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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第5章 乾道六年,三月 5

  我也無心理會她們,嫌坐轎子太麻煩,也顧不得腳纏的太緊,自己就走了回去。


  身旁有個小丫頭趕上來給我打傘,她的身量還沒有我高,雨水早就沾濕我滿頭滿臉。路上的人給我行禮,我看見了也不搭理。


  “做什麽又急急匆匆?”回廊上羅纓正在一群人的簇擁下行走,看見我便喊了一聲。


  “等會兒再說,我要小解,憋不住了。”我腳步不停,大聲的喊了一嗓子,話剛說完就聽見那邊有人笑了。


  隻聽見羅纓又在後麵問,“跟著的人呢,怎麽就一個小丫頭?”


  回到房裏,她們都在,見我回來了,趕著上來要替我換衣服。我一把推開了,急著去如廁。


  “新做的衣裳,就淋了雨,害我們又要被姑娘責罵!”也不知道是哪個丫鬟在抱怨。


  一釋放完頓時覺得舒服上了天,出來後趕忙陪著笑臉,“姐姐受累,這鞠衣統共也穿不了幾回,不礙事。”


  “臉又怎麽了,方才羅纓姐姐可曾看見?”佩蘭上來一把拉住了我,其他人也都朝我的臉上看來。


  我的房裏共有四個大丫鬟,佩珠佩蘭佩玉和佩竹,另有其他小丫鬟和婆子無數。但這些人都是上房裏的,而不是我的,連帶著羅纓,她們都隻是王爺的人。


  因為我住在了他的上房裏,成了這王府的女主人,所以她們才跟了我。而她們其實也不歸我管,王爺在以王爺為重,羅纓在便聽羅纓的吩咐,我的日常隻是因為羅纓的吩咐才被她們照顧。


  佩珠是這四個裏麵最拔尖的一個,也是最有臉麵的一位。袁媽媽又常在,獨她不必聽從羅纓的調遣。原本去年就打算將她收在房裏的,一則她年齡還小,不過才十七八,二來那邊的容夫人進府還不長。加上還有她帶來的安寧姑娘,所以就耽擱了。


  王爺不管內府的事,一應的事情就由羅纓來調理。我進王府的這三年沒聽王爺挑她一處錯誤,反倒事事尊重,從不反駁。


  我先換了衣裳,下了雨天氣還涼,但我不怕冷,便穿的單薄。又洗了臉,先前的妝已經花了,索性一氣洗幹淨了,還給傷處上了點藥膏。隨後坐在鏡前,佩珠已經過來,她給我卸了頭上的珠釵。


  “發髻怎麽鬆散了些?”佩玉在旁邊接著頭麵和首飾,看到了就隨口問了一句。


  “你問她呢?”佩珠見問,突然一甩手就轉身走開了,不小心扯到了我的頭發,疼的我齜牙咧嘴。


  “又怎麽了?”佩玉自言自語的問了一句,“咦,夫人常戴的那支玉簪呢?”


  我伸手揉了揉剛剛被佩珠拽疼的發根,想到玉簪也甚是心疼,也不知道那恭王妃這麽熱情的拿走是幾個意思。


  纏腳布還緊緊的裹著我的腳,但我的這雙腳再也回不到三寸金蓮了。哪怕真被勒的麻木了,我還能真的站不穩嗎?哪有那麽弱!


  說佩珠推得我,大概沒有人會信,我與她好歹還是主仆,一榮俱榮一損俱損,我失了顏麵,對慶王府也沒什麽好處。何況還有一個容夫人,再怎樣有利也輪不到她。


  可有些人的心雖大,眼界卻太窄,她隻能做個小兒女,更不該愛上一個皇子一個低人一等的王。她能抓住我卻沒抓我,反倒是另一邊的恭王妃,她是實力拽住我的。否則她不會踉蹌的失去平衡,而我也會迎麵重重地倒下。


  “我知道。”不想跟佩玉解釋,敷衍了一句。


  “那不是夫人最珍視的嗎?”佩玉這丫頭不太會看眼色,明知道我不想提還要問,大概是怕羅纓問起,又會怪她不仔細。


  我的所有首飾佩件都是由她收著的,但凡差了壞了她都要說個因由。羅纓管她們管的嚴,能在眼前的丫鬟都是她一手調教提拔的,也養成了她們謹小慎微的性子。


  隻是我臉上都碰到了皮,頭發鬆散又有什麽好奇怪的,她這樣說無非故意問給佩珠聽。現下連玉簪都不見了,她更是拿了錯處。


  “我自己不小心摔斷了,榮國夫人看見了就答應替我尋巧匠修了。我便煩她了,不曾帶回。”我憋悶了一會兒,還是要我自己解釋清楚。


  佩玉“哦”了一聲,接過梳子替我梳頭,便不再言語。


  “頭發還濕著,先散下來通通吧!”羅纓的話剛聽到耳邊,人就已經到了我近前,在我身後的杌子上坐了。


  我從鏡麵後看見了她,一身湖藍長衣襯出窈窕身姿,身下露出半截墨綠泥金長裙,一雙小腳全都藏在裙下。頭上珠釵雖隻寥寥卻越加托出她水月容姿,耳上一對明珠搖曳生輝。抬手間衣袖落下一段,一對烏金臂釧具都套在左手腕上,上麵別著一條碧綠綃巾帕子。十指纖長柔和,染得殷紅指甲,根部略帶一點嫩白,更加讓人有種不敢褻玩的威嚴。


  侍婢送上清茶來,她坐正腰身親手攜了茶壺斟上一盞來,低眉間隻將瓷杯放在鼻下輕輕嗅聞。真是個讓人敬仰的女子,連一雙眉都帶著劍氣。


  “你可是與恭王妃有了幾分交情?”她問的不經意,卻早就帶著目的了,在我還沒有見她之前。


  “場麵話而已,能怎樣?”我轉了身,由佩玉扶著我坐在了她身旁,“說了幾句閑話,邀我去遊園,她還說起了你。我覺著你們要是見一麵,大概她什麽為人你就清楚了。”


  “見不見的有什麽關係,隻要知道他家後府使了哪些手段就行。焉知後麵還有多少謀士隊伍,又是她能做的了決定的?”羅纓低頭抿了一口茶,我也聞到了清香味。房中焚著香,味道暖甜,這茶卻帶著一股清冽。


  “她為什麽這麽熱心,要給你修玉簪,難道我們府上竟沒個能工巧匠?”羅纓抬起頭來看了我一眼,隨後又低了頭呷了一口茶。


  我似乎也聞到了她身上的那一層冷冽的氣息,再甜再香的熏香也掩蓋不住她的寒氣。終究是要問,終究是什麽都想打聽。


  隻在這說話間,房裏的人都走的幹淨,連外間也沒了蹤影。在這個家裏這個房裏,人人都看著她的眼色行事。


  “我看著她倒是個挺熱心的人,大概也沒想太多,不過是想熱絡著顯示妯娌之間的感情。再說我們與恭王府也沒什麽太大的恩怨,畢竟還是親兄弟呢,又不是那些隔母的,或者有什麽嫡庶之分。”


  羅纓聽我這樣說,嘴角微微揚起,隻笑了笑便不再說話。我知道她在嫌我裝傻不識趣,但我真的不想什麽都跟她坦白。我不怪她懷疑不信任我,這是我故意的,這樣至少讓她對我帶著一點耿耿於懷,從而不要徹頭徹尾的輕視我。


  當年我孤身一人,身上除了那滿是汙血凝結的紅色嫁衣,隻剩了淩亂的發上那一枚玉簪。玉簪通體瑩透,潔白無暇,做工精湛而奇巧,平常人看了也知是無雙之作。且於我的黑發上甚是明顯,那盜匪怎會放過?


  更重要的,這玉簪是由釵一分為二而成,分陰陽。我的這一根為陽,另一根卻不知所蹤。一看就是有人相送,不是王府裏送來的聘禮,誰給我這樣的東西?

  “恭王妃提起她家府上一位妙人,說她與你是連理枝。我倒是一點都不明白了,看樣子榮國夫人還蠻介懷。”我岔開了話題,也想看看羅纓的反應。


  羅纓瞅了我一眼,像是識破了我的小伎倆,歎了一口氣,“從前在藩邸的舊人,不過各為其主,她與我不同,確實是個妙人。”羅纓飲盡剩下的茶,又接著倒了一杯,“好香的茶,夫人也喝一杯?”


  “我不愛喝這些,泡一杯果仁茶來,隻把那些鬆子核桃榛子之類的多放些才好。還要多放些蜂蜜,甜甜的香香的。”我笑著說。


  “還是這個性子,真不懂‘成王敗寇’的厲害。”羅纓連著又歎了一口氣,“廚上還熱著四個蟹黃包子,你吃不吃?”


  “包子就算了,正經把那去年秋上糟的螃蟹弄幾隻來我吃才要緊,我就愛吃這些費事又有滋味的東西。”我越加涎皮賴臉。


  “忍忍吧,明兒弄給你,吃這些須喝點酒才好。王爺晚上要過來用飯,她們正忙著準備呢,別弄得屋子裏有腥味,惹他煩你。”羅纓說著就準備站起來。


  “他什麽時候煩過我?”我笑了一下也跟著站了起來,“就擺在我房間裏我吃,你們晚上在外間吃,我看見他吃不香。”


  “胡鬧,成什麽樣子?”我走在羅纓的前頭,她在我後麵追著我,走過外間,又過了花廳,掀起門簾跳到了門廊上。


  她們都站在了穿廊上,有臉麵的幾人澆花的澆花,喂鳥的喂鳥,不過閑談兩句,其餘人都拱手站著等著聽吩咐。


  羅纓剛走了出來,我故意沉著臉說,“什麽成什麽樣,大家早就見怪不怪了。”正好看見澆花的佩蘭,隨口來了句,“傻丫頭,下著雨呢,澆什麽花?”


  “夫人不懂,這花不能淋著雨水,須得要第二遍的淘米水才好。”佩蘭繼續澆著花,身子抬也沒抬。


  我“切”了一聲,站在她身後卻瞟著羅纓,冷笑道,“我卻不知道,原來這淘米水還能澆花!”


  佩蘭聽我這樣說,轉過身來問我,“夫人笑什麽,知道就知道,不知道就不知道,平白的搶白奴婢一句做什麽?”


  我翻著白眼繼續“哼”了一聲,“我敢搶白你,我瞧著你倒是在嘲笑我?”


  佩蘭聽我這樣說,放下手中的水壺就摔簾子到了屋裏去。我離著她近,壺裏的水濺到了我的臉上。


  “方才幾位姑娘吵了幾句嘴,佩蘭心裏不痛快,倒拿夫人撒氣了!”身旁的婆子趕緊拿自己的帕子替我擦拭臉上的水珠,我見那帕子灰不灰藍不藍的,躲著臉讓開了。


  羅纓看著我笑而不語。這時,娟姑姑和袁媽媽也過來了,羅纓轉了臉不管我,直接去招呼她們兩個了。


  我無法,隻好自己用衣袖拭了拭,“我如今哪裏還敢使喚她們,她們倒成了我的主子了,還要我看眼色。”


  “今兒看見爺身邊的秋華越加出色了,他還求我為他張羅著。爺也是想成全他,還說不拘是誰,隨他看中。我看咱們王妃屋裏的這幾個大的,年紀也到了,各個都是個人才,鮮花一樣的人物。秋華跟著爺出前入後的辦事,很是穩重,將來也是有大出息的。我看不管是哪個丫頭配著了,以後也能成為一處的執事,到哪都是個有臉麵的媳婦兒。”


  佩玉和佩竹在那邊聽到了,臉上都似笑非笑的,一個說,“袁媽媽倒是個好人,我們都是世代的奴仆,比不得媽媽生了一雙兒女都出人頭地的成了主子。”


  另一個說,“是啊,到底是袁媽媽的奶金貴,將來我們也做了奶娘,卻不知道哪個屋裏的哥兒能輪到我們。”


  原先一個又接著說,“我看也是袁媽媽的福氣好,咱家爺又不靠著媽媽一人的奶水長這麽大。如今偏隻剩了媽媽一人享了這齊天之福,連那歸了仙位的成穆皇後都沒這個福分。”


  後一個還不服,又接著話說,“媽媽也是個愛操心的,我們也不敢勞煩媽媽。我們是夫人的人,自然諸事由夫人做主,再不濟還有羅纓姐姐呢。雖說也有惱著的時候,隻因為我們和夫人年歲相差不多,也是怕事事隨心反而惹夫人煩悶,不如鬥嘴掐話來的有趣。因而羅纓姑娘也不曾管著我們,嫌我們造次。隻是我們心裏終究明白誰是主子誰是仆,遇到夫人這樣的,誰能不愛誰人不疼,這敬意隻放在心裏罷了。”


  袁媽媽話隻聽了一半,早早的就求饒似的笑了起來,麵上都被說的羞紅了。


  她隻是對著娟姑姑說,“你瞧瞧我們家這幾個姐兒,誰不是個人精一樣,兩張嘴硬是把我這張老臉都說臊了,也不知以後被個什麽厲害的角兒給收服貼了。可是我剛剛那句話說錯了,也是我瞎操心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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