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21章 乾道六年,三月 21
“大概沒錯吧,要錯就錯在他不該主動跟那隻鬼說話。”我說。
“既遇上了,便不能光想著逃,那人並不知這隻鬼心善無惡意。再說‘非我族類,其心必異!’這是人世,本不該有鬼,他不害人是他還沒到害人的地步,情非得已時焉知他不會?利刃在側便為強者,誰願意終日被人劍指脖頸,靠揣度人眼色惶惶度日?利益就應該最大化,這是一個謀者最大的素養,同情敵人,死有餘辜!”
我從床上坐了起來,羅纓已經轉身離開,我隻惶惶看見她一點側影,今日她也穿了一身紅衣。真美!
我歎了一口氣,重新又躺了下來。
一覺睡到早晨,天已經大亮了,外麵很安靜,沒有人來叫過我起床。
我掀了帷幔,心口慌得難受,喊了一聲“來人!”沒有人理我。我下了床,鞋還沒穿好就要走,這一下直接摔了下來,半個身子在地上半個身子在榻上。
“夫人,怎麽摔著了?”秋穗跑了進來,見我倒在地上連忙過來扶我起來。
“花潼呢?”我一把抓住秋穗問。
“也是突然的很,花哥兒今日一早就來向王爺辭別了。王爺在那邊宿著,趕著來送他的,羅纓帶著她們幾個也都去送了。”
“原本花哥兒後街上住的房子,如今房契送回來了,並著當初王爺給他的雜役女使管家婆子也都退了回來。還列了一份單子,將這幾年府裏以及所有王公親貴們送他的東西一樣樣都送來了府裏。”
“他走的時候孑然一身,竟是什麽都沒帶走。王爺不舍,讓人把陌上軒的那把古琴封了送他。他還不肯要,王爺說若不帶走即刻燒了,他這才勉強受了。”
“羅纓姐姐讓他來跟夫人道個別,他說已道過了,不擾夫人休息。後來就這麽走了。我想著夫人怕是要醒了,她們又都不在,所以趕緊過來了,誰知夫人竟摔倒了。”
我坐起身,“咳”了一聲,隻覺得胸口悶的難受,似乎心裏那隱隱的疼更嚴重了一些。連著又咳了兩次,抬手看了看,生怕自己就這麽咳出血來了。幸好,沒有。
這一天我都在自己的房裏,從床上躺到了榻上,又從榻上挪到了高椅上,不想說話,也不思茶飯。
晚間羅纓過來,陪著我坐了半晌。她時間金貴,每日裏卻總要在我身上耗上許多心神。
我其實隻是想自己靜一靜,並不是越鬧騰才越能證明我很好,安靜的時候,我也還好。花潼走了,所有人都知道我肯定不舍得,但我能有多不舍,我自己都不知道。
“我沒忍住,到底問了王爺,王爺說根本沒有誰提起過四皇子回來的話。他是個敏感的人物,若有點風吹草動,不可能這樣無聲無息。你是否知道,花潼為什麽要這樣說?”
我看著羅纓,沒有回答她。答案再簡單不過,花潼既然這樣說了,那就表明四皇子真的回來了。羅纓這樣問隻不過是想打聽花潼是怎麽知道的,這個神秘的四皇子又到底在哪裏,他回來的目的又會是什麽?
對於花潼的離開,也許真正鬆一口氣的人是羅纓。因為花潼這個人也同樣的神秘,他清風明月的讓人摸不著他的命脈。這樣的人是不可靠的,也是危險的,因為無所求,他所求的反而是最滿足不了的,滿足不了也就不可控。
接下來的七八天,我都是這樣渾渾噩噩的過來的,都不明白自己為什麽會這樣失魂落魄。直到第八天的晚上,王爺再次安置在了我房裏,這一次他真的很溫柔,溫柔到我終於意識到自己太過矯揉造作了。
我們很安靜的吃飯,王爺一直都在小心翼翼的陪著我,甚至還問我要不要樂娘來彈一曲。他親自給我布菜,替我篩酒,甚至絞盡腦汁的想著話來逗我笑。王爺待我如此,底下服侍的人自然全都不敢怠慢。在慶王府三年,我從未被這樣鄭重的對待過。
晚上我睡在了自己的大床上,王爺照舊歪在我的床榻邊。從前的那個故事接著講下去,從伏羲氏講到了女媧氏再到共工氏和祝融氏,一直到了神農氏。很長,王爺也講了很久。
“水神和火神為什麽要決鬥?”我問。
“我不知道。”王爺對於我的問題總是這麽誠實的回答。
“敗了就敗了,為什麽要用自己的頭去撞不周山?”
王爺安靜了很久,我不確定他還要不要回答我。
“我知道的,王爺不用告訴我了。”我平躺在床上,眼睛盯著帳頂。房裏還亮著一盞燈,隻是燒了很久,光亮也越來越弱了。
“你說,這些遠古的神,他們有感情嗎?大概是有的,既然拚輸贏,有憤怒,那麽就會有委屈和……愛情。”我自言自語,王爺還是沒有回答我,快五更了,天都快亮了,我也該睡了。
“韋捷,你好一點了嗎?”過了很久,我都要迷糊的睡著,王爺忽然冷不丁的問了我這一句。
我閉著眼睛歪著臉,嘴角咧了咧,“王爺,你直呼我的姓名真讓我不習慣。”
“你總叫我王爺,我聽著也不太順耳。”
“那我稱呼你什麽,叫你趙愷,還是隨著羅纓一樣,叫你惠寧,亦或者像民間人一般叫你官人或者相公?”問完我翻了個身,麵向著床裏麵睡著了。王爺不會生我氣的,哪怕我是在調侃他,我似乎能知道他的度量在哪裏。
“你……是不是很喜歡韋家的三少爺?”王爺又忽然問了我一個問題。
誰?韋抉嗎?天啊,王爺這個問題不會憋了很久了吧?他不會以為我的心上人是韋抉吧?
大概那日在春雨樓的門外,王爺遇上了我與韋抉,我看著韋抉的眼神太不舍了。可是,這是因為我們兄妹的感情說不出口啊,我……我對韋抉做了太多缺德事了。而韋抉他……他,唉,算了,誤會就誤會吧!
“對啊,是三爺改變了我的命運嘛!我隻恨當時年紀太小,要不然我就能……”跟在他的身邊了。
話說的欲說不說的,感情就更容易讓人誤解了。
“三爺他是庶子,生母又太不光彩了。與自己阿娘同在一處院落住著,他卻隻能寄養在另一個小娘的身邊。一路成長,不知道受了多少的不公和委屈,可他好似天生的灑脫,對什麽都不在意。”還有我這個不長進的妹妹,處處與他作對,他能活著,也隻是自己命大吧?
王爺沒有說話。
我伸手摸了摸,摸到了一個抱枕。這是佩蘭這兩天給我做的,真的用霧紗的料子,裏麵有各種什錦花瓣,還有香料的味道。我那霧紗的裙子已經被拿走了,一般情況下我的衣服也很少穿重複的,那不過是一件尋常的衣服,大概不會穿第二次了。
佩蘭這個姑娘其實還是不錯的,佩竹和佩玉也都還好,可佩珠該怎麽辦?她心比天高,在我這怕是要呆不下去了。
早上醒來,已經日上三竿了,房間裏隻有秋穗在,床榻上也收拾的幹淨了。
“叫她們進來伺候我洗漱穿衣,我等會兒要去德壽宮。”秋穗到底還小,正經的穿衣梳頭以及妝麵,她都不太會,也做不好。
秋穗看了我一眼,衝著我笑了笑,“夫人今日心情可大好了?”
我白了一眼,“你不許學她們打趣我,我一直好得很。”
“是。”秋穗也懶得同我爭辯,出去叫了她們進來。
裏間原先厚重的門簾已經撤掉了,前幾日她們穿的珠子也已經掛了上去,這一般大小的瑟瑟珠,夜裏還能發出亮光的。要等天氣再熱一些,便又要掛上紗簾了。
她們聽說我要去德壽宮,趕忙著收拾了東西進來替我裝扮,連娟姑姑和袁媽媽也跟著過來了。
我去德壽宮是再尋常不過的事,這幾日已然是去的少了,往日也有一連半月日日都過去的。算是盡孝,不會有人說我,連陛下都是讚同的,於情於理我走動的勤快也是應該的。
去德壽宮得要穿翟衣點珍珠麵,一應裝扮都要按最高規格來。她們給我梳妝,我也隻是乖乖的配合著。自從王爺明說了我不用纏腳,對這些裝束我已不是十分的抗拒,反正過了那邊我還是要換衣服的。
從前我去德壽宮也很少要她們這些丫鬟婆子陪著,就連娟姑姑也是不用跟著的,除非是其他事宜,並非我一人前去。太上皇和太後從來沒有說過我失儀,其他人自然也不好置喙什麽。我去德壽宮做什麽她們都不清楚,哪怕我跟羅纓說,我在那裏不過是下河摸蝦上樹掏鳥,她也不會相信的。
聖上和皇後自然也是什麽也不知道,太上皇英明神武,德壽宮裏容不得他們的眼線,其他人更加安排不上了。
所以他們以為我隻不過是巴結著德壽宮,以為有太上皇,我就可以不把中宮放在眼裏。而以我的性子,陪著枯乏的老人家一定也是極折磨的差事,不可能心甘情願。
所有人都以為,德壽宮根本庇佑不了我多少,就連羅纓也是這樣想的。
照例是坐著馬車過去,進去通報後,裏麵會安排步攆來接。這時我跟過去的人一應都在外麵等著我,不能有生人進去。
這是我自己規定的,並非旁人真的不能進去。若是其他王孫貴胄逢年過節的進去請安,甚至是聖上和皇後,一樣是要用依仗,隨從一堆一起跟著的。
但這一次我帶著秋穗和我一起,我不知道我為什麽會信任她。也許隻是花潼走了,我急切的想要一個人能了解我。
秋穗很不安,畢竟太上皇在別人口口相傳中並非是一個仁厚而安閑的聖主,他是一代帝君,有著皇家人特有的殺伐和威嚴。
“夫人!”秋穗跟在我的步攆旁,小聲的喚了一句,見我神情閑散的歪坐著,原本局促的表情裏多了幾分不解。步攆上頭沒有遮蓋,日光照的我有些刺眼,幸好手裏拿著一柄團扇,正好遮著一些。
“咦,北頭在做什麽?”我見有許多人圍在那邊,已然猜到了七八分,想來我今天來的正是時候。
在我另一側的阮姑姑回道,“這幾日天暖,太上皇便讓人把北邊的河道清一清。去歲的蓮藕繁衍的太多了些,蔓延的到處都是,已不像往常的風景了。”
“皇爺爺!”我看到太上皇正坐在水亭旁,便扯著嗓子大喊了一聲,還伸著手臂用力的揮了起來。
“換了衣裳過來!”太上皇隻抬了一下頭,一句話便傳了過來。
“看來皇爺爺身體好得很啊,說句話中氣這麽足!”我接著嘶喊了一句,費了力氣,忍不住幹咳起來。
“華國夫人小心著自己的身子,別嗆了風了,倒讓太上皇和太後娘娘消受不了這份孝心。”阮姑姑說了這一句便先行一步,她是太後近前的宮人,我得要先去請了安才能更衣。
太後這幾年誠心入了道,反倒沒有太上皇活的瀟灑自在。前年冬上最後一位太妃離世,如今便隻剩了太後吳氏,隻是她卻越加的清淡了。
德壽宮就有一座道觀,太後現下在觀裏。我下了步攆在外等著,阮姑姑進去通報後,出來讓我再等一等。隨後一個小道姑出來迎我進去,我讓秋穗在外麵等著,自己一個人走了進去。
一進去,看見太後在上首坐著,還有一位道姑離著太後坐的很近。這人是熟麵孔了,是三清觀裏的掌門,被封紫清真人,十次來有九次她都是在的。
還是那位小道姑給我拿了坐,我便道了謝坐下。
道觀裏很濃烈的檀香味,過不多時,我這身上便會沾染了氣息。太後穿一身家常的衣裳,簡單的做了些妝麵,手裏一串琉璃念珠正有規律的轉動著,我也不懂,以為這東西總是佛家人擺弄的。
那紫清真人已經上了年紀,頭發雪白,一張慈眉善目的臉衝著我笑了笑。眉尾下垂,也是花白,這份氣度倒是有些大德之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