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15章 乾道六年,三月 15
可是小姐根本就不聽我的,她認定是羅纓教壞了我。是她教我知道外麵的世界,是她讓我明白自由的可貴,是她點醒我自己最想要的是什麽,是她告訴我一定要為自己活一場……
羅纓的身體結實而硬朗,小姐以前從未動過她一根手指頭,就算她同天下人都能翻臉,卻從未跟羅纓惱過。
可她那一次是真的要羅纓死。她讓家裏的壯丁過來打板,二十板的時候就開始皮開肉綻,血順著板凳的腳流了一地。三十板過後羅纓暈了過去,小姐讓人用冷水潑醒。
寒冬臘月天,光站在風口裏都已經冷冽徹骨。羅纓醒了,板子還在繼續,然後她又昏死了過去。冷水潑不醒,就換了鹽水來。
府上有一個江湖怪人,會使銀針,能封住人的筋脈使人不死。小姐叫了他來,隻想讓羅纓忍著,然後活活的被打爛。
當時血肉橫飛,打板子的壯丁換了第三波,每人的臉上都被沾染了血跡。我知道羅纓已經廢了,就算現在不死,也活不長了。
我也不想再求了,何況無論我怎麽求,小姐都不會理我。小姐並非問我要什麽,她隻是要羅纓死,要我明白不聽她話的後果。
我不忍羅纓再這樣煎熬,她那樣堅韌的人,嘶喊之聲卻如地獄羅刹。我知道她一定痛苦極了。所以我走過去,一手就斷了她的喉骨。
我以為羅纓死了就結束了,我也做好了和她一同去的決心。可是小姐終於知道怎麽威脅我了。
小姐說她可以將羅纓的屍身送去山野,腐爛到蛆蟲爬滿。也可以將她挫骨揚灰,撒進汙水河裏。她還說,找法師畫符將她的靈魂封住,任由惡靈吞噬,永世不得超生。
我不知道這是真是假,可這也由不得我信還是不信。何況小姐並沒有讓我做什麽傷天害理的事,她無非就是要我乖乖聽話,拋舍自己的想法。
就因為我的不聽話,小姐她不肯早早的到臨安府來備親,哪怕後來我屈服,小姐依舊在拖延。京中本就有韋家的住所,二老爺又是京中的大官,想要風光大嫁何其容易。
婚禮定在了三月初三,本來想在年前就去京中打點,小姐死活不同意,非要在家過了年。加上老夫人身體不好,老爺就答應了。
可過了正月十五,小姐還隻顧著和親友道別,不是請席就是還席。老夫人和夫人也舍不得,見她傷情更加肝腸寸斷。這樣一拖,二月也要過了。
小姐不讓老爺送親,亦不要族中親眷跟隨,隻說這是最後一次任性,往後必定安分守己做他人婦。老爺也是無奈,就隨了她,卻加派了人手護送小姐出嫁。
從江寧府到臨安府,不算太遠的路。可我們走了四五天,水路換了陸路,就是小姐在磨蹭。小姐院裏的丫鬟都跟著她陪嫁,她的奶娘不在,其他婆子們誰也不敢多說話。那些小廝兒也都是她的人,一路上竟也沒有人催促她。
從家中離開的時候我就已經扮成了小姐,一路上穿著嫁衣約束著。她隻顧著自己逍遙快活,盤算著該怎麽離開京中的牢籠。
到城外的那一天,已經是三月初二了,如果腳程快一點,一切都計算的剛剛好。偏偏小姐故意報錯了信息,使得二老爺的人接不上,就連慶王府的人也一時無法有消息。
後來,悲劇就發生了。那麽多車的嫁妝太招人眼了,一路舟車勞頓,隨行的人也困頓的厲害。也許這一夥賊人已經盯了我們很久了,所以看準時機下手,身手極其穩而狠。速度太快了,都沒幾人反應過來。
小姐和我在同一架婚車裏,我穿著華麗的嫁衣,而她隻是個丫頭的打扮。賊人哪裏知道她的身份,一刀下去就把她給了結了。血濺到了我的蓋頭上,都沒來得及聽她呼喊一聲。
賊人讓我下車,我就聽話的下去了。眼前已經血流成河,我腳上的繡鞋很快就被浸透了。他們拿去了我身上的鳳冠霞帔,為首的賊人將刀尖抵在了我的胸口上,我以為我就會那麽死了。
王爺遞了一杯酒給我,我還坐在地上曲腿還抱著。酒送到了我的麵前,我伸手接過,卻沒有喝。
“是他嗎?”王爺問。
我抬起頭來看著王爺,他坐的高高的背對著我,我隻看見了他一點側顏。
“我以為我不怕死的,可我當時害怕極了。仿佛隨著一陣妖風而過,那夥賊人就不見了,連帶著那十幾車的嫁妝都沒了蹤影。”
“可是抵在我胸口的那把刀還在,拿著血淋林大刀的人也在。他通身上下穿著黑布粗衣,連頭發都包裹著,隻露出了一雙眼睛。”
“我以為我必死無疑,可他卻沒有殺我。他把我困了一夜,不許我瞎跑。直到第二天早上,你們找到了我。”
其實那時候他剛走沒多久,我也不知道他是什麽時候將玉簪插在我的頭發上的。我確定他不懷好意,因為還是他放出消息給了慶王府,否則王爺也不會那麽快找到我。
大概讓我活著,對慶王府或是我們韋家,甚至是皇家,都是更大的侮辱。我也不確定他敵對的到底是誰?
可是我沒有跟王爺說實情,更對自己的心意感到莫名其妙。那時候的我還隻是覺得自己莫名其妙,根本不懂什麽情情愛愛。
當時天晚了,我們在一棵大樹下休息。他用鑽木取火的方式點了火,還抓了一隻野兔烤給我吃。野兔很大,我一個人吃不完,可他卻隻吃自己身上帶的半幹的饅頭。
露水下來,我很冷。靠著火堆近一些又暖和的想睡覺,更怕自己沒頭沒腦的栽倒在火堆裏。他靠在大樹下,姿態閑散的閉著眼睛,被血液凝固的大刀就在他的左手邊。
他拍了拍自己的肩旁,眯著眼睛對我說,“你要是不怕的話就靠到這邊來。”
鬼使神差的,我真的過去了,而且心大的要命,就在他的懷裏睡著了。要不是天微亮的時候他把我拍醒,說我壓得他身子麻了。我擦著嘴角的口水迷糊中以為我還在自己的家中,睡在自己的大床上,滿地的打滾。
王爺並沒有問到他想要的,可我不敢跟他說真話。我必須要為自己活著,不為任何人。
那天的王爺,若不是還穿著昨日的那一身紅衣,我都不能確定原來他就是我的夫君。當時他的身邊隻有幾個隨從,他騎在白馬上高高地俯視著我,那漠然的神色孤冷出塵。
我既已是行屍走肉,卻依舊貪生怕死,剛逃過的一劫不過是又成了鈍刀下的魚肉。
“我不是。”我僵硬的說出了第一句話。
其實我完全不知道今後該怎麽辦,曾經我跟整個天下為了敵,自從我的羅纓死後,我隻恨我自己。
可我還是怕死,“仗義每多屠狗輩,負心多是讀書人。”我的羅纓不是屠狗輩,我亦不是讀書人。可她仗義了,而我卻的的確確的成了負心人。
那時王爺下馬來拉住了我的手,聽我這樣說轉臉來看我。
我頓住腳步,抬臉也去看他,心裏問蒼天,原來就是這個人啊!
若不是因為要嫁給這個人,大概我家侯爺的夫人也不會跟我道出實情。如若夫人不跟我說出實情,大概我還做著金陵城渾渾噩噩的小霸王,就不會失意難過。
如若我不失意難過,我就不會醉倒在昭月樓的憑欄處,一眼看到了仙姿秀逸的南榮公子……若不是婚期逼近,大概最後,我就不會孤注一擲的想著要逃走。
……
可我該怪他嗎?
我自己也知道,我誰也怪不了。
“我不是小姐!”我清清楚楚的說了這一句。
“本王隻當沒聽到。”這是王爺跟我說的第一句話,他先是頓了一下,然後毫不猶豫的就成全了我的謊言。
大概他需要一個王妃,哪怕這一個王妃同樣也給他帶來了莫大的恥辱。哪有一個男人會喜歡別人的同情呢?哪怕所有人都知道,這個王妃不過是個幌子!
也隻有不做韋捷,我才有臉偷生活下來,還這樣的心安理得,沒心沒肺。
反正,我也是活不長的。
我喝了手中的酒,轉身坐到了床沿上去,問他,“你真的要在我這裏睡嗎?”
王爺沒說話,可是我撐著床沿,姿體動作是不想他上床的。
“我這雙腳,真是難看的要了命,原先在昭月樓,小妓兒都是要纏腳的。後來傅姐姐做主,讓我們願意鬆的就鬆了。我成天想學她,自然就不纏了。然後跟三爺入了候府,家妓也是要纏腳的,所以我又給纏上了。再之後跟著小姐,整日瘋野,騎馬射獵的就更不能纏了,所以就又放開了。入了王府後,規矩禮儀一大堆,這腳又要纏上了。隻可惜我已長大了,無論如何都變不回一雙金蓮了。”
王爺聽我這麽說倒笑了笑,“既這麽著,那就索性放了吧。她們要說你,就說是我的話。”
雖然我是在說謊,可是看他這個語氣倒好像識破了我一樣。
我連忙指著自己的額頭,“你看我這頭,就是當時磕頭磕出來的,磕在地上撞都撞破了,又有許多的小石子陷在裏麵。後來清洗的時候一個個的挑出來,她們都說我恐怕活不成了,這疤到現在還能看見一點。”
這倒是真的,隻是那時我在求我家的侯爺。也是因為要養傷,我才會晚來京中的。要不然這樣大的事,侯爺怎麽可能會隨了我!
“我沒懷疑你,你不用解釋這麽多。”王爺說著就朝我這邊走過來。
我愣了愣,突然就伸手擋住了床,結巴的問,“你……你……你答應我的!”
王爺見我這樣慌張,臉上的笑意突然變得繞有意思起來,反問我,“我答應你什麽了?”
是的,他確實沒有答應我,會不跟我同房。
“是你先威脅我的,但這項不在條例之中。”
哎,我用謊言把自己也給捆綁住了,王爺竟然派人去了金陵城的韋侯府將羅纓殘破的屍身找了回來。還好我沒有編的太離奇,但我真的不信他能找到我的羅纓。
那時我剛進慶王府不久,整個人都像是失了魂,茶飯不思的基本上就是在等死,可我又沒那個勇氣決斷。加上侯府的書信也來了,不過是恐嚇我,如若不配合,將會付出何等的代價。
我不知道是不是誰跟王爺說了什麽,光憑打聽,是不可能知道深宅大院裏的肮髒事的。但是王爺已經抓到了我的一寸命脈,他真是毫不客氣的就用來威脅我了,而且比我家的侯爺還要狠。
“我答應給你找那女子的屍身,我給你找來了,並且用水晶館封了起來。我也說了,隻要你想見我就帶你去見她,可每次反而是你自己不肯,你總問我有沒有騙你,那你自己怎麽不去證實一下呢?”
“我還沒有做好見她的心理準備,當日她……死的太慘烈了。”我怎麽敢見了,那樣一個人,是我把她害慘了。
“可你當日既然跟我回來了,不管你是不是韋捷,你都是我的人,這種事情你拒絕不得。何況我不嫌你,你就更不該嫌我了,你這條命,這身榮華,可都是我給你護下來的。”
是呀,他要是不護我,由著我死,豈不更是兩全其美?
一定是壯陽酒喝上頭了,他看我的眼神都直了,這可不是從前那一向無視我的王爺,倒更像一頭餓狼。
眼看著他就要撲過來,情急之下我也顧不得僭越了,伸腳一下就把他給踢開了。這可不是我剛剛踢秋穗,樣子做的十足狠,其實一點沒用力。這會兒我雖輕飄飄的,可卻看準著門道的。
王爺被我踢得往後踉蹌了好幾步,看著我的臉很是驚愕。
我強烈的求生欲,又讓我不得不跟王爺道出了一個秘密。我一把掀起自己的衣袖,亮出我的左手手臂“我有辦法自證清白,這是我的守宮砂。我並沒有被那歹人破身,三年前沒有,昨晚也沒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