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躍上枝頭的鳳凰與平陽犬
陳牧將最後一節蛀空的桑柴塞入灶台,灶內溫火不旺,看樣子還需添柴。
他順手抓向一旁,反握於手的書卷滯了滯,麵露幾許難色。
屋外有寒風呼嘯而過,腦後窗欞上掛的紅絲帶,也隨之飄揚起來。
灶台前的陳牧不去細嗅,也能聞到濃濃的熏煙裏混雜著一股胭脂味,不搭的令人反胃。
“小牧哥,莫要舍不得,手裏的書燒了就是,往後有我玲兒姐呢!”
窗外,齊房高的榆樹丫上,坐著一名半大小子,他一邊歪嘴吐著口水,一邊合上手中的胭脂盒。
“啊呸!一點兒也不好聞,我姐還把它當個寶貝呢!這孬風吹的,把胭脂都吹進俺嘴裏了……啊呸!呸呸!”
“誒喲,二牙子,我的二郎喲!你手裏的呀,那可是慶芳齋的胭脂,三吊錢一盒哩!”夥房內盛裝打扮的婦人連忙停下手裏揉搓麵團的動作,指著窗外笑罵,“等過了除夕,你阿姐就是將軍夫人了,二郎往後去了將軍府裏走動,可不能再這樣任著性子胡鬧下去,要讓姨說啊,還要多學學你陳家哥哥才是!”
“瞧她大姨說的!人陳家子啊……也是能學來的麽?人家陳家書香門第,打從爺爺的阿爺那輩起就是讀書人,聽說啊,還是個大官呢,咱李家學不來……二郎,聽嬸子的話啊,你玲兒姐能被張將軍看中,可是修了好幾世才換來的福分嘞,你往後……誒,那陳家子,你個書呆子別傻愣著,趕緊再添些柴火,千萬別誤了做年飯!”三嬸說罷,又多瞅了幾眼正在添柴的陳牧,似乎覺得他笨手笨腳的,麵上流露出濃濃的嫌棄之色。
“還讀書嘞!要依俺婦道人說,這年月讀書有個逑用!二郎千萬別聽你姨的!咱就說之前的知州老爺吧,怎麽都算天底下數一數二的讀書人,榜眼郎,對吧?你看看,你看看,人家‘義軍’可還沒打進城裏來哩,剛在南邊錢塘門樓子底下嚷了幾嗓子,立馬啊,就嚇得他趙知州尿了腳!逃了!不管妻兒老小,一人逃了!”
二嬸的話說到這裏,顯得很是憤慨,她放下手中菜刀,向陳牧所在的灶台邊又多看了兩眼。
“嘖嘖嘖,還讀書人呢!如今這讀書人,倒真不如城裏頭的軍爺嘞!俺村上好幾戶人家,打破頭要給女娃娃兒找軍爺嫁,更別說咱們家的玲兒姐了,生養的好、長得俊,那要嫁的呀,也是位大人物……聽說那位張將軍,手底下管著幾百號人嘞!”
“她二嬸,就數你嘴長……我說陳家子啊,你身子可好些了?聽她爹說,前幾天還下不來床,今天見你氣色倒挺不錯……誒,你別走啊!陳家子,你這一回出了三斤淨白麵,我們老李家肯定不會虧了你的,往後說不準呐,去求求張將軍張姑爺,準許你個衙頭當當……”
“你也少說兩句吧!陳家子平日跟玲兒……陳家子,莫錯了時辰,記得來家裏吃年飯!”
“……”
從夥房裏走出來,陳牧吐出兩口濁氣。
麵對街坊鄰裏、七姑八嬸的冷嘲熱諷,他之所以一言未發,倒不是因為修養高、脾氣好,隻因他的心思全然不在這裏。
實際上,陳牧不是這個世界的人。
或者說,他曾經不屬於這個世界。
他來到這裏,尚且不足兩天的時間。
這裏所有的一切,對於陳牧而言,都還是陌生的。
陌生的天,陌生的地,陌生的人和環境……
這邊的陳牧站在小院裏仰天愣神,那邊榆樹上的二牙子卻跳了下來,三五步跑到他跟前。
“小牧哥你看什麽呢,誒,小牧哥,你說,我姐嫁給張將軍以後,我,李二牙,能不能也當個將軍?”李二牙一邊說,一邊拍了拍自己算不上壯碩的胸脯。
陳牧聽後收回飄散在外的思緒,低頭看向麵前的半大小子,眨了眨眼,笑著說:“當然能,我的二牙大將軍。”
“小牧哥,你笑的真難看!你別以為我小啊,就什麽都不懂,我全都看出來了呢……小牧哥你別傷心噢,等以後我當了將軍,給你找十個,不對,給小牧哥找一百個!找一百個跟我姐一樣好看的娘子,天天給你做飯吃,做甜酥餅,天天吃肉菜,還陪你玩蹴鞠!怎麽樣?怎麽樣嘛?!你就笑一下,笑一下,我的小牧哥!”
“……好!”陳牧聽罷哂然一笑。
“那小牧哥,孫大聖被太上老君收進煉丹爐以後,後來呢?後來怎麽樣,大聖沒事吧?孫大聖能上天入地,肯定會沒事的,對吧?你快告訴我嘛!”
李二牙糾纏許久,陳牧終是拗不過半大小子,再次為他講起《西遊記》來。
隻是他在講述途中屢屢分心,又屢屢被二牙所發覺,這才發現,自己竟是連小孩都唬不住了。
那小子聽了一會,覺得沒趣,便留下陳牧一人,自己上樹玩去了。
陳牧自然也待不住,想走。
畢竟,這裏是別人的家。
他的家倒也不遠,就在隔壁。
按常理來說,他隻要跨過隔在兩家之間的柵欄,就到家了。
那柵欄呢,也不高,將將超過膝蓋寸許。
但他還是選擇了,走門,走正門。
更準確的說,他是把李家門前僅剩的半扇門搬開,出門以後,又把那半扇門搬回來擺放好。
剛出李家,沒走出十步,陳牧便停下,解開自家院門上的係繩。
說來也是稀奇,這陳牧回到自家院子,卻也顯得拘謹得很,看上去像個外人。
這邊的陳牧剛剛坐上自家石凳,忽聽見那邊樹上的李二牙扯起嗓子,大喊大叫。
“誒誒誒,姐夫!不是,是姐夫的兵來了!小牧哥、大姨、三嬸你們快來看!”
……
☆
宣和二年,臘月二十九日,子夜,大雪。
陳牧蘇醒於杭州城中的一間土屋內,當夜屋內無光無亮,左右尋覓半晌,叩牆拍床,無人回應,更無犬吠。
不知過了多久,陳牧才極為艱難地從床上爬起。
他在床邊坐了片刻,再次確認了一遍自己還活著,正暗自慶幸時,就聽見自屋外傳來陣陣喊聲。
陳牧借著夜色出門,來到籬笆院子內,將半個身子貼在夥房一側,豎起了耳朵……
來自院外的聲音很雜、很亂,隱約夾雜著幾聲嘶喊。
抬眼望,整座城池上空正飄著大雪,城內卻有多處冒起滾滾濃煙,黑壓壓的一大片遮住了星光月影,讓人分不清方向。
肉眼可見,遠處鍾鼓樓那兒,有一道道火光衝天……
眼前的種種一切加在一起,不免讓人心生疑慮,心下想出去看個究竟,可這副身軀委實不夠爭氣。
頭頂的雪花一片片往下落,凍得將將蘇醒的陳牧直哆嗦。
夥房旁的陳牧剛一動,便覺得頭暈目眩,顫巍巍的身子隨時都可能會倒,好在他撐住了手邊柵欄,這才穩住身軀,就待在原地緩過一陣後,一步一步地挪回到房裏去。
陳牧在床沿坐得片刻,越發劇烈的咳嗽伴隨著陣陣幹嘔,使得他懷疑自己是否變成了一副行屍走肉。
站不得,坐也不得,隻有斜臥才能稍稍緩解片刻。
口很渴,肚很餓,絕境下的腦子似乎也變得更加靈活。
黑暗中,床榻上的陳牧本能地摸了摸自己的前胸與後背。
之前因為屋外的異樣,吸引了全部的注意力,也使得初初轉醒的陳牧忽略了這副身軀的狀況。
這時的他隔著一襲舊杉,先用手指壓壓心口,再用手掌摁摁兩肋,可以很輕易地摸到胸前骨。
這是一副極為羸弱的身軀,也不再是曾經的自己。
他對此十分確定!
隨著時間流逝,他的眼睛逐漸適應了黑夜,身上也稍稍舒服了一些。
他準備接受這一切。
其實更準確的說,是那一雙漸漸變得沉重的眼皮子,讓陳牧接受了這一切。
……
臘月二十九日,天蒙蒙亮。
約莫睡了三個時辰,陳牧便從睡夢中驚醒。
他起身來到院子裏,先是抻了抻腿腳,隨後嚐試著做下半套體操,感覺身體機能恢複了不少。
雖說隻是一些簡單的鍛煉,就讓他的後背冒出一層薄薄的虛汗,但陳牧卻認為這是一件好事,至少能說明,咱也可以下地走動了不是,最起碼不像幾個時辰前那樣,連走路都費勁了。
看樣子,這副身體還有救?!
隨後,他又在籬笆院裏蹦蹦跳跳小跑了幾個來回,幾圈過後,才發現除去房頭的一顆老榆樹外,連石桌邊的水井裏都是枯竭的。
這也讓先前沒找到鏡子的陳牧,預先定好的看臉計劃徹底落空。
若要問都這光景了,還有心思去看臉?
還不趕緊找些吃的喝的,先填飽肚子?
陳牧卻心道,“前世裏,自己除了一張臉以外,一無是處,也不知這一世……咕……咕咕……”
揉揉幹癟的肚子,陳牧不禁啞然。
陳牧在這邊的院子裏一番好找,孰不知一牆之隔的人家,提心吊膽了一夜。
一大清早,鄰家見到陳牧在院子裏手舞足蹈的一通亂跳,就跟見了鬼似的。
“陳家子,誒,是陳家子嗎?真是!你……你活過……醒過來了?”
對方多問了幾遍,陳牧才反應過來,向發出聲音的方向望過去。
“……嗯?!”
“陳家子……”正說話間,從隔壁院房裏跑出一名中年男子,對方一身厚襖子、高棉帽,雙手揣在袖子裏,沒跑出幾步就停下,站在原地仔細端詳了陳牧片刻,又猛眨了幾下眼,這才極為熟練地翻過兩家柵欄。
中年男子上到近前來也無二話,衝著陳牧上下其手,先是來了一番摸索,然後喃喃點頭。
“好啊!好,陳家大郎你無事便好,當真老天開眼呐!我們老李家……李家的十吊錢有著落了!”
“???”陳牧剛想張開的嘴,連忙又閉上了。
對方這話裏話外的意思,未免也太過明顯了吧?
雖然此刻的陳牧有一肚子的疑惑,極為迫切的需要人來解答,但並沒有輕易的與這名男子搭話,而是在麵上配合著對方點頭,堆出一副笑臉,心裏冒出許多別的想法。
首先,對方叫自己陳家子?
看來原主也姓陳,這很好。
其次,從對方的稱呼和用詞上來看,基本可以確定這是在中古世紀,絕不是現代的偏遠鄉村。
至於究竟是哪朝哪代,什麽年份,陳牧決定暫且不去細究,因為他聽出了對方的言外之意。
所謂十吊錢,也就是十貫錢吧。
聽對方話裏的意思,很明顯是“陳家”欠了人不少錢的。
這樣的話,事情就變得有些麻煩了。
因為稍稍具有一些曆史常識的人,大多都會知道,這十貫錢無論放在哪朝哪代,都是一筆不小的數目。
陳牧在心裏大致換算了一下,約莫抵得上三四台高檔手提電腦的價格,不免暗自道一聲,“頂我小半天掙的外快呢!”
打住,且打住!
好漢自不提當年勇!
前世繁華,終究是一場過眼雲煙。
對於眼下的陳牧而言,他不僅身無分文,無力償還,更連下一頓飯的著落都沒有。
所以,陳牧動了番小小心思。
“我、晚輩方才醒來啊,頭痛發漲得厲害,這便出門尋位郎中診治,嚼些草藥。”陳牧說話間,右手輕握成拳,拿虎口輕輕錘了錘自己的腦門,一副久病初愈格外虛弱的樣子,倒也不能說完全是他裝出來的。
“噢,對對對,看陳家子你能醒過來,小老兒高興壞了,說錯話了莫怪,你身體剛好些,還是要趕緊去抓藥才是。”李姓中年男子見陳牧這般虛弱,立馬點頭表示關切,而後又頻頻搖頭,“杭州城裏的郎中,大郎也瞧過不少,你如今能醒過來,能下地走動,可是承了上天的鴻運,要趕緊去北市的追雲觀裏還願才最要緊……誒,不好,也不好!城裏昨夜進了鄉匪,陳家大郎今日裏還是不要出門走動了。”
“鄉匪?”陳牧暗暗記下對方話裏的“杭州”二字,又想起昨夜蘇醒後見到的城中景象,追說道:“既然進了鄉匪,也不知眼下城中是何光景。”
李姓男子聽罷撇了撇嘴,而後又突然湊到陳牧身邊,壓低嗓音小聲說道:“哎……小老兒也說不好,杭州城被圍了半月,聽衙門裏的頭頭說,這一回城外鄉匪的數量不少嘞,又聽到幾位軍爺私下說啊,那幫鄉匪烏央烏央一大幫子,說是想進城搶糧過冬,等把城圍住了,就讓我們把糧食給交了,他們拿到糧食,也就躲鄉下、回山裏去了……不過,昨夜裏好像有一幫進城了……”
正當李姓男子與陳牧貼麵私語之際,自巷外傳來一陣騷動,緊接著急促的馬蹄聲越來越近。
……噠……
噠噠噠……
“籲——”
遠處一行人,勒馬三匹,十餘纏頭士卒站定。
這一行人統共二十人左右,粗看上去服飾差異極大,但都在額頭上豎有一條紅絲帶。
其中,隊列前有三名身材短小的漢子,身著毛茸皮襖,歪七扭八地斜站著,長長的衣襟拖拖拉拉的快到腳腕處,服飾寬大到看上就很不合身。
而在隊尾處,又有兩名五大三粗的漢子,將身體包裹在華服裏,也不知是因為肌肉還是贅肉,撐得身上衣物有多處凸起,一個個碩大的鼓包看上去倒有幾分滑稽。
巷內人家大多都聽見了門外的動靜,紛紛走出門來,向這邊張望。
這時,一名身著棕色長袍的官員擠過隊列,從兩匹馬之間跑了出來。
棕袍官員站定以後,匆忙擦去額上汗珠,又連喘下好幾口大氣,這才扶正衣冠,端立於隊列之首,高聲唱和。
東南之民,苦於剝削久矣!近歲花石之擾,尤所弗堪。
獨吾民終歲勤動,妻子凍餒,求一日飽食不可得,諸君以為何如?
今聖公率二十萬教眾入城,是法平等,無有高下。
明日除夕,開倉放糧,四大校場,卯時即開,午時即止,戶指一人,領半月用,可越冬呼?
後日初一,賀新年道新喜,聖公登台承天命,勞請諸位一同觀禮!
……
這批人馬來得匆忙,去得也匆忙,他們顯然還有很多地方要去。
鄰家中年男子咧嘴送行,等到人影完全消失在他視野裏的時候,才回過神來趕緊跺跺發凍的雙腳,將袖子裏的雙手塞入得更加緊實。
“陳家子,小老兒想問,剛剛那位官爺說的是甚意思?”
“……”
而此時,陳牧尚在腦海裏歸納信息,方才官員高聲宣讀的話裏,含有太多太多的關鍵點。
他需要一段時間來消化。
與此同時,他可以確定,這裏是杭州,同時也是某朝的東南之地。
杭州,原本挺好。
但讓陳牧不安的是,生於盛世,長於盛世的自己究竟躋入了一個怎樣混亂的時代……
半晌後,陳牧看向身旁的李姓男子。
“你說的鄉匪,進城了。他們頭兒,要當皇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