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20章 乾道六年,三月 20
到了角門,門上的小廝過來牽走馬,花潼把手中的那個紫檀木的盒子打開,拿出了那條抹額。
“這不是恭王府送我的,這本來就是我的東西,隻可惜我再也不配戴它了。”花潼這樣說還是把它拽在了手上,然後把那盒子遞給了秋穗。
夜風乍起,吹起了他的發帶,吹起了他的衣袖,吹起了他涼衫的衣擺……
“記得春花爛漫時,你的諾言。”我是個眼淚很淺的人,一點感情就足以讓我淚崩,可是這會兒我卻哭不出,也覺得不該哭。
“你若聽我一句勸,大概就不需要我來悼念你。”
如果他還能來找我,說明我對他來說還有價值,我又怎麽可能會拒絕?死有什麽好怕的,我本來就是要走的。
回到房裏,佩蘭幾個坐在外間的榻上都在穿珠子,見了我也沒動。我自己回到裏屋,佩珠正點著燈,我忙說,“少點兩盞,我不想太亮。”
佩珠果真熄了手上的油燈,打量著我,“這是怎麽了,還以為你出去玩一趟肯定很如意的?”見我直接跑到床上歪著了,她便轉臉看向秋穗。
“本來是好的,可是回來的時候花哥兒跟她說了幾句話,夫人就這樣了。”秋穗說完把紫檀盒子給了佩珠,“這是恭王府送的禮,也不知是給夫人的還是給花哥兒的。”
“金錠你們五個人分了吧,簪子留給羅纓。”我有氣無力的說了一句,然後就瞪著床頂上的帳子。
“秋穗你跟著夫人一天也累了,先下去休息,明早再過來答應。預備著羅纓姐姐有話問你,你也隻管實話說來,旁的都與你無關。”佩珠囑咐了一句,自己也出去了。
不一會兒佩竹送了茶過來,我歪起身呷了兩口咽了,又喝了一大口要漱口。
佩珠連忙急匆匆的拿痰盂過來,“等會兒,又是這樣!”
我一聽見她抱怨,就自己咽了下去。佩珠回身看見我又躺了下去,隻好搖頭歎氣。
隨後佩蘭過來繼續說,“衣服換了吧,在外麵吹了一身的灰塵就這樣躺在床上。”佩蘭說著就過來給我解了衣帶,我隻撐著手滾來滾去的配合著她把衣服脫了又重新換上。
我把裙子拿了來丟在了床裏邊,又把頭上的玉簪放到了我的被褥子底下。
“這又是鬧哪出,我還能給你丟了不成?”見我這樣,佩蘭不解的問我。
“這料子摸著舒服,我留著摸一摸。”我說著便伸手去摩挲那裙子,心想真好今日穿了它,也不知他抓著手裏心裏是個什麽感覺。
“你要喜歡也不值什麽,明兒用這料子給你做個抱枕。裏麵用曬幹的牡丹芍藥玫瑰之類的什錦花瓣兒揣上,再用些安神香料,保證你每晚抱著睡的香甜。”
佩蘭說完她們幾個都笑了,笑著打趣我怎樣睡都是香甜的。
“要不要用飯?不知道你什麽時候回來,小廚房隻備著了幾色菜品,你可有什麽想吃的,沒有再添來做了也是一樣的。”佩蘭繼續問我。
“我想吃燉爛蹄兒。”心裏頭空空的,就想用點油糊上。
“啊喲,我的小祖宗,怎麽偏偏想吃這個?平日裏難得做一次你也總嫌油膩,一端上來你就讓拿走,如今許久不做了。”佩竹搶著說沒有。
“那就去大廚房看看。”我不死心。
“大廚房是給那些低等下人吃的,做的粗糙不講究,大鍋飯大鍋菜的,連我們都吃不得,能給你吃?”
佩竹說完佩蘭也接著說,“有水晶膾,要不給你熱了化開吃也是一樣的?還有炸鵪鶉,往日裏你不也是願意啃得嗎?實在懶的動,我剔了肉來送你嘴邊。”
“那就去內書房裏的廚房去問問,實在沒有,不是還有那邊嗎?那邊也有兩三個廚房的。”我說完賭氣的拽下簾子,又把被子放下捂住了臉。
“真個要為了一個豬蹄膀鬧得滿府裏皆知嗎?”佩珠話語裏已經透著埋怨。
我掀開被子吼道,“我不吃了,我什麽都不吃了,行不行?都給我出去,我要睡了。”
一個說,“王爺還沒回來呢,別這麽早就睡。”
另一個說,“早上就說了要去那邊的。小夫人母親壽誕,羅纓姐姐打點人去送禮,順便派了車馬轎子一道接了回來,給了她母家好大的體麵。小夫人自然是個識趣的,急匆匆的趕回來,一回來那邊就忙上了。”
又一個問,“怎麽又去那邊,不是都有了身子了嗎?”
“就是有身子才更要去的啊,人家一個個的都是功臣。”
“可她昨晚不是才……這就撂下了?”
“你看她哪裏是個要承恩得寵的樣子,羅纓姐姐也是為著她好,許她出去玩一趟,誰知又是這個樣子。”
“出去!”我沒好氣的又吼了一次,她們這才都安靜的退下了。
我把自己悟在被子裏,漸漸地覺得氣悶。可我還是自虐一般的捂著自己,直到感覺頭暈的難受,胸口“噔噔噔”的開始一頓一頓的。我甚至還在想,我不會就這樣把自己給悶死吧?可是沒聽說過有人是這樣自殺的。
被子終於被拉開,我大口的吸了一口氣,隨後開始猛烈的呼吸。羅纓看著我,沒有問我為什麽要做這麽幼稚的事。
“你要的燉爛蹄兒,現在吃嗎?”羅纓手裏拿著食案,上麵一塊整的豬蹄膀,紅澄澄油亮亮的,拿在手上感覺它還在顫動。
我自己爬著要坐起來,羅纓看到說,“別下來了。”一麵吩咐佩蘭,“把那金絲楠木的矮腳食桌擺到床上來,少吃一點就算了。”
我拿著箸兒挑了一塊肉皮,真的很爛。稍一用力就像是化了一樣,箸兒都挑不起來,便隻好用勺子挖了一點吃了。並沒有我以為的油膩膩,因為燙著,除了有些甜,就剩了黏嘴。
羅纓拿了茶來,我就著又吃了兩大塊,裏麵的瘦肉也是燉的晶瑩剔透一般,入口即化,沃肺融心。
旁的我也不想吃,丟手就撤下了。佩蘭在底下說,“以為你說著玩,還真的就要吃這個了。”
羅纓揮了手讓她退下,房裏便瞬間沒了人影。我以為她有話要問我,可是她隻是坐在床沿上,親自過來給我揉腿。
“走了半日,想來筋骨酸乏的很,不揉開了,明兒肯定漲疼的厲害。”我看著羅纓,多美的人,就如那盛開的紅牡丹。可是紅顏易逝,刹那芳華很快就過了,以後又會是怎樣呢?
“‘燒香點茶,掛畫插花,四般閑事,不宜累家。’多少人羨慕不來,怎麽你就不喜歡呢?‘人各有命,富貴在天’一句,真是把人都給說死了,可為什麽又要有‘謀事在人’這樣的話呢?”
我沒說話,右手摩挲著掌心裏那原本深厚的老繭,如今淡的都快看不出來了。
羅纓見我沒有回她,理了理鬢邊的碎發繼續給我揉腿,“我可是毀了你給我取的‘羅纓’這個好名字?明顯你沒跟我心心相印,大概我沒從前叫這個名字的人好。我既不明白你,也不知道你到底想追尋什麽。”
“我沒有想跟你疏遠,這個世上人待我好與不好不是評判善惡的標準,所以我也不想計較什麽對與錯。你是你,她是她,縱然你叫著‘羅纓’這個名字,但我分得清。感情是沒辦法替代的,過去也不可能隨意忘掉。她已經死了,我自己心裏明白。”
“我無父無母,也不知這世上是否還有親人,長這麽大心中總要有些掛念和追求才能活的一往無前。從前我把王爺當成我的一切,可他是個分身乏術的人,對誰都是一樣的雨露均沾,喜怒不形於色,好惡也不言於表。他給我尊重也給我恣意揮灑的權利,可他卻給我帶來了更大的不安。我知道他是個可憐的人,可我不知道該怎麽撫慰他。我寧願讓他知道我根本就不懂他,也不想他明白我是個為他什麽也做不了的解語花。”
羅纓咬了一下嘴唇,猶豫著還是接著說,“你知道嗎?你能讓他開心,也能讓他憤怒,你能讓他激情澎湃讓他冷掉的血液沸騰。他見你胡鬧時嘴角會不經意的上揚,隻要有你在,他的目光便會不由自主地遊離。我不知道他是不是愛你,可至少你是能讓他活起來的人。你以為你在王府能有如此體麵是因為你韋家嫡女的身份?德壽宮又能給你們韋家幾分薄麵?倘若一家家主不重視你,你就能活成如今這般尊貴?我是個看眼色行事的人,縱使王爺不明說,我也知他想護著你。”
我翻了個身麵向裏睡著,再次摸了摸我放在裏側的霧紗裙子,昨日早上他還躺在這衝我笑哩!
“成王敗寇,這裏麵何等的厲害和殘忍,輸了就是輸了,輸的人沒有一點咽不下的氣。你不願意做的,我幫你殫精竭慮,你說你不願意搶我的,我何嚐不是想成全你!你不該跟我生分,至少還沒到鳥盡弓藏的時候。”
“從前在家,我愛看一些誌怪閑書,有一部《搜神記》,裏麵講了一個故事。”
我說著看了看羅纓,她沒有要阻止我的意思,我便繼續說道,“說有一隻鬼,白日裏見不得光,隻能在夜晚趕路。那一夜他遇上了一個人,他原不想搭理,畢竟人遇上鬼總是害怕的,他怕嚇到那人。”
“可是那人先上來跟他說話,問他是誰。他見那人膽大,便就如實相告。那人便騙他說自己也是鬼。他許久不見人,也從未跟人打過交道,就問那人去哪,那人回說要到宛市去。”
“偏偏巧了,他今夜趕路就為了去宛市,想著孤單,就打算一同結伴。那人同意了,一道走了幾裏。他見那人漸漸行路吃力,便說這樣趕路太累太費勁,不如互相輪流背著趕路方便。那人也同意了。”
“於是他先背的那人,那人很重,他就問那人為何這樣重。那人說他是剛死,還是個新鬼,所以比較重。他覺得那人很有意思,騙鬼的話隨口就來,於是故意不拆穿。待到那人來背他,他不過是隻鬼,輕飄飄的沒什麽重量。如此輪回換了好幾次,他不過是想那人歇歇,不要那麽累。”
“那人又說他剛死還是個新鬼,不知道咱們鬼怕什麽東西。”
“他想也沒想,依舊如實相告。是人的唾液。”
“路上遇到了一條河,他先過去了,隻不過是想要那人別怕,水不深。果然那人也跟著他渡水過來,隻是那水被他弄得嘩嘩作響,並不像他那般的了然無聲。他怕那人無趣,便故意揶揄那人,問他為什麽會有這麽大的聲音。”
“那人也麵露尷尬,怕被識破,連忙解釋是因為自己還是新鬼,所以還不習慣如何渡水,希望他不要見怪。”
“他見那人謙謙有禮,對他更添了幾分好感,依舊不去拆穿。”
“快要到了宛市,那人背著他,忽然把他死死的鉗在身上。他發現不對勁,大聲呼叫,懇求那人把他放下。可是那人隻當作聽不見。”
“到了宛市,天也要亮了,那人把他放了下來。而他怕光,已經變成了一隻羊。那人在集市上把他賣了,共得了一千五百文錢。臨走時又擔心他到了夜晚又再變回來,所以朝著他身上狠狠地吐了幾口唾液,然後頭也不回的走了。”
“這個故事流傳了幾百年,所有人都誇這個人智勇雙全,是個了不起的人。把這隻鬼換成壞人,換成敵人,就是要鬥智鬥勇,甚至不折手段。”
“我第一次聽這個故事的時候,就覺得這隻鬼好傻好天真啊,他以為這個人有趣,從來沒有想過要害他。而這個人卻如臨大敵全神戒備,最後還讓他永無翻身之日。”
“你覺得那個人做錯了?”羅纓問我。
我與羅纓一向是“道不同不相為謀”,我知道她一點也沒認為這個人如何可惡。反而會讚他心思縝密,殺伐果斷,雖然這個故事被我講的一心向著那隻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