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7章 乾道六年,三月 7
“什麽時候你也會唱曲兒了?”花潼見我傷悲,也不勸,隻是拿話來問我。
“總聽,學也學會了。”我回身衝他笑了笑。
“鬼扯,你哪裏來聽到的這些戲,自己還會了?縱然以前在家,這話也不該說了。”花潼麵色凝重,手指按在琴麵上止住餘音。
我聽他這樣說,心裏覺得驚奇,先前我那樣胡言亂語他都沒有製止我,怎麽我說了這一句他反而這般嚴肅?但即使如此,他又為什麽要和我相合,讓我唱下去?
“哎呀,好想喝酒啊!”我打了個哈哈,表示服氣,何況我又爭辯不了。
“天晚了,我該回了。你也回房吧,外頭涼。”花潼站起來,瞥臉用眼睛斜睨我,原來他都這般高了,筆直的身姿真的就像人說的瓊樹玉立。
我還不想走,就讓我一個人坐一會兒吧,坐到她們來請我回去。
我剛這樣想著,就見那邊花徑上走過來幾個身影,看那前麵一個娉娉婷婷的姿態,應該是佩珠。
等她們走進前一點,卻原來真的是佩珠帶著兩個婆子和兩個小丫鬟,手裏都提著食盒。路上看見要走的花潼,佩珠同他說了兩句話,花潼回過身來看了我一眼。佩珠順著目光也朝我看來,然後他們都一同朝著陌上軒走過來。
“羅纓姐姐剛剛說夫人念著要吃糟螃蟹,這會子便讓奴婢給夫人送來了。還燙了酒,知道花哥兒在,就說陪著喝一點。王爺也說了,晚了花哥兒就宿在內書房裏,缺什麽隻管吩咐下麵的人,也著人去家中說了,哥兒隻管安心。”
“哈哈,喝酒吃肉,太棒了。” 甚好,如今連場麵都不需要我來圓了,隻讓我遠遠的避開就好。那我也不能不識趣的去打擾了。
看她們抬了食桌過來,又搬來兩張杌子,我笑著坐了下來。有婆子和小丫鬟過來給我們布菜,佩珠在一旁準備篩酒。除了兩盤糟螃蟹,還有一盤水晶鵝,一疊熏肉,一碗翅尖筍湯,玫瑰餡的蒸餅。還有羅纓說的那四個蟹黃包子,並著幾樣時蔬以及瓜果無數,滿滿放了一大桌子。
花潼見佩珠親自來動手,不敢承受,更沒有落座。隻將位置讓給佩珠,自己接了銀篩子。佩珠也不敢坐,兩人推讓著。我已用手抓了一隻螃蟹在啃,這是去年秋上蟹最肥的時候糟上的,一嘴下去滿口的黃油。
“要不再添一雙箸兒一同吃吧!”我忍不住插了一嘴。
佩珠白了我一眼,嘴角帶著冷笑,“奴婢什麽身份,哪裏敢同國夫人同桌,沒得再折了性命!”
我眉頭一蹙,真真都是些奶奶。煩死她們這樣一個不饒一個,氣得我將手裏的螃蟹一摔,“那你就咒我登高跌重,落下比你還不如的身份,到時你可憐我賞我一杯酒,我是不會像你這樣的。”
佩珠聽我這樣說早將眼淚流了下來,“夫人這樣說是什麽意思,奴婢可是有什麽伺候不周?”
“你自己存了什麽心思你自己知道,我也是不配做你的主子?也就是我才容的你們這樣,換做別人來,你倒看看往後誰的命好!”且鬧著呢,不等那邊把孩子生了,這邊也安生不了。
我也沒了這一家主母的風度,反正大家都煩著呢,不如我先紅了臉,吵上一頓。
“娘娘想是身上有酒了,這說的是什麽醉話?姐姐也先回去,王爺在房裏,怕是人手著緊。姐姐快去答應吧。” 花潼不敢上去,隻招呼著底下的婆子過來攙扶。
佩珠已經哭的跪坐了下來,她大概想不到我竟然會懷疑到她推我,加上剛剛她們幾個發生了口角,還有往常他人的冷言冷語,這時又羞又惱又氣又恨。
“你們便都冤死我吧,都在這看我笑話!”佩珠說著站起來,一張嬌俏的臉哭的梨花帶雨。她這個樣子,莫說男人,便是我都心下不忍。
歎了一口氣,那被我扔在地上的螃蟹何其可憐,死都死了,這副身軀也不過是被人踐踏。我走過去將它拾了起來,想想覺得浪費可惜,還是吃了吧。這府裏便是灑掃的婆子都看不上的,就我是個怪胎。喜歡了什麽都是好的,不喜歡了,再寶貝的東西都看不上眼。
“你們都下去吧,這兒有我。”底下的婆子剛要勸,花潼抬手止住了,過去篩了一杯酒遞給我。我空不出來手,他便送到我嘴邊。
“還望哥兒能勸著點,別光喝寡酒。”那些婆子們還不放心,不過是怕我鬧事連累了她們。
“凡事有我,你們隻管回去交差。隻是路上耽擱了,我可不替你們遮掩!”花潼一句話阻了她們的心思,各個都無話的退了下去。
“早上送你們離開,回去後羅纓姐姐就令我寫了折子,恐怕躬桑禮還沒結束,折子就已經送去了中宮。太醫來看了,安寧姑娘已有孕兩月有餘。想著那邊無人伺候,這邊便推薦了佩珠姐姐。”
“這種事也要請奏?”他一個王爺,府裏所有的女子都是他的人,他自然想要誰就是誰。
“像安寧姑娘這樣等有孕了再說也不遲吧,就是孩子生了也不晚?”
母憑子貴,像安寧這樣的通房丫鬟也隻能生了孩子才有一個侍妾的名分。想來是羅纓要成全佩珠了,也抬舉了那邊的小夫人。
“皇家骨血不容混淆,越是這樣名正言順的記錄在冊,對一個女使也是越大的臉麵,宮中人也知我們王府慎重。”花潼又篩了一杯,卻放在了自己的麵前。
若是宮中同意了,佩珠直接就是侍妾的身份,倒是比那邊有孕的安寧還要高一等的。
“原本這是小事,折子也是隨到隨批的。可是進宮的人沒領到指示,就讓她們回來了,想來這事還得要問過萬歲爺。”
我笑了笑,真真是無奈,一個尊貴無比的王爺誰會明白,要一個身邊的侍女還得要擬折子得章批才能同房!而他心尖上的不過一人,能做的不過是成全她的心願。那誰又能懂他的心呢?
“好甜的酒,快替我斟滿。”頭發從我臉側滑了下來,落在了我的酒杯裏,我手上髒,隻能搖了搖頭想把它們拿開。
“頭發也幹了,我給你綰一下吧!”花潼過來用手指理了理我的頭發,卻發現沒有珠釵簪環。
“把我腰上的汗巾子扯下來紮一下吧,我裏麵還有腹圍呢,褲子掉不下來。”
花潼剛碰到我的腰,我怕癢一下子坐直了身子,嘴上也忍不住“啊呀”一聲笑了起來。
花潼停了手,說了一聲,“罷了。你冷不冷?”
我轉了臉,拿眼直直的的看著花潼。
花潼被我看的不自在,“幹什麽?”
“給我綰一個道士的發髻吧,高高地盤起來。”我的兩頰滾燙,好想問他為什麽要問我“冷不冷”。但他不說我也知道,不會是我想要的答案。
“自從年上德壽宮開了一場齋醮法會,你回來後就隱隱的對道家著了迷。時常留著道姑半夜給你講經論道,說話也會不經意的帶些旁人不懂的詞。她們看不出來,我卻發覺了你的心思。”
我的臉更加燙了,不等他把我的頭發紮好,我一杯酒就直接下了肚,“胡扯,我能有什麽心思?”
“就算你對他入不了情,這也是你的命。你是他的王妃,年紀輕輕不該看開浮塵入了道的。”
我的心穩了半分,不知該不該笑,索性直接倒了濁酒吃了起來。這酒原本就是篩過燙好了拿來的,這會兒執壺依舊在水爐裏溫著,隻吃的時候再用細目的銀篩子再過一遍。
花潼比我年歲小,看上去更加是不食人間煙火的清心寡欲,怎麽這樣勸起我來了?
沒有發簪,花潼將瓷瓶裏的折枝桃花掰斷了一個枝條別在了我的發上。瞬間覺得自己的腦袋輕鬆了不少,又可以多喝幾杯了。
“吃點菜吧,還真這般憨的喝寡酒!”花潼在我身側,沒有坐回原先的座上,正好在我的上風口替我擋住了涼風。
夜深了,小雨還在滴滴答答,確實涼了不少。隻是我喝了不少酒,漸漸的上了頭,隻覺得心裏火燒一般。
手裏拿著箸兒,將桌上的菜看了一遍也沒發現什麽可吃的。剛要放下,秋穗帶著秋大娘過來了。
“夫人難得到內書房來,奴婢沒什麽好孝敬的,原本不值一提,隻是想著‘桃花流水鱖魚肥’。也是巧了,下午他們剛送了幾尾過來,所以巴巴的做了,望夫人能不嫌。還有,這是拙婦自己釀的桂花酒,埋在桂花樹下兩三年了。前幾日王爺帶了幾位清客相公在書房清談,用飯時奴婢就挖了開了一壇,他們倒都說好。今兒夫人和花哥兒在,想著沒什麽好東西,也是這酒的福氣,夫人略嚐嚐吧。”一個小廚房的廚娘也能把話說得這麽美,真讓人害怕。
“哎呦,難得你有心,我這會兒也沒什麽好賞你的,明兒有機會,我便抬舉了你女兒也是一樣的。方才袁媽媽還說呢,要在我房裏挑個好姑娘給你家做媳婦兒,我也替你留意著。又或者你有看上的盡管說,我替你給羅纓求情。”
秋穗和她阿娘大概沒想到我會這麽直接,倒是愣住了。幸好花潼還在,替我圓了話,我也懶得理會。
這魚是現燉的,香氣撲鼻,吃了一口,確實鮮美無比。花潼繼續給我篩酒,他自己卻一杯沒喝一箸沒動。
“你幹什麽不喝?”我是不客氣,他斟一杯我就喝一杯,喝醉為止。我的酒量也是可以的,尋常不會醉。
“大概你是怕喝多了酒,壞了這皮相還有那好嗓子,你家王爺就不愛了!”花潼離得我太近了,我伸手就能掐到他的臉,水嫩油滑,真的是個好人才。
“看你這樣子倒是存心要醉,我還是警醒一點替你看著吧。”我把他的臉都要摩挲的紅了,他也沒推開我,我覺得好玩,手指便順著他的脖頸往下遊去。
花潼隻是將身子略讓了讓,滿眼裏我隻看到了燭光旖旎並著什錦春花,還有這比花兒更美的人。他這副樣子讓我更覺得有趣,心裏更起了狹促的意思,於是手指緩緩伸進了他的衣衫裏。
“‘人間無此殊麗,非妖即狐’。”我想我大概是醉了,這樣的話都想得起來說。
花潼終於抓住了我的手,不甩開亦不許我亂動。
手上原先被勒的疼意驚醒了我,我自己抽回了手。還是接著喝,嘴裏還輕浮的唱道,“我的小心肝兒,你怎麽這般狠心?可知我為你肝腸寸斷,你卻醉臥花下柳,往我終此一生,卻隻為你一人兒……”
我聽見花潼笑了,隨後又很生氣,“我見你雙目藏神清澈純良,還以為你了悟了呢,卻不想你不過是個大俗人!”
“哈哈!”我幹幹的笑了笑,“‘兩人對酌山花開,一杯一杯複一杯。’你這個人啊,真沒勁!”
我已經醉的沒辦法走路了,卻還擔心著時辰未到。又賴坐了一會兒,才由著花潼將我背了回去。
我不敢再唱了,也不敢笑了,隻是安靜的伏在花潼的肩上。閉著眼睛,卻能感受到每處遊廊不同的燈火。
一回到我自己房的院子裏,趕緊睜開了眼睛,酒也清醒了幾分。老遠就見婆子們在外麵等吩咐,再進到裏麵,那些略有些臉麵的丫鬟們也在廊下執手等著。
“還沒散!”我拍了拍花潼,“回去!”
“你就這麽怕他,這麽晚了去哪?”花潼背著我,往前也不是,退後也不是。
“算了,放我下來!”我腳剛落到地,隻覺得渾身軟的沒有一絲力氣,腿直直的跪在了花潼的身下,臉恰巧埋在了他的兩腿間。
院子裏一片寂靜,就連雀兒都沒了一點動靜。那些丫鬟們想笑又不敢笑,幾個人跑來攙扶我,這樣一來,聲響就更大了。
簾子被掀開,佩蘭和佩玉一起出來,兩個人推開其他人過來接住我,在我耳邊說,“王爺還在吃酒呢,也有些上頭了,問是不是夫人回來了。夫人站直了身子,隨我們進了裏屋就是了,反正夫人怎樣王爺都縱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