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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第6章 乾道六年,三月 6

  娟姑姑不敢接話,眼神裏隻猜度著羅纓的態度。


  那兩個還是不服,原先還似笑非笑,這會兒已經冷言冷語了,“媽媽這話可是更錯了,服貼不服貼隻是各花入各眼,佩珠……”


  “夠了,袁媽媽也是容的你們這般編排的?平日裏玩笑慣了,當著宮裏頭的大姑姑,也是這般沒輕沒重的丟人現眼!”


  羅纓一句話把她們都止住了嘴,兩人賭氣的摔簾子進到屋裏去了,隻聽到裏頭還在嘀咕著。羅纓剛要訓斥,停了停,忽然又忍住了。


  “哎呦,怎麽就這樣站在外頭,穿的這樣單薄?”娟姑姑怕尷尬,忙把話頭放到了我身上。


  我故意長歎了一口氣,然後才朝著娟姑姑笑了笑,“不妨事,年輕氣盛火氣大,出了閣也是一樣的。”


  話還沒說完,趕緊往遊廊那邊走了。我這個時候再回屋裏又要成了她們的出氣筒了,三個人聯合對付我,命都要送了。


  羅纓在那邊問我,“你去哪?”


  “你管我去哪?”我也沒好氣。


  我已走的遠了,隻聽羅纓又在後麵喊道,“花潼在內書房呢,你去找他玩吧,你要的茶我待會兒命人給你送過去!”


  我回身比了一個“二”的手勢,心裏又在“切”,偌大一個王府,身為家主母,我能去的地方實在有限。那麽美的園子又不好去逛逛,微雨裏林花春紅一定煞是爛漫,站在水亭上嗅聞芬芳該是多妙,乘著無人吼一嗓子才痛快。


  我去了內書房卻沒看到花潼,灑掃的婆子指了指西邊的陌上軒。我過去一看,那穿著一身月白長衫的人可不就是花公子。


  “此地倒是風景不錯,我竟從未來過。”陌上軒連接著內書房,再往西邊就是人工鑿就的水月湖,湖上有橋有連心亭還有船,都可以去那邊的園子。


  軒上竹簾半開,目光所及甚是開闊,四周設置均是古樸深色,映著廊外一片花海,無需焚香便已香氣撲鼻。


  花潼一人站在那,身側放著一架古琴,手中還執著一柄竹簡,聽見我說話忙回頭看了我一眼。


  “怎麽了,嚇著你了?”我看花潼眼神有些驚愕,反倒有些不好意思了,隻好傻笑起來,“幹什麽壞事怕被人發現?”


  “此處到底是內宅,又離得那邊近,我怕遇見了生人。”花潼說著丟下了手中的竹簡,往古琴架下坐了去。


  他這個樣子哪裏是怕遇見生人!再說王爺疼他,羅纓敬他,隨他什麽人都不敢有話說,就算說了他也不會放在心上的。


  “都說你精通音律,又得了一副天生好嗓子,卻從來沒聽你唱過。”我說著坐到了他對麵的書桌上,桌上的宣紙墨跡還未幹,紫毫筆也放在筆架上。


  認真去看卻是狂草,筆杆勁透甚是灑脫。隻可惜我是天生的愚鈍,正正經經的寫都認不得幾個字,還真是個睜眼瞎。


  花潼在那邊瞟瞟我,嘴角帶著一抹輕蔑的笑意,“我看還是算了,你五音不通,不過是對牛彈琴,我也沒心情唱。”


  我被人奚落的習以為常,跟她們都不生氣,更不要說他這樣本來就狂傲孤絕的人了。


  “你看這落花微雨多美的景,近前的牡丹芍藥杜娟薔薇,還有遠處的梨花桃花玫瑰……帶著這旁邊的一池春水,遇到這樣的隻覺得多看一眼就成了奢侈。”


  “雖說有什麽‘秋日勝春朝’,真要看到這景,又有什麽可挑錯的。便是俗氣也帶著真誠,這一花一樹誰不是帶著此生一次來對待?”


  “真恨自己才疏學淺,不要說吟詩作賦了,就連一句漂亮的話都說不出來。怪不得人家說‘一命二運三風水四積陰德五讀書’,多讀些書,就是不求功名也是有用的。”


  “了不得,連《易經》都搬出來了。”他抬手觸了一根琴弦,聲音醇厚,驚的我心拎了起來。


  被他這樣一說,我反倒沒意思了,不覺臉帶了一點紅。


  “你怎麽還換了衣裳?”我問。


  他早上的那一身青衣甚是出挑,襯得他真是個玉麵郎君。這會兒的月白色卻反而有了幾分冷清和疏離感,刻畫著他的五官俊秀清明,又加上頭發隻綰了一半,頂部的發髻用綢帶紮著。


  他身子周正,脖子又頎長,後麵濃密的青絲全都一絲不落的散在身後。雖是個少年人,卻讓人想到了水月觀音,不敢直視他的容顏。


  我蘸了墨,懸著筆放在紙上,卻不知道該寫些什麽,被這一停頓,一滴墨滴了下來,穿透了紙。


  “大雨留人。”花潼說著反而認真撥動起來,問我,“要聽什麽?”


  “春花秋月何時了?”我看著花潼戲謔的笑了一下。回身重新拿了一張紙,卻依舊不知道要寫什麽。再說我的字不過是烏龜爬一般,實在難看的緊。


  花潼白了我一眼,“不會。”看見我磨墨,趕緊製止,“一方好硯都被你磨壞了,加兩三滴水便夠了。”


  他說著就走了過來,親自來替我研磨,離的我有些近,我已經感受到了他身上的氣息。不,不是氣息,隻是那淡淡的味道。時常他替我梳妝畫眉,也有過比這樣還要靠近的距離,我卻從未感受過他的氣息。


  “受不住,我不寫了。”就算寫兩個字也是被他笑話,何況今日我突然發現,原來花潼已經不是那個趕著我叫“娘娘”的小孩兒了。


  “你怎麽連這都不會,那南唐可是被他趙家給滅了的,唱一唱他的亡國詞又能怎樣?你看,這不過才多少年,我們也有了‘靖康恥,猶未雪’。這世上都是一輪一輪的過,哪有什麽萬古千秋,誰也不知道將來如何。”


  “你就隨性的亂說吧,別因為口無遮攔丟了性命。”花潼這樣說可不是因為害怕,手下磨著磨,眼皮動也沒動,也不管隔牆誰聽了去。他狂傲在裏,不像我是徹底的敗絮其中。


  “君要臣死,何患無辭,我隻求那日能死的痛快些。也不知哪天人要殺我,這世上還有誰能為我流一兩點眼淚。”


  想到從前事,我突然灰心起來,越加感覺如今的生活不真實。是貪來的,偷來的,而這一切終究是要連本帶利的還回去的。


  “我給你哭墳去,我比你小,大概比你活的長些。”花潼嘴角還是掛著一絲笑意,隻是已沒有了譏諷的意思。


  “萬一我被挫骨揚灰了呢,或者無蹤無影了呢,或者……連墳都不能有了呢?”筆終於落在了紙上,我緩緩地寫了一個“青”字。


  “那我每年到了春天,對著這萬紫千紅便當成是你了,為你哭上一哭。” 我這話說的不僅大逆不道還沒頭沒尾,花潼看著我,還是說的一臉正經,一點也沒有要打消我這突如其來的混賬念想的意思。


  “怪不得他們都喜歡你,你就是招人疼。”我的手抖了抖,“青”字寫完,趕緊往下找了一句話。


  “青山多嫵媚。”花潼在旁邊看著,又念了出來,我麵上受不住他這樣正經,連忙揉成一團扔進了竹簍裏。


  我的臉已然紅了,站起來離著他遠一點,抬眼間忽然看見遠處的海棠樹上站著一隻雀鳥。


  “哎喲,那不是我廊上丟了的雀兒?昨日她們幾個還吵著呢,你怪我我怪你的,卻原來在那。怎麽不飛遠一點,離開這牢籠?”話一說完我又自覺失言,怎麽能說這慶王府是牢籠!

  “它又不傻,焉知外麵就是好天地,說不定落在了什麽肮髒地,生不如死。還不如拾掇著羽衣,賣弄著風情,便能衣來伸手飯來張口,享著榮華富貴。”


  我聽他這樣說早大笑了起來,“花哥兒,你是說我呢還是說你自己呢?”


  花潼終於被我問的臊了一回,眼中蘊著怒氣,指著那雀兒道,“我是說那鳥兒呢!”


  “對,這鳥一看就不是什麽好鳥!”


  “還是個年紀輕輕的女孩兒呢,這樣肮髒的字也說得出口!”花潼轉了身不想再理睬我,在他眼裏我也不是主子,不是王妃,不是破了身的未嫁雲英。


  這一笑,原本惆悵的心終於暢快了一點。正待我也要轉身的時候,突然那海棠花樹上的雀兒掉了下去。


  “誰,哪個用彈弓去打它?”雀兒直愣愣的往下墜,一定是有東西擊中了它。我震驚的心理難過,想要去看看到底是誰這般殘忍缺德。


  我人已經出了陌上軒,花潼在後麵拉住了我,“那邊是前殿,你不能去,何況王爺還在呢!”


  我被花潼說的一愣,才想到他是在呢,方才他自己說有事的。一想到這人,我更加的沒意思了,隻好回去再坐下。


  我剛坐下沒一會兒,一個小丫頭捧著個案盤過來了,在外麵看見了我就說,“夫人要的茶送來了。”


  我一看就是之前替我打傘的女孩兒,身量小而單薄,頭發還沒留呢。大概是誰也指使不動,派一個小孩過來。


  花潼過去接了,拿來一看,不高興就寫在了臉上,“你自己吃吧。”


  “本來就是我自己吃的,又沒想著你。”我拿了一杯呷了一口,甚甜,忍不住又喝了一大口。


  “她從那麽遠的地方端過來,又沒拿個東西護著點,早涼了,你少喝一點。”花潼把另一杯遞給了那小丫頭,“這杯賞你了,回吧。”


  那丫頭聽說卻跪了下來,“求夫人開恩,讓奴婢去後邊看看我阿娘,這茶也賞給奴婢阿娘嚐嚐鮮吧?”


  “什麽好東西,你去就是了,也難為你有孝心。隻是這樣好像小家子氣的很,哪裏就委屈了你阿娘,連杯這樣的茶也吃不得?”若不是花潼這樣說,我早點了頭了,哪裏還想到這些。


  “倒也不是因為這個,隻是她老擔心我在夫人的房裏服侍不周,怕我人小不懂事。因而時常得些恩惠便拿去孝敬她,她便知我有臉才安心。”這小丫頭說起話來真是不卑不亢,腦子轉的快的很。


  “想是方才你要來尋你娘,所以才領了這個差事吧?”花潼真是一點都不吃人家這一套,斤斤計較的像個小婦人。


  “倒也不全是,屋裏的姐姐們管教的嚴,萬事都掐算著時間,奴婢就是想偷懶也不得空。奴婢年紀小,眼前的事一樣也做不得,也是因為今兒她們都忙著,便指派了奴婢來。奴婢見夫人所在之地正離著阿娘所執事地不遠,因而才起了這小心思。不過是平日裏聽她被人奚落,就想著端了夫人送的茶,去給她長長臉罷了。”


  “你去吧,不用說這許多。”我最怕話說的太漂亮的人。


  等這丫頭離開,花潼又去到古琴架下坐了,“瞧她把自己貶低的,她阿娘是這內書房後廚的大掌事,她哥哥就是王爺身邊的秋華,如今倒是盼著她能出息了。你那屋裏的使女們各個都是心比天高。”話語有鄙夷的意思,可是臉上的表情卻淡淡的,好似很平常的事情而已。


  是了,這丫頭的名字就秋穗,連我這什麽都不記的人也知道。如若王爺真的能被立為太子,他日身登大寶,從藩邸過去的姬妾可以不問出身直接封妃。要是身下有一兒半女,更是尊貴異常。如今各下裏都在蠢蠢欲動,誰都在掂量著自己的小算盤。


  “你也可以爭一爭,韓子高做不到的說不定你倒是可以做到。”我笑著挪揶他,看到花潼果然白了麵目。可他並沒有跟我爭辯,也沒有翻臉。


  我自覺沒意思,丟下手中的杯盞,站了起來。忽然想到了很久以前的一首曲子,詞還依稀記得,“歎浮生有如一夢裏,將往事已成非。訊指間紅輪西墜,霎時間滄海塵飛。正青春綠鬢斑駁,恰朱顏皓首龐眉,轉回頭都做了北邙山下鬼。題起來總是傷悲,都不如酒淹衫袖濕,花壓帽沿低。”這是元曲哈。


  花潼聽我來唱,便調了琴弦來與我相合。一曲終了,壓在心底的眼淚終於崩塌,想痛快哭一場,卻不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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