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來自鶯鶯燕燕的稱讚
宣和三年,西夏元德三年,大遼天慶十一年,金國……金國……鬼知道是什麽年。
大年初一,陳牧並沒有去城中心廣場觀禮。
對於方臘的登基儀式,他提不起絲毫興致。
昨夜裏,秦嫣嫣吃完餛飩一走,便有一名陌生男子尾隨她而來。
起先,陳牧還以為對方是來找麻煩的。
畢竟有了夥房外那一撐以後,陳牧的心裏也沒底,就在態度上客客氣氣。
誰知對方一開口便是問話,問詢方才那名女子來此地作甚。
於是,陳牧進到廚房,片刻後端出了一碗熱騰騰的餛飩。
當時陳牧有心察對方,見對方吃起飯來細嚼慢咽,看上去很是斯文,一副讀書人的做派,這便也讓陳牧原本緊張的神經稍稍放緩了些。
臨走時,對方在桌子上留下了很大一塊銀錠,估摸著能有個四五兩重,那可謂叫一個豪爽。
陳牧想當然的以為對方是哪個大戶人家裏的公子哥,圍城圍得他嘴裏淡了,公子哥跑出來嚐嚐鮮罷了。
心道雖遇上個怪人,卻也收了份厚重銀子,倒還不錯。
怎知轉天出攤回來,對方竟然又來了,並且又他娘的是跟秦嫣嫣前後腳來的。
……
這日初一晌午,陳牧出攤回家,剛剛答應了秦嫣嫣,晚些時候會去她那邊的院子裏,給她做幾道飯菜湊成一桌,全算作賠罪。
當然前提是對方提供食材,最好能多備上一份,多餘的食材能讓自己拿回家。
這下可好了,你小子趴牆頭,目送秦嫣嫣離去,等人家姑娘走了,你又趕著飯點不請自來,我陳牧豈能不知來意。
對方擺足了架勢,端端正正坐於石凳,仰頭望天,一副天人共鳴模樣。
那意思也很明顯,你陳牧剛剛答應了秦嫣嫣什麽,我也要什麽,本公子在牆頭上可是聽得一清二楚。
日頭正當中,眼瞅著也到了吃晌午飯的時候,陳牧心想反正也是要做飯吃的,不過添雙筷子添個碗的事,更何況這位公子哥出手闊綽,看上去就像一隻待宰的肥羊。
你都自己送上門了,我若不宰你,誰來宰你?
……
很快,油炸花生米、蒜蓉白菜、豆角炒雞蛋三盤炒菜,依次擺上石桌。
二人落座,各自客氣起來,均是一副細嚼慢咽,伸出筷子夾顆米的吃相。
許是因為上午出攤了,肚子裏真餓,陳牧不再端著,頻頻伸出筷子去盤子裏夾菜,大口大口扒拉起米飯,又進到夥房裏盛飯。
陳牧吃得快,不到半刻工夫,三碗飯下肚,吃得飽飽的打起飽嗝。
“昨晚你吃了餛飩,留下五兩,今日嘛,這三盤素菜,也不多收你的,還是五兩就好……”
陳牧說完,自覺有些心虧,不安地翹起二郎腿,嘴下哼起擺攤聽來的小曲,眼珠子一動一動的,時不時地偷瞄對方。
桌上的三盤素菜,本身就不值錢,就算放去大酒樓裏,怕也賣不出一兩銀子。
陳牧當然知道這些,但看見對方似乎對這五兩銀子的價格毫不在意,仍舊慢條斯理的吃吃喝喝,他也放下心來,有一搭沒一搭的與對方說話。
卻不想對方竟然身懷秘術,硬生生從袖子裏變出了一壇女兒紅。
雖說陳牧不太好這口吧,但陳年老酒的封壇紙一撕開,酒香四溢飄散開來,熏得院內老樹上剛長出的嫩葉都快彎了腰。
於是,二人吃酒胡侃,從天南到海北,從高麗到西域,後來也不知被什麽話題給勾住了,二人單就清潔衛生一事,產生了劇烈爭執。
想來也是,你說我陳牧做飯不好吃、難吃吧,還則罷了,我不跟你爭!
你說我不幹淨、不衛生?
豈不是質疑我這人品有問題?
彼其娘之!
我陳牧雖沒讀過什麽書,但剛和十幾億小夥伴齊心協力,共同抗擊疫情。
這天底下,絕對沒有人比我更懂幹淨!
更懂什麽叫衛生!
呔!
好你個窮酸搓大!
麵前這名小子,明顯是哪戶人家裏不諳世事、不通常理的公子哥,沒見過什麽世麵的窮酸。
今日我陳某人,就給你科普一番,好好的教教你!
若真要論起來的話,這座被方臘圍困了半個月的杭州城,才是最不幹淨的。
此時的杭州城內,無論是巷頭巷尾,還是城門鼓樓,處處散發著惡臭氣味,就連內河上都會偶爾飄過幾具死屍。
現如今,天氣寒冷倒還好說,再過個十天半月的,等到天氣再暖和些,弄不好很可能會爆發瘟疫……
……
天見魚肚白,二人從深夜爭論至轉天清晨。
陳牧家境貧寒,無桌又無椅,隻能坐床與人爭論一夜。
清晨雞鳴時分,對方起身合上門就走了。
他這才想起來,對方的飯錢還沒結呢!
陳牧這邊剛一躺下,覺得渾身哪兒哪兒都不舒服,酸疼得厲害,更懶得動彈,倒頭睡過去,直到晌午後才醒來。
……
宣和三年,正月初五。
這一天,遼國左金吾衛大將軍耶律餘睹受人誣告,轉而降金,金國開門相迎,遂知曉遼國軍政內情。
這一天,童貫命其幕僚董耘代皇帝名義,下罪己詔,罷蘇杭應奉局及花石綱。
這一天,方臘集團決定將主力轉向南方,進攻婺、衢諸州,進一步擴大占領區域。
這一天,陳牧出攤賣餅,賺得一千二百文錢,身家總計九貫五百一十文錢……
餘杭塘河長約四十裏,流經餘杭、倉前兩鎮,過五常街道至杭州,匯入大運河。
一艘烏篷船駛於河上,悠悠飄過來,再往前劃動一點點,能看見一座恢宏的府邸,那兒還在擴建呢……
方臘計劃將杭州府衙擴充至三倍餘,其工程量巨大不說,工期也很趕,四周的矮牆邊正冒起熱騰騰的炊煙,想來也是瓦匠們到了用飯的點。
離船登岸,步入雅致院落,溪垂柳戲魚蝦,幽林鵝卵小道,青瓦竹籬院,庭前有竹沏茶。
這裏是臨近府衙的一間院落,也是宮廷舞姬生活的場所,有一縷似有似無的香氣縈繞,恍如秦淮豔麗渺渺飄飄。
對了,這些宮廷舞姬們在半個月以前,還是杭州城裏各個青樓楚館中的紅人兒。
自方臘進城以後,她們也搖身一變,晉身成為宮廷舞女。
全程服務不變,內容幾近還原,全力追求一個原汁原味,重點突出一個熱愛事業。
時值正午呢,陽頭又當道。
後院清池假山邊,陳牧坐一小凳,手拿蒲扇來回搖。
許是因為天氣寒冷的緣故,等了半晌,也沒將瓦罐中的水燒好……
燒開了水,其實是至清的湯。
將去雜洗淨的老母雞、火腿、蹄肉等食材裝入沸鍋,再加入一兩酒,填入蔥蒜佐料慢烹。
從清晨開始,過去了兩個時辰,不時地拿湯勺攪動瓦罐,撇去裏麵的湯沫兒,再用筷子翻動罐中食材,又過了兩刻,這才差不多煲好了濃湯。
陳牧過去也經常在家中堡湯,這道納入國宴的開水白菜,自然也逃不過他這個吃貨的手掌。
以往在私房菜館那兒嚐過兩回,好學如陳牧,自會向掌勺師傅請教。
陳牧探尋到多位名廚秘方,腦子覺得學會了,當然要讓手也學會。
頭幾次,總丟三落四,不是心急沒煲好湯,就是買食材上了當。
最後試了快半個月,總算學會了這道“平平無奇”的開水白菜湯。
你若問他,都十幾棟樓的身家了,還學這些幹嘛?
能幹嘛?
人生在世,無非裝逼二字。
跟大客戶約飯談高雅,吹牛皮哄小姑娘唄。
話說回來,這道開水白菜細究起來,當用剁爛至茸的雞胸脯肉,灌入鮮湯攪成漿狀,再倒入鍋中吸附雜質肉沫兒,如此反複吸附兩三次過後,罐中原本略濁的雞湯呈開水般透徹清冽之狀,方才不油不膩,沁人心脾。
但眼下條件著實有限,不僅沒有弄來羊肉、鴨肉、排骨等食材提味,就連鮮貝、魚蝦、菇筍等提鮮配料也不足,隻能相對簡單的做上一回了。
饒是條件如此簡陋,湯氣仍舊濃醇敦厚,飄溢四方,誘來眾人尋香。
“秦大娘子,隔著遠遠的都聞到香味了,晌午吃這個嗎……”
“誒,這是新來的廚子?看起來瘦巴巴的,沒想到還有一手啊,就是不怎麽講幹淨……官府新發的冊子姐妹們都看了吧?冊子上講啊,讓咱們大家勤洗手、勤洗口,飯前要洗手,睡前要洗口,你們來瞧瞧這個廚子,臉上黑乎乎的,不幹淨呢……”
“不管啦!我不管啦!聞起來好香的!秦大娘子,等會兒煮好了,妹妹要吃兩碗呢!”
“妹妹也要!大娘子,妹妹也要!”
自從夥房外那一撐以後,秦嫣嫣仿佛賴上了陳牧,日日登門不說,若是他不在,就去州橋下尋他。
拗不過,也躲不過,陳牧隻好答應她,精心做幾道美食算作賠罪,卻是低估了對方的難纏程度。
從起初的三道菜,變本加厲到五道菜。
陳牧雖然有些不自在,但好在對方準備充分,食材富足。
這道開水白菜,便是最後一道了。
眼下正是正月孟春之際,晚冬的步子緩了些,且有寒風不舍離。
眾人無不裏外裏三層厚服加身,將自己包裹的嚴嚴實實。
這被喚作秦嫣嫣的女子卻以薄紗輕絲裹身,後束一襲披風,像是不懼嚴寒似的。
因而在一眾柔絹曳地長裙、金邊襟外襖等錦衣華服中,一抹淡青色雲絲披風頗為顯眼。
秦嫣嫣一緊胸前披風係帶,環顧一番四周,過得片刻緩緩點頭,應下了眾姐妹的搶食請求。
待到舞姬們四散,各自找尋碗筷時,秦嫣嫣蹲下身來,嗔怪道:“都怨你,太香了,把人招過來……”
陳牧聽罷也不搭話,憨憨笑了笑,隨後又徑自拿手背抹下臉。
添柴燒火這些活全由他一人包辦,陳牧的注意力都在火候上麵,離爐子近了些,額頭上冒出許許多多的汗珠子,這隨手一抹下去,臉上黑乎乎的倒像隻花貓。
其實關於做菜的食材方麵,陳牧基本上都不太滿意,要說夠看的,也就隻有這白菜了。
適季的白菜正當吃。選了些將熟未透的大白菜做主料,隻抽取中間微微發黃的嫩心,再放入溫水裏焯一下,撈起來用清水衝洗。
沒有別的調料,也隻能這樣來來回回的去去菜腥,到最後再用煲好的清湯淋澆燙熟。
若是再講究一些的話,燙過白菜的清湯也可以棄之不用。
但依照目前的情況來看,人人都想喝上一碗,而麵前的雞湯恐怕是不夠分了,所以也隻好免去這一步。
陳牧拿起長筷,將燙過的菜心墊入碗底心,再把熱罐中醇厚的濃湯倒入,隨著那一勺勺清冽的湯汁灌入碗中,一碗碗簡易版開水白菜也被眾舞姬捧上雙手。
“唔……聞起來真香呐……那……妹妹我先嚐嚐了……”
“嗯……好香啊……你們喝慢些,等我去盛碗飯……”
“杏兒姐,給我也帶碗飯……大娘子……這廚子從哪兒找的,手藝真好呢……”
“對呀!要讓妹妹說呀,比宮裏那些禦廚還好呢,要不然往後的飯就讓他來做吧……”
“不……不好吧?不好,這樣不好!這樣吃下去會長肉的,我不要……嚶……要不然,要不然的話,讓他一天隻做一頓飯,吃起來不會長肉的,姐姐們說好不好呀……”
鶯鶯燕燕們紛紛出籠搶食,秦嫣嫣望著蹲在爐邊傻傻點頭的陳牧,心頭正泛起絲絲不悅,有一股說不上來的酸楚湧上心間。
她當然知道陳牧的手藝有多好。
碗中清湯寡水,乍一看上去油星全無,但稍稍湊近些,卻有香味撲鼻,抿一小口清鮮柔美,含在嘴裏自勝過萬般佳肴。
但旁人豈能知曉,這一道開水白菜,可是她拿……換來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