了,就連茶水茶具也都換成了我慣用的。而且去的多了,別人的眼睛也就不總盯著,如臨大敵一般的戒備著了。
自從佩珠出去後,袁媽媽便不常到我房裏走動了。可是因為湘竹和春暉這兩位小娘,每日抬頭不見低頭見的,又總殷勤的在我眼前徘徊。所以我又把她老人家給邀了來,誠心要她常來走走。
袁媽媽是府裏的老人了,又是王爺的奶母子,見我有不好的一樣可以說我,何況是這些小娘了。所以我一說,她老人家就明白了我的意思。況且又因為這兩人,才將她家佩珠給拉了下來,心裏頭自然也是不對付的。
佩珠和秋華的婚禮,王爺先到的,後來我帶著一家後府臉麵人也都去吃酒聽戲,熱鬧了一整晚才散的。
秋家在臨街原本就有一處宅子,因要配親事,王爺特意命人重新修葺整理了,雖不大,倒也收拾的齊備有序。王爺不僅賞了銀兩,還送了人手在此做活,佩珠的一身嫁衣和頭麵也都是以我的名義送出的。另外又給了珠釵玉鈿無數,以及一處幾十戶的肥水莊子。
如此已算是很好了,一娶一嫁所用都是走官中的,各家所出也不過是些體己之物。
佩珠的哥哥稟明了聖上,乘此機會也好回來麵對麵的商談事宜,我不參與,也就不去管這裏麵的事了。袁家哥兒來給我請安行禮,我還是難得的見他這一麵,倒是更加的官派十足,沒有了多少家臣的影子。
三月一過,就到了四月,晃晃蕩蕩的已是中旬,天氣越來越熱了,春花也開的差不多了。
前兩日發生了一件不知該如何形容的事,聖上下旨改封恭王妃為定國夫人。很多人都說,這是聖上在表明自己的立場,使得原本就已經傾斜的天平變得更加偏頗了。
昨日我便收到了恭王府的帖子,恭王妃要在府裏舉辦一場荼蘼宴,請了京城大半的名流貴婦,隻說驅一驅這傷春之感。
我已然有了輸家的頹敗之感,再說我在旁人的眼裏也一向是個震不住場麵的蹩腳貨。若托懶不去,便連該有的氣度和涵養都沒有了。何況我丟的人可不止有我自己,還有整個慶王府。
所以一大早,我便帶領著府裏的一眾姬妾以及各人身邊的丫鬟婆子盛裝打扮了。趕著五六輛大馬車並著五六頂大轎子,後麵又是小車小轎子跟了長長一排隊伍,浩浩蕩蕩的清了街往恭王府去了。
容夫人的月份大了,雖然胎已穩又沒到生產的時候。可我也沒那個膽量要她也一同前去,就怕有個萬一被落下不是。
可羅纓隻讓留下卜安寧,一來她還未到顯懷的時候,這胎還沒真正的坐下。二來也是大家心裏都有數的,她既算不得美人又是個不愛場麵周旋的。一個王爺的妾如此,是要被人嘲笑的,有我一個就已經夠掉分量的了。
容夫人的肚子是眾所周知的,所以就讓愛扮嬌弱的她越加的金貴起來,她要搶我正妻的風頭,我也甘心讓她了。
其實容夫人還不知道,恭王府給我下的帖子裏,除了官方的誠邀我和後院之人,還特意提到了羅纓以及皇後娘娘賞來的湘竹春暉,唯獨就是不提她。
鳳娘是個有些愛憎分明性情的,大概她不加掩飾的看不上容夫人,並非隻是想要挑撥我家妻妾不和。可能就是嫌惡這些類似麻雀兒一般,卻又總把自己當成鳳凰的人吧?
羅纓還真的跟著一同去了,家裏隻留下玉藻看家,反正有她在,整個後院肯定亂不了。我的房裏隻佩蘭沒出來,除了秋穗,還有另兩個丫鬟,娟姑姑袁媽媽以及兩位常在我房裏行走的年輕媳婦兒都跟著我了。
容夫人身邊跟著的人就比我還要多了。她房裏原本的大丫鬟是她自己娘家陪嫁來的,除了她自己,旁人也動不得。小一點的又還沒到年紀,況且動不動的對她也不會有什麽影響。另外的兩位大的,她還巴不得被清掉。還有她的奶娘,以及教導媽媽之流,直直的圍了一圈的人。
羅纓撇下容夫人,隻做侍婢的裝扮,一直跟在我身邊,我知道她是想正麵會一會李鳳娘。主持這樣大局的場麵,最是能顯出一個人的能力來,不管她身邊人如何的為她出謀劃策,總要她自己也是個能扶得起來撐住的。
就好像我,羅纓覺得我肯定不行,或者她一直知道我可以,隻是不願意罷了。生長於大家族的人,從小就深有體會,“一舉一動都是待人接物,一顰一笑具是人情世故。”引用,此話不是我說的,原話記不清,大意如此。
這荼蘼宴也算不得是什麽正式酒席,又不為了什麽正事。說大了是富貴名流的聚會,說小點隻不過是娘兒們樂一樂,就圖個熱鬧。
所以宴席就采用曲水流觴的樣式,主人家在首位,後麵都根據位份的尊卑依次從前往後的排開。一朝天子一朝臣,從前的老太妃老王妃都斂了鋒芒,就連錢姐姐,這樣的場合也一應不參與了。
如今正當紅的國夫人便隻有我和恭王妃,李鳳娘既然做了主人,我也不讓了,在她左手邊坐了下來。羅纓就在我的身後伺候,不入席。容夫人的位置要遠很多,湘竹和春暉我早看不見了她們的身影。
因為人多,又都有各家後府之人,姬妾畢竟不同於自持身份的家主母,一時歡鬧活潑起來,也就不注意行動言辭。況各人的眼頭可不是同那些國公夫人看著自家男人的得益於否而張弛的,她們關注的是誰家的姬妾美,裝扮的是否時興,衣料可難得少見。
我是個唯恐天下不亂的,隻要我們慶王府的安安穩穩我便全都看不見。容夫人我是不擔心的,大是大非上拎得清。湘竹和春暉無論怎樣,丟的是中宮的臉,哪怕她們當著外人編排我的不是。
在我們入席之前,遠處的水亭之上就傳來嫋嫋絲竹笛簫之聲,又有舞姬在扭動曼妙身姿。
鳳娘做了開酒詞,餘人也都是附和聲一片,我拿出該有的涵養來,隻做懵懂無知,一心喝酒吃菜。羅纓低眉斂目,替我斟酒布菜,期間一句話也沒有,我亦不去打量她的神色。
這荼蘼酒是先前就把一種叫做木香的香料研磨成細粉投入到成酒中,然後密封好,等到要用的時候才打開。這時候酒已經完全的融合了木香的氣味,混合的就像荼蘼花的香味。但是飲酒的時候,會在杯盞上再撒上荼蘼鮮花,使得這酒香味道更正,形色也更加的配合。
我的味覺對酒不挑,上等的清酒喝得,農人家的濁酒也一樣能下肚,微甜的甘酒,穿腸的烈酒,果酒花酒高粱酒也是無所謂的。想來是怕有人不勝酒力,所以這荼蘼酒並沒有多少酒氣,一口下去,滿嘴的香甜。
“捷兒好酒量,隻怕這酒委屈你了,若是不介意,我那還有好酒。”鳳娘衝著我笑,親昵之中也帶著距離。
坐我對麵的周國公夫人聽聞便向我舉杯,“想不到華國夫人小小身軀竟是個能飲的。”
我“哈哈”笑的好爽,並不像她們那般提袖掩麵的小口飲啄。一手擒了酒杯往嘴邊一送,便已滴酒不落。
鳳娘見此回身對左右的人吩咐,“將王爺珍藏的那幾壇禦釀桃花拿來。”
“大鳳你客氣了,用了珍藏,一時對了胃口,可別讓我喝空了你的家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