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25章 乾道六年,三月 25
“夢生!”我阻止了夢生想要說的更多的話,明明是她總說往事不要再提。
“秋穗,煩請阮姑姑叫兩位姐姐來替我梳頭更衣。”時間不早了,光做一個妝麵就要費上許多的功夫,回去怕也落了日頭了。
沒想到是阮姑姑親自帶著兩位大宮女過來,那時我自己已經坐到了妝台前,拿著篦子在篦頭發。
“怎敢有勞姑姑,大娘娘歇下了?”我轉頭對著阮姑姑,她沒有向我行禮,我也不必回那些虛禮,她過來替我接了手中的銀篦,我便也隨她了。
“無礙,太後娘娘要接待貴客,奴婢們不便在眼前。”阮姑姑說話從來不牽動麵部表情,哪怕是在講笑話。
所以我就當成笑話來聽,很不經意的問,“什麽真人啊,還是紫清真人的師叔!她如今也是要到耄耋之年的人了,這師叔怕不是已經是個老神仙了?”
阮姑姑麵皮不動,還隻是認真的給我梳著頭,“倒不是老神仙,相反是個很年輕的少年人。隻因他拜了白天師門下,且盡得其道術,是個很了不起的仙人。”
聽阮姑姑這樣說我反倒覺得更好笑了,“白老天師一百多歲了吧,還沒羽化呢?這凡塵也沒什麽值得他留戀的了,就他那道行,還有什麽渡不了的?”
“這十幾年白天師行蹤莫測,大概在神仙聖地雲遊吧!”阮姑姑完全不在意我在調侃連太上皇和聖上都十分敬重的老神仙,他是當世唯一一位被尊為“天師”的人。
“十幾年?”我毫不掩飾的“哈哈”笑了兩聲,“那麽這位小師叔入山門時還是個小童吧,老天師飄忽不定,這些年他又是怎麽研習白老天師的道術?”
說笑著,我忽然看到鏡子裏自己的臉,心頓時“咯噔”了一下,哪裏又冒出來一位小師叔!
是了,玉鼎府的掌門要叫他小師叔,紫清真人也稱他是小師叔,就連花潼的師父,花潼也說了他是他師父的小師叔。
“所以說他是個天賦異稟之人,白天師隻在早年收了幾門徒弟,後來就再也不收了。偏偏是他,讓天師破了例,還是個關門弟子。聽說他也是個神人,行蹤更是莫測,能得見於他,完全隨緣。不過我們德壽宮和他有緣,年初的那場法會,他已現過真容。”
我早不笑了,怔怔的問,“姑姑,他到底是誰?”
阮姑姑已經幫我把頭發梳好,我站起身,特意跑到大穿衣鏡前端詳。因為我的發量並不是很大,想要梳起高高的發髻很難,所以也是用假發做裝飾,加上各種釵鈿。
“今日不做珍珠麵了,用翠鈿吧?”我看著阮姑姑要答案,阮姑姑卻回避了我的目光。
“既非俗家人,告訴我他的法號總不難吧?”我不死心。
“他隨師姓,法號‘靈風’。”
“白靈風!”我默默的念了一聲。
我已裝扮好,但見日頭還早,也沒人來知會一聲。連阮姑姑都出來了,便是太後不想人去叨擾。
“再坐會兒吧,我給華國夫人做茶吃!”我要離開勢必要去作辭,大概阮姑姑也不想我衝撞了,或許很有可能太後根本不會理睬我。
“嗯嗯,姑娘,我們再玩會兒吧。”夢生巴不得我多留一會兒,立刻找了骰子過來,“我們做骰子玩吧,猜點子比大小如何。”
“光這樣玩有什麽意思,又沒什麽彩頭。”從前我看不上夢生也是有原因的,除了她的卑卑怯怯,這丫頭實在無趣的很。
“那姑娘要賭什麽?”夢生問我。
“我們賭脫衣服吧,誰輸了誰脫去一件衣裳。直到誰光了身子便算輸,或者忍不住羞直接認輸。”
“夫人!”秋穗在旁邊提醒我注意言行,畢竟阮姑姑還在,她可是個極其有臉麵的大掌事。
“好了,不玩就算了。”我皺眉,真的好沒意思,沒一個能玩得起的。看夢生那樣,我若叫她脫衣服她是一定會脫的,從前我的奴可從不談什麽尊嚴。
說話間,阮姑姑身邊的大宮女已經擺好了茶家具,小茶爐上的水也燒沸騰了。阮姑姑便去茶案邊坐下,用鑷子往茶盒中取來一枚小茶磚,然後將磚茶烤香。
之後將那茶葉放到小石碾上,用小石磨碾碎。然後磨成細細的茶粉,接著再將茶粉過篩去渣去梗。過篩後的茶粉放入黑釉茶碗裏,用沸騰的熱水調成茶糊。接著再繼續一邊加熱水一邊用茶筅攪拌敲擊,直到打出一碗厚厚的泡沫。
江寧府的富貴名流也愛鬥茶,一碗茶的好壞關係到太多。單用眼睛能看出來的,就是這雲腳的調停。如今人們已經習慣了喝芽茶,方便簡潔,鮮有閑情興致才會用這茶湯。也就是宮裏人不怕麻煩,還有這講究。
我好歹出身侯府,怎麽可能連一碗茶都不會做,人前人後總要會點殷勤事?人狂也要有狂的資本,否則就是無知了。
魔高一尺道高一丈,我是徹底認清了自己的無能,也終於不敢了。
還沒喝我便由衷的讚了一句,“嗯,好茶!”
阮姑姑的雲腳調的鬆軟,確實是上層手藝。遠觀如山河湖泊,近看似雪花紛飛,隨著時間的流逝不時變換著形體。
我端起茶碗品了一口,心中已有一百萬個“妙”字飛來,我就說永遠是天外天人外人,這人真的猖狂不得。很小很小的時候,我可是井底之蛙,誰都不服。看來阮姑姑為了拖住我,不得不使了看家的本領。我自認為和德壽宮有幾分交情,可卻從未有本事喝上這一碗好茶。
阮姑姑似乎發覺了我揣測她的小心思,隨即說道,“萬般皆要時機,今日巧了,茶好,水好,天好,老奴許久不做,偏偏忽然技癢了。”
“那姑姑該去招待貴客才是,我不過是個用來解渴的蠢物。”
“華國夫人不也是貴客嗎?”
“哦,我還算得上是客嗎?還以為皇爺爺真把我當成他的孫女了!”
阮姑姑一時失言,不動的臉皮上終於撐不住,泛起了幾分紅暈,“是老奴糊塗了。”
我繼續呷了一口茶,輕輕地歎了一口氣,忍不住說道,“累!”阮姑姑在我麵前很少用敬語,先前一句“老奴”是自賤,帶著一分耍寶的驕傲,這一聲“老奴”是自責,她是怪自己輕瞧了我。
我真的笨嘴拙舌不會說話嗎?
深門大院裏出來的千金,胸中沒有幾兩丘壑,韋侯爺怎麽敢把她送到這皇城,讓她頂住這風口浪尖?萬般得來的女兒,怎麽可能真的寵的沒了章法,將大好資源荒廢了?
我先笑了起來,一向的笑的癲狂,“阮姑姑這是幹什麽,是要給我作揖行禮,求我原諒嗎?”話還說完我便上去攬住她的肩,“真的該走了,要不然回家又要聽念叨了。我過兩日還是要來的,踏雪可要給我照顧好。”
出門後我跟夢生揮了手,她還不肯回去。可我當初命她不可亂跑,她最是聽話,連門都不常出。幸好是在德壽宮,她守著我的屋子,還有人照顧著她的起居。可是她什麽都不會,以後該怎麽辦呢?她又沒有小姐的命,嫁不了富貴人家,就她這樣的能耐,做了妾也是悲催的結局。
不打算去辭別了,反正我常來常往也不在意這些禮節。
說好德壽宮會備上車馬送我回去,可是正午一過,慶王府的人就過來接了。他們守著我定的規矩,也不進來,遞了帖子,依舊在宮門外等著。所以阮姑姑還是派了步攆將我送到宮外,少不得還得要陪我走一趟。
剛走了一半的路程,忽然看到遠處烏壓壓的有人影竄動。阮姑姑先驚叫了一聲,四處看時,正是空曠地,想避已來不及。
“怎麽了?”我故意裝不懂。
阮姑姑千算萬算就怕我們會遇上,隻是他多神的人啊,想要我與他見麵,如何我們都會打個照麵的。
大概他來的突然,否則昨日太後就不會留我。隻是我也有些糊塗,太上皇午膳的時候為什麽又要我緩緩再走?難道太上皇也在配合著我與他的這一次見麵?
我已遙遙與他相對,阮姑姑見我坐在步攆上不動,便小聲的提示,“華國夫人須下轎先行禮。”
我瞅了阮姑姑一眼,表示著不解。阮姑姑便連忙解釋道,“他是上皇和聖上同時封的真人,身份異常尊貴,免一切官禮,麵聖都可不跪。”
太上皇?皇爺爺退位已經有好些年了。那時候的他不過是個小孩兒,憑什麽會被晉封?
此時我已看清了他,頭戴頂冠,額上係著一條黑色的抹額,這抹額和花潼的那根是一樣的。一身道服外披著一件黑色的袍子,長袍都是用金絲做的滾邊,還有暗繡。右手裏握著一柄鑲著珠寶玉石的長劍,還同時抓著一把白色的拂塵。
玉鼎府的人並不做這樣的裝扮,他們有統一的著裝,外人一見便知出處。三清觀的男女弟子卻都是尋常道人裝束,並不會這樣乖張和……華貴。看來他是和花潼的師門同出一處,怪不得連花潼都是如此神秘,原來他們那一派一貫如此。
我站著不動,隻等著他往我這邊走來,日頭偏了,照射的光都帶著夕陽的橙。我眯著眼,卻不想顧左右而不見。額上的那根黑色的抹額遮住了他的朱砂痣,但我已知道是他,便就不需要確認了。
“靈風真人!”今日我一身翟衣,滿頭滿身的珠翠,嚴謹華麗的妝麵,連笑容都帶著官家的威嚴。可是所有人都說我生得一雙漂亮的眼睛,與我身我處格格不入,他看得懂我嗎?
“慶王妃!”他麵色如常,語氣裏聽不出半點情感。
我對他行半禮,他又還我半禮,我覺得不妥便又要再回他半禮,他連忙用拂塵抬起我的胳膊。阮姑姑麵上露出幾分尷尬,她以為他不認識我,她也以為我不會對他有多恭敬,甚至會出言不遜。
“慶王妃客氣了,小道受不住。王妃若是再回我禮,我必定還要再還回去,如此下來,不知道的人還以為我們是在行夫妻對拜禮。”
他說話輕風細雨的,語調都是平的。明明是在說笑,隻他這樣一個人這樣的身份,旁人也不敢不嚴肅。
可我一向是個離經叛道的,聽他如此說便毫不掩飾的“哈哈”大笑起來,“想不到靈風真人竟是個如此幽默的人,枉費大娘娘如此謹慎招待,倒不如順其自然,看在真人的眼裏卻還如意幾分。”
阮姑姑聽我笑聲誇張,暗地裏拽了拽我的衣袖,秋穗站在我的身後也小心的朝我靠了靠。
“小道是個什麽樣的人,慶王妃真的想不到嗎?”他說著臉上添了一層散漫的笑意,這是他招牌的模樣,不懷好意又惡意連連的表現太直白。他這膽子可真是大呀,這是公然和慶王的王妃調笑嗎?
“靈風真人可真會說笑,真人的為人……” 癲狂的笑聲已是我不知該如何的最後一點自保本能,腦子都頓的麻木了。完蛋了,在他麵前我該自稱什麽?
“真人的為人,婦人如何得知?”我一說完,連忙用團扇遮住自己的半張臉,我這是窘迫的,而不是害羞。
他眉頭一挑,做出了解的表情,隨即那散漫的笑意變得更加的明顯了,甚至帶著輕浮,“也對,不過慶王妃以後會知道的。”
簡直讓人大跌眼鏡,他這個樣子哪裏還是別人口中的得道神仙!當著外人的麵,他也如此不在意嗎?
“啊!”秋穗壓抑著驚慌,不自覺的伸出手指對著他,“是你……”
秋穗已經認出他來了,就是那日在春雨樓提我裙擺的人。我想秋穗的第一反應一定是這人是假冒的,這輕浮好似他的本性。
“婦人已要離宮,先行告退了。”我已慌張的不知道東南西北,哪裏還有力氣讓他看著我裝模作樣的坐上步攆,所以我趕忙抬腳先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