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2章 乾道六年,三月 2
莊文太子兩年前病故,四位皇子皆是先皇後成穆皇後一母所出,無分貴賤。我家王爺為長,立儲之事本該毫無爭議。隻是陛下猶豫不決,行動卻明顯有抬舉三皇子恭王之意。朝堂之上,再三議及,陛下都顧左右而言他的搪塞開來,底下朝臣甚是心急,開始紛紛站隊,雖兄弟和睦,卻也有爭儲之勢。
位於這權力的中心,我早已身不由己。隻是這傀儡也不是那麽好做的,名義上的事情還是要周全,畢竟不是我個人的臉麵。我代表的是慶王府的一眾還有我的母家韋氏一族,以及太上皇的抬舉和厚愛。
而我每次進宮,總要出點事故。宮裏的娘娘們知我憨實,每每故意拿話套我,我做不到應答如流,隻空惹人笑話。久而久之的,她們也知道了我的秉性,而我也不必隱拙藏愚。反正我在她們的意識裏就是不長進的,和慶王以及家臣無關。
“采桑歌可還能記住些曲調?縱然唱不好,該有的幾句詞總該牢記。”袁媽媽還在念叨著。
我正仰麵看著花潼,嘴角微微噙著笑,花潼麵色不動,隻認真的給我描眉。他這人不僅自己眉目如畫,對於妝麵上的事也是極其精湛。描完眉又接著描水鬢,額上貼了花麵兒,最後點了胭脂,又抬著我的下顎左右端詳。
“今兒素一點罷了,昨兒我瞧了恭王妃,倒是好生靚麗。”娟姑姑在旁邊提醒了一句,花潼便用巾帕給我擦淡了一點唇妝。
恭王去歲年底與慶遠軍節度使家的次女李氏完婚,大婚之時,我身為皇嫂受了她一杯酒。隻是那時她紅紗遮麵,未曾看的真實。年底家宴時已見了,倒是個明豔的美人,甚是知禮,宮人們都說把我十足的比下去了,聖上和皇後也非常抬愛。我越加不得喜愛,宮宴之上也隻剩了落寞,旁人隻看我失意,卻不知我反而落得自在。
“珠翠也減半吧,隻用半幅頭麵便可了,我看倒是用絹花蠻好。”佩珠在給我梳頭,“要是用鮮花隻怕還好些,就是日頭長,還不知何時能結束,到時花再萎了,就又要被說失儀了。”
恭王妃是新婦,此時正是風頭正勁之時。我本容貌遜色於她,行動上更是不如她,因而隻能避讓開,不與她爭鋒。好就好在,我不出色也就不易遭妒,嬌憨懵懂的樣子入了人心。人隻道我天真浪漫,就算出了錯旁人也不與我計較,打趣我也並無惡意。
“我看庭前的紅藥要開了,半開的樣子最美,采來簪一朵吧!佩珠姑娘跟著,索性也簪一支。”花潼話音剛落,外間早有丫鬟聽見,吩咐去采了。
收拾停當,坐了轎子出門。王爺不喜講究排場,平日對外一切從簡,所以我這邊隻用了三頂轎子。丫鬟婆子跟得少,其他的都是固定的家丁和衛隊。佩珠在前,娟媽媽在後,我在中間,其他人隻步行跟著。
內庭裏已有轎子在等著,我剛下了轎,就聽見有人柔柔的叫,“姐姐。”
底下一個婆子在跟前說了一句,“小夫人已經早來了小半個時辰了。”
“抱歉,讓妹妹好等。”佩珠過來攙著我下了轎子,我趕著笑了笑,同她攜了手,隻做親昵的樣子。
佩珠接著我的話說,“上房裏事亂,雖早早的醒了,還是這般諸事糾纏。小夫人這樣的身子還叫好等,不知道的還真以為是我家夫人怠慢,故意拿出家主母的做派來。可除了我們這些身邊人,哪裏知道她的一片真心,她當著麵也不做一兩句解釋,事後卻隻嫌棄我們眼拙手笨。”
纏腳布裹的太緊,腳上的繡鞋也嫌小,每一步我都走的萬分艱難,麵上卻要親切的笑著。對於攜手的這位微顫顫的小夫人,我倒生了同病相憐的情誼,我不敢對她用力,隻能牙咬的掐著佩珠,靠她支撐著。
這位小夫人是聖上親自做的主,雖是走的偏門,卻也是明媒正娶八抬大轎擺席做宴接來府中的。她是禦史中丞家的幺女,族中雖不顯盛,倒也在仕途上。又生了好女,宮裏的李婕妤乃是她的正經親姑姑。
聖上仁愛,入府之時就給了她正三品的榮耀,她也爭氣,沒多久腹中就見喜了。如今孕期已過五月,胎相一切都好,如若平安誕下世子,往後的榮耀自然不必說。
她一來這府中便不同我住在一處,晨昏定省也不用到我這邊來,我在正殿正房,西側還有一處獨立的院落。
那庭院原本是另一位郡王所住,後因事離都,房子便空了下來。小夫人來府中,聖上便將這宅子賜給了王爺,兩邊打通接連一處,令她居住。那邊屬於內宅,封了大門不與外通,對外的宅地便都空了下來。所以便都植了綠植紅花,又建了假山流水亭台樓閣。那邊的丫鬟仆人有一半是從這邊撥過去的,宮裏也賞賜了數十人,加上她自己陪嫁來的,人煙氣比我們這邊的正房還要熱鬧。
因為有我在,府中人都叫她一聲“小夫人”,她也叫我一聲“姐姐”。因她名字裏有一個“容”字,我便叫她“容妹妹”,但其實我年紀比她小,地位也堪憂。
聖上之所以做主給王爺納了側室,就是看我不諳世事不求上進,又無所出,更有一個諱莫如深的原因,所以才正經費心的給王爺找了一位良人。如今聖上對我雖還抬舉,不過是看在德壽宮的麵子上。
我們韋氏一族本就遭受諸多的不待見,當年太上皇為救母而對金人割地稱臣,甚至不惜誅殺忠良,寒了多少人的心滅了多少人的誌!我們韋氏一族之後的短暫榮耀更是為人所不齒。
如今斯人已逝,天下分南北而定,一朝天子一朝臣,冤案平反,百姓安穩而居,漸有繁榮昌盛之勢。當今聖上收複之心不死,重用主戰的虞相一派,求和派不敢發聲,而我們韋家人即便低頭做人也依舊處處遭人白眼。
我父親遠離都城,雖是一族之長,如今也隻空有侯爵的名聲。族中隻有一個二叔在這臨安府謀得個處處受累,半點得罪不得人的差事。
“姐姐和佩珠妹妹簪的好芍藥,不如也送枝給妹妹吧!”哪裏還等到她說,花潼早追過來了,身旁的丫鬟用檀木托捧了兩朵花。
“讓花哥兒服侍你,他最善這些工事。”我順嘴一說,花潼少不得接了過來,隻是轉臉拿花時,不經意的瞟了我一眼。
“受不起,妾身怎可有勞花公子。”花潼原本也沒想上去,隻用竹剪刀修剪著花枝,見她躲閃,忙回了身,隻把花塞到了我手裏。容夫人身邊的媽媽緩身走來,替她接過又給她簪上。
我麵上有些訕訕的,隻好笑著問,“咦,安寧妹妹怎麽不見?”
這個叫“安寧”的丫頭是容夫人陪嫁來的,本就是做侍妾用。所以一來府中便被王爺收用了,起居依舊跟著她主子。
“她這幾日身上不好,總是嗜睡,人也沒精神,月事也兩三個月不曾……”容夫人話說了一大半,忽然看見矗立在一旁的花潼,忙低了頭用繡帕掩麵。她這是處處告訴我,花潼已是個少年男子了,得要避嫌。
攙著我手臂的佩珠身子抖了抖,我轉臉見她時,臉色已經帶了白。這真讓人愁,到底是該喜呢還是該……罷了,我一向做的事不關己,也不該有那份心,就連嫉妒也輪不到我。
因為知道我們要出門,正殿前廳見不得半個男子,就連臨靠著的街上也一早就封了。隻用了三輛馬車,我和容夫人在中間的豪華大車上,她的隨侍和佩珠也一同坐在裏麵。其他陪同的大丫鬟和媽媽分別在前後馬車上,家丁和衛隊也隻用一般的規格。
我在車的上首坐了,容夫人在我的左手邊,佩珠和她相對,她的丫鬟陪坐在一旁。慶王府離宮中不遠,但這馬車搖搖晃晃不敢快,一時半會兒也到不了。
佩珠隻沉悶著臉,沒有一點表情。容夫人也隻是閉著眼,歪在她丫鬟的肩上養神。我身體端坐著,也隻能靠轉眼珠子打發無聊。
我正上下左右轉的頭暈,容夫人突然睜開眼來看著我,我被她盯的愣住,隻好訕訕的笑笑。
容夫人見我笑,她也勉強擺出笑臉來,動了動腰身說道,“姐姐勿見怪,想來是這馬車顛簸,腹中小兒方才狠踢了我一腳。”
我見她的肚子,雖穿著寬大的朝服,但已然能顯現出來了。我上次見她還是上元燈節,因為剛有喜不久,家中人甚是周全保護。府上搭了戲台,她遲遲未來,半日來了也隻是打了個照麵。王爺免了她的禮,還未就坐就說身體不適,連著王爺也跟著她一起回房了。羅纓見王爺走了,也有自己的事忙。
畢竟元宵佳節不可荒涼,所以還得要熱熱鬧鬧的才好。當時我倒是從心底開心的,隻因為他們不在,我盡可以點些我歡喜的戲來看。我卻愛熱鬧,最喜歡那鑼鼓喧響之氣,聽他們咿咿呀呀,雖不太懂詞中之意,隻是那豪邁之勢總讓人血脈賁張。各種雜耍也有趣的緊,並著燈火通明,不時放些煙火,甚是覺得繁華。
底下的小丫頭小廝兒也都是小孩兒心性,知道我不計較,全都放開了歡騰。難得好日子,媽媽姑姑們隻是作勢勸勸我,我不聽她們就罷了。
隻是還未夠半個時辰,西邊就傳來王爺的話,嫌太鬧騰。王爺一向愛清靜,小夫人又剛有喜要靜養,媽媽們的意思是要撤了。可我實在不舍,無奈隻得換了文戲慢慢聽。
但見那青衣委婉唱來,配著絲竹管樂,也是動聽。
唱了還未有兩段,羅纓過來了,身後還有王爺身邊跟著的人,我知道是該停了。沒想到羅纓卻縱了我,拿戲本子來又讓我點了幾段。隻是我終究不敢任性,隨便聽了一會兒就止住了。
我從來笨嘴拙舌,話不知道該怎麽說才漂亮,本想說“難為你受累,待世子出生,夫人便是府上第一功臣,也是皇家的功臣。”但仔細一推敲總覺得不好,我看佩珠悶悶的,不見得會來替我圓話,索性隻是笑笑,不敢說了。
不過佩珠到底是個識大體的,還是開了口,“原本我們夫人也說該讓小夫人多休息才是,隻是昨日中宮娘娘念起了小夫人,大家好不誇讚了一番,我們夫人在底下聽著臉上也甚是有光。萬秀宮的娘娘也回了太醫的話,既是胎穩,走動些也無妨,利於生產。所以中宮娘娘便命我們夫人帶了小夫人來,待禮完也好話話家常,也不顯得生疏冷落。”我看著佩珠口齒伶俐,也就剩了陪笑的份了。
到了宮門外,已有一列馬車到了,卻沒進去。佩珠掀了簾子,打量了一下說道,“是恭王家的,怕是榮國夫人在等夫人一同進去呢。”
兩邊打了招呼,便一同進宮去。那邊有禮,讓我這邊先走,我不好推脫,便先進去了。
到了地方,容夫人欲站起先下馬車,我忙攔著自己就往外走,佩珠拉我不及,我已經出來了。車外放了腳踏,丫鬟媽媽們已經伸手準備接著,見是我先出來,我的丫鬟們趕忙跑上前來。
娟姑姑忙笑著說,“我們家夫人還是這般等不及。”
下了馬車沒多久,那邊恭王妃她們也下來了。宮裏派了轎子來接,恭王妃那邊一頂,隻她一人,我這邊兩頂,是我和容夫人。
坐在轎子上也不好言語,及至殿裏下了轎子,恭王妃過來攜住我的手。我腳不好走,不敢再拉著容夫人,隻能讓佩珠上前來。
“見了王嫂幾次,都不曾好好攀談,不知王嫂名諱什麽,可有小字?”恭王妃先同我開了口。
這李氏是個明豔亮麗的女子,麵容姣好氣度非凡,即便穿著朝服也難掩她的風流,與她一比,我何止委瑣了一分!
“不曾有小字,單名一個‘捷’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