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1章 乾道六年,三月 1
“夫人,天不早了,就起吧!”我麵向床外睡著,一手艱難的掀了帷幔,看見羅纓提著一盞羊角珠燈進來,後麵還跟著一群捧著茶盂衣服的丫鬟。
“天還未亮哩!”我丟了手上的帷幔,翻身又往裏側睡去。眼皮困難的緊,怎麽也打不開。
我雖不起身,但我心中也明白,這是拖不到多長時間的了。
果然,等到羅纓近前拉我起來,房間裏已經亮起燭火,一片通明。
“快五更天了,不能再耽擱了。洗漱用了早飯,還要換衣梳頭。夫人今日萬萬要提了精神,你被人念叨了一句,底下多少人要跟著你丟了臉麵。”
羅纓一邊給我脫了寢衣更換裏衣,一邊嘮叨著叮囑我,而我對她的這些話,耳朵都快生了繭子。我眯著一隻眼看著她身後的管教媽媽,見她隻是木納的躬著身體站著。原本該是她說的話,當著羅纓的麵,卻是從來最乖覺得一句不說。
娟姑姑見我瞅她,低垂的眼瞼略微抬了抬,隨即隻將頭低的更深了。
我剛要笑,羅纓伸手撇了一下我的臉,一盞茶放在了我的手上。我隻好呷了一口漱了,早有丫鬟過來接著。我連著又漱了一次,見羅纓還沒有說話,隻好還要去呷。
“罷了,偏就要等著人說。”羅纓拿起我手裏的茶盞,一塊熱水沾濕的巾帕又放在了我的手裏,我打開潔了麵,另一個丫鬟捧著用什錦花瓣浸泡的溫水瓷盆遞上。
“多泡一會兒吧,今日多少國公夫人,獨你伸了手最像烏龜爪兒,真要叫人笑話死。”羅纓這話說完,底下的丫鬟媽媽都忍不住要笑,遂全都低了頭。
無論她怎樣的打趣我,我都不敢跟她惱。一來在這府裏,我萬事都得依賴著她,二來我也知她是真心待我,而我對她的情誼更是延伸的恒久。
“要不姑娘待會兒給我多塗點粉吧?隻怕太白了又會被人說矯情,左右我怎麽做,別人都等著看我笑話。”
羅纓正了臉色,看著我道,“但凡夫人言語謹慎,舉止規矩,行動不落人口舌,誰還會笑話你?”
我聽了心中不忿,忍不住咕噥了一句,“若是依你這麽說,我三年前就該自縊了結了,我活著就是個笑話。”
原本有個丫頭在為我鬆解腳纏,換了新布在裹。我說著一激動,一腳蹬在了她的肩上。她重心不穩倒在了地上,纏腳布滾了一地。
娟姑姑立刻將那丫頭扶了起來,那丫頭不敢,跪著撲在我的腳邊隻是求饒。
“原也是可饒了你,可你就這樣糟踐夫人的東西?”
那丫頭聽羅纓這樣說,低頭一看,原來跪在了我的纏腳布上。拾起來看時,隻是起了褶皺倒也不髒,隻因這房間被她們打掃的太也幹淨了。
“去外麵領二十板子,再進來謝恩,若是敢哼一聲,直接扒了皮。”羅纓瞪了眼,不怒自威。
我歎了一口氣,隻好腆著臉上去求饒,“奶奶,是我說錯話了,何必跟個小孩兒為難?我再不敢了。”
袁媽媽也上前附和,“為了今天,王妃都齋戒三日了,一大早的還沒出門就犯衝,豈不觸黴頭了!”
袁媽媽隻是雲淡風輕,她拿了那纏腳布過來親自給我包裹,每一下都是緊緊的扣著。我隻覺得那腳已近麻木的不是我自己的了,一點知覺都沒有,卻隻能硬生生地忍者,連眉頭也不能皺。
羅纓甩開我上去扯她衣衫的手,“我可不敢受你一聲‘奶奶’,配的你叫‘奶奶’的人在那德壽宮呢,依著規矩我還要叫你一聲‘娘娘’。”
“姑娘說的極是,禍從口出,王妃萬不可再亂言了。”袁媽媽依舊是一臉正經。
從前我也是一對絕美的三寸金蓮,家中管教嚴,關於這些事,一點兒也不敢鬆懈。可自從進了這王府,我反而成了脫韁的野馬,對於別人的笑話,我還真不怎麽介意。每到夜裏,我總是偷偷的將纏腳布給鬆了,這三年正是我長身體的時候,一雙腳比從前大了許多,別人看著,心裏總在嘀咕。
“若是再有下次該如何?”羅纓看著我,臉色緩和了下來,隻是堅定的眼神看著我,非要我給她一個保證。
關於這件事,是連太上皇和聖上都聯合下了嚴旨,任何人決口不能再提。但大概所有人的心裏都覺得我該以死明誌的,連這王府的門都不該踏入。
“若是再有下一次,我自己去領那二十大板,脫了褲子打,絕不哼唧一聲!”我隻好伸手向天,賭咒發誓。
“好,這話可是你自己說的。”羅纓這下終於放鬆了下來,命令剛剛的那丫頭出去。
“喲,這又是誰在言之鑿鑿的起誓?”
那丫頭剛要出去,就聽門房的人說,“花哥兒來了。”
話音剛落,隻見花潼自個兒掀了門簾就進來了。見他穿著一身玉色青衣,腰間束著玉帶,腳上一雙錦靴。
他已不梳總角,卻還未到弱冠的年紀,因而頭上隻用了一根玳瑁簪綰於發頂。隻他這樣的人,纖妍清白,容貌奇秀,無論怎樣的極簡,都是讓人無可挑剔的,人人見了他都說他是真公子。
羅纓看見他來,一邊下了榻,一邊朝門外走,“就在裏間用些吧,外頭的碳火已經撤了,雖是三月的天氣,早晚到底還涼。”她看著花潼繼續道,“你催促的她點,別耽誤了時辰。我還要理事,怕是他們已經等急了。”
“姐姐去忙吧,那單子昨日晚間我已整理出來了,交給了玉藻姐姐。她在花廳裏等著,穿廊上站滿了執事的婆子媳婦,幾個管家並著一眾小廝們也在院外擠著等著回話。見著我進來,都央求著我來遞話。”
花潼輕言緩語,行事也都是不疾不徐,與羅纓的殺伐決斷雷厲風行正好互補。這話是王爺說的。
隻他畢竟是個男兒身,雖然形容端美,但到底比從前大了。我念著他比我小幾歲,從來不跟他避嫌,王爺也未曾多說什麽。隻是話已經傳到了宮裏,我當成了耳旁風,左右隻等著王爺來定奪,王爺不提我也就當不知道了。
如若王爺不叫跟隨,他也隻在前廳領差。因他會識文斷字,腦中有學識胸中有丘壑,凡是要動筆動紙或者需有人計較的,羅纓便會煩他。他也是從不曾拖懶,見識又總能令羅纓佩服,因而上下對他雖會打趣,倒也帶著尊重。
羅纓已經出了房門,又掀了門簾探出半張臉來,“哥兒送了夫人也到花廳去,如若我不在,便交代了玉藻。該記的都仔細著,還要再煩你寫幾張帖子。”
“知道了。”花潼隻是答應了一聲,不曾回頭看她。
“這姐姐真真是個能耐人,王府裏雖比不得皇宮,但好歹是個親王府邸,上上下下五六百人,往來之事更是絡繹不絕,偏她以一己之身就能料理的處處妥帖周全。”娟姑姑嘴上讚的真誠,眼神裏也隻是一味折服。
“剛才她在的時候姑姑怎麽一句話不說?”我撇了撇嘴,也明白她沒有暗指我是個擺設的意思。隻是我嬌憨的樣子入了人心,誰也不在乎在我麵前注意拿捏用詞。
“見到她這樣一個人,我哪裏還敢多說半句話?一片奉承的熱心,卻又怕笨嘴拙舌的拍到馬蹄子上。”娟姑姑這麽一說,底下其他人都跟著笑了起來,這一次倒是誰也不必忍著了。
花潼一麵將手裏的食盒擺上,笑著對我說,“就知道你這兩天吃齋吃的味寡,看我給你弄的好東西。”
我隻穿著裏衣,佩珠給我拿了件紅紗白狐裏的披肩搭在肩上,托著我的手臂坐在案桌旁。但其實我沒那麽嬌弱,我的一雙腳比她還要大呢!
看著一桌子的素菜已是很沒勁,看到花潼給我拿來的也不過是一碗菌菇湯,熱氣騰騰的,我隻是嫌燙,碰都不想碰。
“如今長大了,騙都不好騙了,好歹吃一點罷了,等會兒肚子餓的叫出聲就難看了。”花潼拿了一塊蒸餅放在我麵前的碟子上,又用小玉碗兒給我盛了半碗湯,“這也算得上是極品山珍了,我特意囑咐人給你單做的,味道極鮮。”
“哥兒也陪著我們王妃用一點吧,不然我們這麽多人看著,她一個人又不自在了。”袁媽媽說著,就有丫鬟添了一張杌子,碟箸也擺好了。
袁媽媽原先是王爺的乳娘之一,如今在府裏的隻剩了她一個,王爺也要叫她一聲“媽媽”,所以誰都敬她一分。隻是她不掌事,平日裏隻在上房行走,不過規勸我幾句。
她有自個兒的家庭,她男人是王府前殿的袁大總管。原先也不知她母家姓什麽,如今隻隨著夫姓,所以家人才叫她袁媽媽。她膝下一雙兒女,大哥哥自幼伴讀在王爺身邊,兩年前得恩考取了功名。如今已到外地就職去了,因做出了功績還得了聖上的嘉獎。姐兒就是佩珠,因年紀還小,就在我房裏伺候,若無意外是要收在房裏的。
真正教我規矩的人是娟姑姑,她是我與王爺大婚之時宮裏派來的,行走都要跟著我,寸步不離。往後等我上了正道,還是要回宮的,因而她在這王府裏誰也不得罪誰也不沾親。
其實我是個吃食不挑的人,縱然是素齋,但這樣的珍饈美食,平常人家一生也見不到。隻是凡事都太好說話了,未免就會讓人看輕了。我雖是被封國邑的華國夫人,二皇子慶王的王妃,可我無能為力的東西太多了。
花潼在我身側陪著我用了一點,他吃的快,我故意磨蹭的隻喝了半碗湯。隨後又奉上果子茶來,我極愛這香甜味,卻也隻敢用兩口。
吃好茶後又重新上來鮮嫩的芽茶漱了口,隨後就坐到了妝鏡前。
這兩日宮中舉行親蠶禮,由中宮皇後親自主持,凡在這臨安府中從三品以上的命婦都要陪祀。昨日已經到先蠶壇祭祀了先蠶神西陵氏,因為春蠶已生,今日便要行躬桑禮。
娟姑姑為我換上了鞠衣,這是今年新下來的朝服。因為我身量還在長,又故意做長了一點,裏裙嚴實的遮住了腳。隻是走路卻要萬分小心,很容易就會踩到了裙角。
佩珠在給我梳頭,袁媽媽隻在旁督促著,“右手持勾,左手持筐,王妃可還記得?”
昨日講跪拜之禮,講的我腦子都空了。到了那裏有皇後在前,又有三宮九嬪。雖然太後並著其他老太妃老王妃不去,前太子妃錢氏深居淺出,讓我成了這命婦之首。可也不過隨著眾人,究竟不需要我主張什麽。況且娟姑姑也會隨侍在我身邊,再不濟也有她提點著我。
隻是袁媽媽緊張成這樣,也是情有可原。那年第一次去時,我不僅誤了點,還穿錯了朝服。伺候在我近前的是我自己帶來的丫鬟和婆子,以及我的奶娘,他們給我穿了翟衣。
我慌忙進宮,下轎時又踩了自己的裙角,還未見皇後的麵就已經跌的頭破鼻青。那時我一團孩氣懵懂不知,其他妃嬪玩笑了幾句,皇後也灰了臉,告到了聖上的麵前,特意下旨來訓斥我。
從此之後我身邊人就全都換了,連我的奶娘也被逼著告老解事出去了。娟姑姑就是從那時過來的,接著袁媽媽也過來了,而後羅纓也來到了我的身邊。
羅纓是王爺的人,從小就跟在身邊的體己人,也是王爺心尖上的人,從我進這王府之前就知道了。而她的厲害就是爹爹和叔叔都萬萬囑托,切不可心急,隻能從長計議。
我不是她的對手,從一開始我見了她就認了輸,我不想跟她為敵,也願意任她差遣。
從此我在這王府裏不過是端著個王妃的名分,真正做事且掌權的人是羅纓,連我的印章都在她的手裏,一切調度也是由她借著我的名聲。因為有著共同的目標和利益,一榮俱榮一辱俱辱,連我們韋氏一族,也聽了她的安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