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8章 乾道六年,三月 8
這叫什麽話?王爺就算縱著,那也是他不做惡人罷了,有本事不要讓羅纓管我那麽死啊!
進到花廳裏,袁媽媽還沒回去,並著佩珠在坐著吃茶。佩珠看見我,也跟在了我的身後。
他們就在外間,隻放了一張食桌。王爺坐在上首,斜著身子,用胳膊一手撐著,穿一件緋色織錦羅衣,腰帶未係,發冠也拿了。羅纓在一側陪著,臉上也帶了酒氣,越加顯得她美豔不可方物。
佩竹站在下麵篩酒服侍,特意換了一身素淡的襦裙,隻為了襯出羅纓的嬌豔。有一個樂娘,上了年紀,但風韻還在,卻似洗盡鉛華一般沉靜。抱著琵琶隻是輕彈並不唱,看見我略低了低頭以示招呼。
屋裏太暖和,我原本就覺得火氣大,這會兒已熱的感覺兩頰要燙破了。濃重的焚香還有厚重的酒氣,更是讓我犯惡心。我從他們麵前走過,抬眼就看見王爺的目光落在了我的身上,羅纓低眉坐著,我不知道她在想些什麽。
我無禮的習慣了,看見王爺不打招呼也沒關係,我就是再怎樣的缺禮少教他都不會說我的。
“回來!”
是王爺。
我轉臉的第一反應是去看羅纓,還以為是我聽錯了。羅纓已經站了起來,隻聽她念叨,“紮的什麽頭發,弄根樹枝別在頭上算什麽?”
我隻拿眼睛怯怯的偷瞟王爺 ,也猜度著他為啥要叫我。今日下午他看我的眼神也是怪怪的。從前他都是能無視就無視我的,我實在受不了他這樣的目光。
“去吧!”王爺伸手揮了揮,看著羅纓,又指了指樂娘,“酒席撤了,賞。”
我真的就是那“召之即來揮之即去”的!
少不得支撐著雙腿,艱難的轉身往裏屋走去,身子的力量已經完全壓在了佩蘭和佩玉的身上。沒想到一回到裏間,屋子裏更加的熱了,隻覺得胃裏翻江倒海,腦袋也暈沉沉的。實在忍不住,“哇”的一下全都吐了。
再鮮美的魚肉到胃裏翻騰一場,出來也變得腥氣異常。她們也不敢抱怨,接的晚了,我已經全都吐在了地毯上。王爺還在外間,誰也不敢慌張。羅纓大概也知道我吐了,會很快帶著王爺離開的。
“三月的天了,怎麽還用碳!”我自己脫著衣服,抹胸脫了,連裏麵的汗衫也脫了,隻剩了肚兜,跑著歪倒在了床上去。
“似你這般睡覺不老實,受了凍還不是連累著我們不得休息。好好的喝這麽多酒,你作踐的自己難受,誰又能得到什麽益處一樣。”她們忙著收拾打掃,又打水來給我洗漱,還做了醒酒湯來。
我隻歪身斜眼隨她們處置,這會兒她們也敢抱怨了,正好憋著下午的氣,一通兒全領了。
倒在床上迷迷糊糊的感覺睡了一覺,睜開眼來看見房裏的燈還亮著兩盞,透過紅紗,燭光很暗。帷幔還沒有放下,我腦袋暈的難受,口裏也幹燥的厲害,想叫她們給我倒茶來也沒力氣喊出聲。
“水!”我歪著身子趴到了床欄上,眯著眼,費了好大的勁。
我以為她們沒聽見,等了一下,感覺有腳步聲。不一會兒就有人來將我身子扶起來,隨即就有清涼的水到了我嘴邊。
我貪婪的張大著嘴,一口就喝了半碗。動作急切了點,有水珠灑在了我的臉上。我睜開眼來斜睨著,看到一個穿白衣的身影。
“花潼,你還沒有走嗎?”
我說完就又倒了下去,是他又如何,不怕給他看,“你看我這肚兜好看嗎?是我自己繡的,我用紅綾做底子,又用紅絲線繡花,她們都說我太笨,這樣怎麽看得出來!她們都不知這樣有多美,知道這樣有多難繡嗎?就這一枝梅花繡了我一年。”
“真是醉糊塗了,人都認不清!”是羅纓的聲音。
隻停了停又聽見她說,“花哥兒如今也大了,再這樣在府裏遊走,怕是不好。她又是個愛玩的性子,隻恐惹是非。”
“約束著下人一點,不要口舌生事。”
原來是王爺!我的天,我還是徹底的裝睡吧。
“現在又豈是我能約束的了的,那一位跟宮中走太近了,什麽話都藏不住。今日遞上去的折子被駁了,大概也是礙著那邊,怕被分了恩情,倒顯得我們急切分寵似的。幸好我沒跟佩珠和袁媽媽說,除了花潼,其他人也不知道。隻是這話早晚要傳開,她們沒了臉,到時寒了袁哥兒的心,他可是一心為著我們。”
“這不怪那邊,今日我在內殿裏,父皇話語間也有這個意思。”
“什麽意思,是要有嫡子才是正經?”
羅纓真是好本事,王爺一向話少,他不把話說透,少有人明白他的意思。羅纓雖然不懂他,卻能了解他話裏的意思。
隨即我就聽她歎道,“也是呢,小夫人雖好一點,可終究不是什麽鍾鳴鼎食之家,其他的就更不必說了。庶子一堆,不就預示著正妻不得寵嗎?再要傳出她身體有什麽問題,話就更難聽了。她才是正經的侯門嫡女呢,身後有韋氏一族,又有德壽宮撐著,聖上又是對太上皇最感恩的。聖上雖對她諸多挑剔,可到底是認同她的。否則也就懶怠看她了,自然也不會念你。偏她自己不爭氣,也不能為你使上力氣。”
兩人沉默了一陣,我感受到有人在梳理我額上的碎發,碰到我臉邊的手指微涼,我已聞到了她袖口的香氣。
“她呀,自己也有心病。這三年來她總回避著你,故意這般做的怯弱忌憚,可她卻是最渾天不怕的。那些人嘴上說不介意,哪能是真的就忘了,她自己還動不動的就渾說。你每每宿在正房,也不過是在我這,就算逼著她們不許亂言,到底沒有不透風的牆。當初你怕……”
“喜帕的事也沒個說法,就算她的身子……”羅纓已經斟酌著用詞,可到底忌諱。
“你能把她帶回來,自然是不放在心上的,何苦要冷她?我從宮中都聽到了風言風語,說你們還沒有圓房。大概聖上也是存了這心思,何況德壽宮,還有她韋家!你再看她這一雙眉眼憋著多少壞,真讓人猜不透。若她不跟你一條心,可怎麽好?”
“天不早了,就睡吧!”王爺良久才說了這一句話,大概羅纓的大度讓他也衷情難述。
“你今晚該去那邊的,安寧姑娘剛確認了有孕,少說也要給她一點安心。小夫人又是個玲瓏心的人,你流於表麵,她如何能看不出,何況你……她們畢竟是功臣!”
“我明天下了朝過去,下午衙裏還有事,隻去略坐坐!”雨露均沾的王爺也很累吧?
房裏的燈徹底暗了下來,有人給我蓋好了被子。等到他們徹底的離開,我睜開了眼睛,任由眼淚從眼角傾瀉。
“姐姐,我什麽都不跟你搶了,我什麽都給你!”
三年前我初來府上,孤零零的一個人。還有那一身殺伐,以及斷不了的流言蜚語。我以為留給我的會是三尺白綾,沒想到卻是聖上下來安撫的一道聖旨。慶王府大開中門,跨過的門檻是王爺自己抱著我進來的。
每日夜裏,我總處於混沌的夢中。我知道自己在做夢,身子被牽扯著,心中卻警戒自己不能說錯了話。於是我總呼喊一個人的名字,“羅纓!”
那時她不叫羅纓,她見我總夢魘便問我那人是誰,我說是我從前貼身的使女,那一日死在盜匪的大刀下,身子還護著我。
她從此就改了姓名,為此王爺同她生了好大的氣。因為她從前的名字是王爺起的,叫緋卿,寄托著他對她的念想。
輾轉間,我又睡著了,睡吧,睡吧,寶貝!
“姐姐,我錯了,青……捷兒做錯事了!”我在夢裏都是清醒的,我叫韋捷,是韋侯府家的嫡女,是當今陛下二皇子的王妃……
“水,水,水……”好渴,喉嚨如洶湧烈火般的在灼燒。
朦朧中我似乎看見了一道黑色的身影,除了一雙眼睛,我看不清他的臉。
看來我還在夢中。
是他!我一直記得這雙眼睛,很多次的夢裏我都看見了,他是壞人,我該求他,可是我開不了口。
他手中的一把大刀,凝結的血液遮住了它的寒光。刀尖抵在我跳動的心髒上,那一瞬我已親見了太多鮮活的人成了這刀下的亡魂。
血肉橫飛裏隻剩了穿著一身鮮紅嫁衣的我,蓋頭已經被揭下,我從鳳冠的流珠裏看到了一身黑衣的他。他蒙著麵,我隻看清了他的這一雙眼睛。
我隻是冷靜的看著他,隻剩了心願滿足的解脫。老天待我不薄,我既起了誓言,他幫我實現了,我也不願苟活。
“吧嗒!”大刀落在了地上,他忽然笑著問我,“你為什麽不求我饒你,像你這樣的小姐,不是最貪生怕死的嗎?”
說話間他眼裏多了幾分玩味,手已經掀起了我的裙擺,“我很好奇,這富貴人家的小姐一雙小腳得纏的多惡心,也想看看你會帶著怎樣的心境屈辱赴死!”
他是個壞人,殺人如麻,他是個壞人,他要羞辱我,他是個壞人,他不會放過我……可是他的這雙眼睛像深淵,他的聲音更像清風,而他的氣息就連厚重的血腥味都掩蓋不了,迷人的像毒藥。
我向他笑了,是的,我束手就擒不做任何的反抗。我衝他笑了,沒有一點妖媚蠱惑,沒有惡意,沒有邪氣,隻是存粹的笑了。
有人會在臨死前愛上那個殺了她的人嗎?
唱過多少恩愛情仇生離死別,在那一刻,我忽然嚐到了心不由幾的滋味。我終於能入戲了。
“好人,給我喝一口水吧,我快渴死了。”茶碗就在我的嘴邊,我已然感受到了它的清涼。可是每每要碰到,那茶碗便離了我嘴邊。
我艱難的睜開眼睛,借著一點不知從何處冒出的亮光,我真的看到了一個黑色的身影。我聽到了有人在笑?
我實在想不到這個屋裏還會有誰,隻不過是那些丫鬟們。無非不是她們乘著我醉了,在捉弄我,反正我就是給她們說笑取樂的。
“求你別玩我了,快給我吧。”我是故意說給她們笑的。
可是我沒聽見笑聲,我如願以償的喝足了水,然後又重重的倒了下去。頭撞到了瓷枕上,我還“啊哦”的叫了一聲。
依稀感覺有人在觸碰我,套在脖子上的肚兜帶子被抽離。我嘴裏叫著“別”,手隻抓著他不許動。看來是王爺了,他終究是來要我了。
我鬆開了抓著他的手,擋也擋不住。我隻是問他,“水晶棺真的能讓屍身不腐嗎?你真的找到她了嗎?”
我等了等,他沒有回答我,也沒有再動我。大概他以為我是在和他交易,這種事容不得一點雜陳,何況他對我也動不了情。
我笑了笑,男人也苦,這皇家的人,一出生就身不由己,別人隻道滔天富貴,哪裏明白同不愛的女人盤旋是有多苟且。
王爺威脅我,我也不恨他。本來我就不想走的,我就是一隻家養的雀兒,根本不向往自由,隻求能有人將我好好養著。
忽然感覺鼻尖癢癢,我伸手撓了撓,外邊已經有鳥兒在鳴叫。春日天早,人聲卻稀微。
我緩緩地睜開眼來,隻覺得頭痛欲裂,以後再不敢任性的喝酒了。天色隻是微微的亮起,我的眼睛還隻是重影。想來王爺昨晚宿在了羅纓那裏,他們不會起的早,我也隻能躺著,不敢要人來伺候。
羅纓的住所就在花廳旁邊的那一間,也是正屋的一間。因為礙著我這邊,所以才隔開的,中間用花廳擋著。但即使這樣,他們那邊略大一點的動靜我也能聽見。
王爺喜歡在早上行房事,連我都知道。羅纓也是個婉轉的人,我能感受到她的克製和隱忍。這種事我一直認為女人做不到享受,不過是在曲意承歡,何況還是麵對比自己強大太多的男人。
還要再等一會兒才會有丫鬟打水伺候的走路聲,我隻能幹聽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