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34章 乾道六年,四月 4
秋穗從案上的果盤裏拿了兩個橘子給我,我自己動手剝著,還帶著一點冰涼。府裏是有冰窖和冷庫的,能保存住的瓜果和凍肉也都放在那邊。但到底吃得少,王府裏的人也一向遵循著順天而為,凡事講究一個時令。想來是卜安寧害口,不知是羅纓還是容夫人拿來的。
“我今日也是沾了四娘的光了!”橘子已經不像去年秋冬時吃的那麽水嫩甘甜了。這是早期的青橘,本身就更酸一點的,此時還是能嚐到那刺激味蕾的酸味的。
“誰愛吃這個,不過放著擺個樣子罷了。”卜安寧倒是不給麵子的一語道破。
我聽她這樣說,隻好笑著扔掉了。水蓮倒了茶來,她這邊用的仍是建窯產的茶具,黑漆漆的帶著一點粗糙。如今我那邊已經看不見這類瓷器了,全都換成了官窯,有聖上和德壽宮賞的皇家瓷,還有府裏專用的王府瓷。
以前在侯府,用的也都是宮瓷,還有各種把玩的官窯瓷,正房正廳的一應器具更是講究。金陵城裏人人愛攀比,江寧府的繁華雖比不得臨安府,但非皇城天子腳下,便也不必一行一動都得要按著規矩來。
王爺自立開府不過就這四五年的時間,又不是個愛張揚的性子。說句僭越的話,從前的韋侯府可比現在的慶王府氣派奢靡多了。想想也是,我一個未出閣的小姐,都能有一個自己的園子,這臨安府裏也就隻有受寵的帝姬才有這樣的待遇了。
可是天家,已經很久沒有公主了。
這茶葉也不好,雖是芽茶,一口下去倒是苦澀味蓋住了茶清香,碗底還有茶梗。
可哪怕是從前,我也並非一直都是嬌滴滴的小姐。每年圍獵之季,為了多一點收獲,我也都是要自給自足的。家仆跟隨圍了一堆,這樣是要被人笑話的,甚至連獵物都會被懷疑是否為自己親手所得。
可若不是因為遇上她,我想我大概這一生都不會知道人生的艱難,和明白自己骨子裏的怯弱。
將一碗茶喝到了碗底,我又重新拿起了針線,認真的將那三色布料裁剪得宜,然後又一塊塊的縫接好。
期間牧雲醒了,春媽媽親自過來將孩子接走。水蓮雖不舍,可是沒道理讓她一個奶娘自己帶著孩子的。
我眼睜睜的看著,牧雲哭的撕心裂肺,可我也不好壞了羅纓定的規矩。也許正是因為我在,春媽媽才故意來這麽一出的。不過,又不是什麽生離死別的,我又不是個見不得眼淚的菩薩心腸。我的心可不是一般的硬。
正要做的差不多的時候,我忽然發覺這不會是他喜歡的,花枝招展的他見了一定會嘲笑。明明我見過最多的,是他那一身黑……
我抬手就將手裏的針線和布料扔了,站起來喊秋穗,“走,回去!”
秋穗看著自己已經繡的有了樣子的傑作,有點不舍,想帶回去接著做。又看我火毛毛的樣子,於是隻好也丟下了。
我自己提著裙擺,丁咚咚的下了樓,秋穗在後麵喊,“夫人,慢著點,別摔了。”
我心裏好笑,笑自己是在發什麽神經?
“夫人,好好地,又是怎麽了?”秋穗實在看不懂我。
此時太陽已經要落山了,我在卜安寧這一呆就是大半天。秋穗半日裏提醒了我好幾次,我都沒說要走。
“我從來就是這麽喜怒無常的呀?”我說。
秋穗抬抬眉,隨後又垂了下去,“好吧,夫人還真是了解自己。”
我已經走到了橋上,看著湖水有些發呆。突然抬臉朝著騰躍樓看過去,那窗邊果然站著一個人。那人見我看著她,她也沒有動,坦蕩蕩的倒好像我才是個窺探的賊。
最終,還是我先回了身。我實在有些怕,怕她從這樓上一躍而下。
“秋穗,你想聽故事嗎?”
“什麽?”秋穗沒明白。
“你大概不喜歡,我應該講給夢生聽。”
我說著繼續往前走,腳步快了點,秋穗離著我有些遠,我便轉過身倒著走。
“明天我去皇爺爺那邊,把那小弓給拿回來,你就別跟著了。差不多到這個時辰,把牧雲接過來,就說我答應她的,要教她射箭。”
“夫人,你走慢一點,那邊都是軟石子,腳上容易打滑。”秋穗幾乎是要跑著追過來了,她說話聲音一大,走起路來就更加的吃力了。
我嘴裏剛想“切”一聲,表示自己有那麽弱嗎?結果不削的口氣還沒發出來,我已經“啊”的驚叫了起來。
“娘娘小心!”身後是一個年輕男子的聲音,扶穩我後立刻鬆開了手。
等我回身看這人時,他已經拱手高舉,給我做了一個長揖,低身垂首並不起,說道,“給娘娘請安。”
“兄長!”秋穗突然興奮的喊了一嗓子,激動之情溢於言表。
“原來是華哥兒!”我們已經走到了內書房附近,遇上華哥兒也不算意外。
其實按規矩,我應該走穿心亭才更合乎情理。就怕遇上外男,而且我的手中連個遮麵的團扇都沒有。
還沒等秋華回話,秋穗立刻上去問,“兄長這是來做什麽?”秋穗對她這個哥哥真是尊敬尊敬又尊敬,連一句稱呼都是滿滿的敬意。
從前莊文太子在世時,連王爺私下裏也都是直呼“大哥”的,也隻有在人前,隻不過是做做樣子的叫皇兄或者太子殿下。倒不像和恭王,他們好像一直都是客氣的。
“有些事宜,我特來問母親要個準話。”那秋華說著抬臉略略的看了一下我,“進來之時已經跟羅纓姑娘通報過了,不想會遇上娘娘。”他一直叫我“娘娘”,也不過是為了表明自己的身份隻不過是這府裏的小廝,算不得外男。
“羅纓姑娘現下是三娘了,兄長以後可別再直呼姓名了。”秋穗可真會做人。
“無礙,無礙,大家都這樣叫習慣了。”我說著伸手示意他起身,“還要恭喜華哥兒大喜了,到時候我與王爺也是要去討杯喜酒喝的。”
秋華原本已經站起身,聽我這樣說又再次躬身,“這是自然,等同母親商議好了,定下日子,一定拜帖特邀王爺和娘娘。”
“佩珠服侍我一場,走的時候我都沒送她,以後還得要你替我遞個人情話。在我身邊,我可是誠心叫她姐姐的。如今跟了你,可別叫她委屈了。”我轉臉看了看秋穗,“跟著華哥兒一同去看看你阿娘,不必急著到我跟前來。”
“這怕不妥,娘娘身邊都沒個人跟著。”秋華說著,身子躬的更低了。
“這有什麽,我在自家的宅子裏還能走丟了?”我問完自己就笑了,隻拿眼睛看著秋華。
這少年人倒是一臉老成持重的樣子,是王爺中意的作風。他日加以磨練,一定是個能頂住事的能臣。看來佩珠配他倒也不冤,少年夫妻老來伴,沒有那麽多的鶯鶯燕燕爭妒,也沒那麽多的醃臢下流事,多好。
“兄長走吧,夫人很好說話的。如今我在夫人房裏,行動隻跟著夫人,她待我是極好的……”秋穗一麵說著一麵上來拉住了秋華,後麵的話我已經聽不清了,也許她不是特意說給我聽得。
我一個人走回了自己的房裏,外間沒有看到人,一進到裏間卻看到了那個叫憐香的丫鬟。
她彎著身,在我梳妝台下的櫃子裏翻找東西。我悄悄的走到了她身後,冷著聲音問,“可找到了你要找的東西了?”
她被我嚇了一跳,立刻回身,手裏原本拿著的玉露瓶一失手就給打了。瓶裏原本裝著玫瑰露,這一摔,全都撒了出來,滿屋濃鬱的玫瑰香味。
奇怪的是,她看到是我,反倒沒那麽害怕了。
我坐了下來,準備聽她胡扯,沒想到她立刻俯身撲地長跪不起,“夫人饒命!”
我挑挑眉,將手支在高椅的扶手上,眯著眼睛笑哈哈,“饒,一定饒,可你也要把話說明白啊!”
“奴婢隻是眼皮子淺,見夫人房裏好東西多,一時好奇,想過來長長眼。也想多見識一下,以後夫人指使起奴婢來也不至於慌亂。”她帶著哭腔回我,聲音有些大,生怕別人聽不見。
“這原也不怪你,你頭一回到我房裏來伺候,許多規矩大概佩蘭還沒跟你講明白。”我話裏帶著不追究,抬手準備叫她離開。
正說著,湘竹和春暉這兩位小娘在一眾丫鬟婆子的包圍下進來了,一來就問道,“夫人,這是怎麽了?”
我隻是無奈的笑笑,回說道,“沒什麽,這丫頭笨手笨腳,打碎了我的玉瓶。”
“怪不得老遠就味道了這馥鬱的香味,隻怕這香露也難得,怨不得夫人生氣。”是春暉先說的話。
“生氣倒也不至於。能有多難得,隻不過是常用的東西,究竟也不值什麽。”我說。
“人都說夫人是個好性子,今日見了未免替夫人不值。縱然夫人大度,可也要收著點規矩,這貼身使喚的奴婢最要不得敷衍了事。她今日打了玉瓶,明兒壞了茶瓷,有多少好東西禁得起她這般無知無罪?”湘竹也接著說道。
“是呢,也不怕你們笑話,從前房裏的如今隻剩了一個佩蘭,其餘都是新來的。羅纓好不容易調教出來的一個個伶俐人,我也用的習慣了。可這天下終究無不散的筵席,我也留不住。如今隻能慢慢來,也懶怠計較了。”
“喲,我瞧著這丫頭摳摳梭梭的,別是做了什麽見不得人的事了。夫人是打別處回來的吧,這房裏怎麽就她一個?”湘竹不依不饒。
“不至於吧,我就是有什麽她看得上的好東西,她也不敢拿啊!”我繼續配合著說。
“怎麽不至於,你看她麵目通紅,分明就是心虛。”湘竹身邊的一個婆子過來指了一下憐香。
憐香長跪在地上動也不敢動,“佩蘭和其他姐姐們去采花製膏子了,留下奴婢看家的。沒想到夫人會這麽早回來,連常跟著的秋穗姑娘也不在。”
“瞧這話說的,可是不打自招了!你是沒想到夫人回來的早了,你倒是慌了神才打碎了東西的吧?去搜她的身,看她藏得了什麽。”湘竹剛說完,那婆子已然上去。往憐香的袖口一摸,結果沒發現什麽,又往她的腰上去。
憐香不敢反抗,隻朝著我麵前跪了跪,一手抓住了我的腳,一個勁的求饒。
我見這樣子實在不好看,又不知她們葫蘆裏賣的什麽藥,便想算了。這人畢竟是羅纓選進來的,別到最後被人當成一顆旗子打了羅纓的臉。
“住手,好歹……”我話還沒說完,忽然從憐香的身上掉下一個紅色的東西,我已然看清了是什麽,卻等著讓她們拿來給我。
倒是個識貨的,竟然是前段時間恭王府送給我的那根紅玉簪!
我伸手摸了摸自己頭上的玉簪,心安了安,還在。可是這根簪子那日當晚我就給了羅纓了,她難道已經去了羅纓的房間收羅過了?
這丫頭也太大膽了吧,王府裏的人,怎麽能手腳不幹淨!這要是被發現,可是要當場打死的,這在哪都是一樣不會被姑息的。
“還不說實話,拿的哪裏的?”春暉也跟著質問憐香,好像發生了一件了不得的大事。
不過確實了不得,這人是這兩天才被羅纓選到我房裏的。羅纓一向慧眼如炬,怎麽會看錯了人?而且竟然這麽早就開始作妖,不怕牽連了爹娘老子一大家子的榮耀嗎?
“這東西我倒是沒什麽印象了,隻怕這時候她當著人多不肯說實話。還要勞煩五娘和六娘先回避一下,容我一人問問她。左右她這樣的下婢是不可能有如此好東西的,也沒多大的臉麵有人能賞給她,所以這偷盜之罪是狡辯不得了。也請五娘和六娘做個證,別傳出去,說我詆毀她的清白。”意料之中,那我就不能再讓她們在這跟著一起參合了。
她們想不到我這時候的頭腦竟然是清晰的,又見我態度堅決,由不得不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