楔子 在刀斧加身以前
宋宣和二年,臘月二十八日。
兩浙路杭州,亥子交替時分,雪虐風饕,冰封百裏長。
知州趙霆登上城牆的最高一層台階,他將將邁出一步,就被斷裂凸起的青磚奪了步,隨行左右連忙上前攙扶,待到趙知州站定以後,佯咳兩聲,揮退左右。
僅僅片刻工夫,趙霆便扶正衣冠,端一副謙謙模樣,於是輕抖兩袖,環視起左右……
城牆之上,左側處立一角樓,有數名士兵正抱團擠在那裏取暖。
其中醒著一人手持長棍,不時地撥弄著麵前盆中炭火,發出幾聲哀怨與歎息,盆中微暗的火光映在他的臉上,將一副愁容襯托得格外陰沉。
角樓裏醒著的這位是一名守夜人,他在早些時候是喝了不少酒的。
守夜人此刻矮著頭沉著臉,嘴裏嘟嘟嚷嚷,自顧瞥一眼角落裏的酒壇,猛然啐出一口唾沫。
“恁(你)些頭頭,不管酒,不管肉,還想讓俺們賣命,做恁娘的龜兒鬼夢……摻了水的馬尿,能抵個屁寒,凍死鳥朝天,凍死去個逑……恁老子,恁老子明個便回東京……”
守夜人每每罵出三句,便會停下來喝一口酒。他自知沒有聽眾,就隻好拿自言自語佐下酒,慢慢有了飲酒的節奏,腳下酒壇很快見空。
隨著整壇酒水下肚,守夜人似乎越說越是來氣,越氣越想喝酒,他拿起地上的長棍杵向角落,想把那邊的酒壇子給夠到身邊來。
於是,他拿長棍戳了兩下,隨後又將長棍掄圓了,掃了一下、兩下……角落裏的壇子卻被他推得越發遠了。
守夜人不免對此大為光火,便將身體稍稍坐正,擺開姿勢,就見他左手攥拳擺於耳後,右手發力反握住棍尾,手下長棍已蓄勢待發。
守夜人極為相信自己那一身的武藝,可謂是不動則已,動則如山,莫說麵前這不識趣兒的小小酒壇,便是換做三五個綠林好漢,此刻也得被活活插個通透才是。
咱今日……不對!
咱從今往後,要出人頭地!
要喝好酒!還要有人伺候!
要當伍長!當百夫長!
做大官!
守夜人胸中壯誌激昂,棍若遊龍驚飛。
隻聽“叮”一聲脆響後,伴隨著一絲細不可聞的“哢嚓”聲。
誰曾想,他這一棍子,打竟是打出去了,也就偏了寸許。
長棍尖尖呢,好巧不巧正蹭到壇子邊邊。
壇子呢,微微晃了兩下,隨即,緩緩地裂開了。
對,裂開了……
望向流了一地的酒水,士兵呆坐在那兒一陣歎氣。
嘴下又囫圇罵了兩句,情緒好像也隨著他手裏的長棍一同飛向角落,這才撐著膝蓋起身。
“俺命輕!又賤!連個破酒壇子都瞧不起俺,哼,看俺不喝恁兄弟!”
士兵搖搖晃晃地向角落裏走,直到雙手扶住牆後,才將將穩住身形,隨後轉動起他那一大一小的惺忪醉眼,就在腳下酒壇之間來回遊離,像是在數數,又像是在分辨。
緊接著,他單手扶牆,晃動起另一側大腿,用力踢出一腳……
“……嘿!恁沒動!!!”
士兵見狀大喜,又宣泄似的朝著四周擺放的酒壇踢出幾腳。
“恁裂了,恁兄弟可壯實著嘞!俺今個不吃恁,吃恁兄弟,恁說,到底中不中啊……恁不說話是吧?俺可聽老五說啦,等明晌午時候啊,有那位知州大老爺賞酒席吃……嘖嘖……那會有不少好酒嘞!比恁……和恁兄弟……可好多啦!對!可好太多咧!”守夜士兵說到這裏,似乎心情大好,又撐在牆邊與酒壇子絮叨了好一陣兒。
話過半晌,一陣冷風過境,守夜人打個哆嗦,也來了酒癮。
他拎起酒壇,急不可耐的往嘴裏灌了口酒,又頗為滿意地打了個酒嗝,想起丟在一旁的長棍,便想去拾起,就在這彎腰的間隙,餘光卻瞥見角樓外的一眾身影。
士兵起先一愣,也沒去細看,模模糊糊看見來人的衣著裝扮。
那正是雪夜裏格外顯眼的棕紅袍與白銀甲!
餘光內的情形,立馬嚇得他呆如木雞,愣在原地。
那一身可是官服?!
這不正是他平日裏想見見不到,做夢都想當的大官打扮!
隻霎那間的工夫,士兵身上的酒氣已散去大半,時值嚴嚴寒冬,後背竟滲出股股冷汗。
小兵心惴惴,肘搖虛,手無力,懷中壇摔地,“啪”一聲,驚醒夢中卒……
角樓外,趙知州及隨行大小官吏自然將角樓內這副倉促整軍的情形盡收眼底。
有官員出列,越過趙知州等人,氣勢洶洶地向角樓方向跑過去,一通劈頭蓋臉的訓斥格外狠厲。
知州趙霆作為杭州城中的最高長官,並沒有對此多加幹預,隻向角樓方向寥寥望過一眼,隨即搖頭不理。
此刻,在趙霆的心裏,有更為要緊的事情需要處理。
於是,他轉頭向右方看過去。
而迎接這位知州的恰是一道淩冽寒風,身後一眾官員正下意識地模仿起長官動作,難免跟著他噎入一大口涼氣,發出陣陣輕咳。
寒顫過後,手中暖爐已經熄火,趙霆抖抖長袖召來左右,再次確認了一遍之前得到的消息,便抬起手來撫於額上,望向城外不遠處的山坡。
那裏有一座像極了饅頭的矮山,在夜裏也能大致看清它的輪廓。
時逢冬日,人獸靜止,距離杭州城不過兩百丈的饅頭山上光禿禿的。
隨後趙霆撇下身後眾人,獨自前行五步,手扶城牆垛口,凝視那饅頭山許久。
他時而挑抖眉頭,時而歎息搖頭,直到頭頂的長翅帽上堆出一層雪籽,這才收回目光,開口問詢。
“多久?”
“回知州,足過了兩刻。”
回話之人快步上前,隨後又衝著對麵山腳、山腰、山頂的方位,遙遙點了三下。
實際上,原本對麵饅頭山上插有三處暗哨,每隔半個時辰便會用暗火回報,而眼下距離約定好的時辰足足過了兩刻,尚未見得火光,這便讓人隱隱有些不安。
趙霆順著來人所指的方向,再次把目光移向饅頭山,一雙瞪圓的眼珠子仿佛想穿透黑夜中的雪幕……
而他身後的隨行官員,大多正搓著凍紅的雙手。
大約在一個時辰以前,眾官員尚在席間觥籌交錯,好不快活。
畢竟近半月以來的迎敵備戰,耗費了守軍方麵太多太多的精力,急需一段時間加以修整。
方才聽到來人通報,口稱知州召喚,眾人隻好不情不願的離開舒適暖房,哆哆嗦嗦地上了城牆,打幾聲小小噴嚏,發一通細微牢騷。
“這哪裏是人待的地方啊!?”
“嘶……這天冷啊,賊都不肯出門。”
“熬了有半個月吧?連著幾天夜裏,連個人影都沒瞧見,瞧把你們給嚇的。”
知州身後的司戶參軍回過頭來,向發出聲音的人群方向看過去,張了張嘴,撇掉胡須上的冰碴,隨後上前五步來到趙知州近前,一番溫言細語。
“天寒地凍,知州保重身體才是,城下一群亂民流寇,圍得幾日,討了苦吃,自會散去。”
司戶參軍的話音剛落,立馬有人接過話頭,隨行眾人也七嘴八舌的開了口。
“參軍所言有理。往年逢節時候,總會從周邊鄉裏冒出幾個賊人起事,此次不過多了千百號人而已……”
“依下官之所見,趙知州大可不必為此太過憂慮,這不,半個月都挺過來了,也沒什麽要緊事,那幫賊人隻敢在城下敲敲鑼,打打鼓,嚇唬人,待初七過後……”
“趙知州、各位同僚,且聽某一句啊!我堂堂大宋東南之要,城堅池固,背依錢塘,有我趙知州坐鎮城中,又有縱橫西北三十餘載的吳統領在此駐守,此番小小流寇竟敢誇下海口!妄言攻城?嗬!不過是徒增笑柄罷了!”
“是極!城外的泥腿子簡直不知天高地厚!今日晌午,就晌午時候,在錢塘江上,被我部將士抓住幾個望風的,還沒怎麽審呢,你猜怎麽著?把他們嚇得啊,全都給招了!說是……說是那個姓方的,打算順江水而下,進攻錢塘城門……你說,來,你們來說說,這不是笑話嘛?!我軍在沿江兩岸布置了多少兵力?!他姓方的也敢來?!”
“諸位,諸位!休提這個,先莫講這些。某這裏還有一要緊事!近日聽聞城內肉市大漲,眼看將過子夜,隔日便是除夕,犒賞行伍兄弟的除夕宴席,可否安排妥當?”
“誒!且漲且漲,再怎麽漲也不會虧待了我們守城的將士兄弟不是?這宴席一事隻管放心便是!”
“……”
腦後眾人閑談般的話語聽上去很讓人寬心,但知州趙霆皺起的雙眉並沒有因此而舒緩。
他舉頭望天,缺月當空有斜。
雪花片片,數不清有多少,落在這位讀書萬卷,崇寧二年名滿天下的榜眼郎的肩。
趙霆狠狠一握拳。
“注水!灌!全都給我灌!”趙霆聲嘶力竭般地吼了出來。
這位平日裏溫文爾雅的最高長官,一改往日做派,嚇得身後閑談眾人一驚。
隻聽,趙霆再一次大喊。
“注水!快去打井水!快去!回來!你們給我回來!井水!井水若打不來,就給我去西湖!鑿開,把西湖上的冰都給我、都給本官鑿開!記住!燒成熱水!抬到城上來!快!一定要快!”
杭州城頭,知州趙霆宛若癲狂般的指揮著士卒,發出一係列讓人疑惑的命令,也讓眾人在一時間內摸不著頭腦。
……
轉入子時,臘月二十九日如期而至。
如今杭州城內依舊燈火通明,此起彼伏的爆竹聲在城中響徹。
城下,冷風合著硫磺的氣息,連同百姓的歡聲笑語一並送上牆來,渾然不知一場影響深遠的巨變就在眼前。
城上,趙知州在眾官員的歡呼聲中,捏了捏自己早已凍成冰圈的衣袖。
“知州果真才智無雙!好一妙計!吾等欽佩之至!佩服!佩服啊!”
“是極!是極!眼下天寒地凍,以水澆灌城牆外壁,可令牆外結冰,城牆便會光滑無比,縱使那城外賊匪有攀雲之力,也難以登城!便可保我杭州無虞啊!”
“可歎我吳某在疆場上活了半輩子,也未曾見過如此絕妙之計,趙知州果乃天人!趙知州放心!末將必定死守西門,不放一賊入城!”
“趙知州親臨前線,指揮若定,又親手澆灌牆壁,實乃我等之表率,堪為我朝官員之楷模!下官明日……不!今日之內便會上報朝廷,以知天下……”
眼下眾誌成城,士氣高漲,誓要守住杭州城。
而且看上去,似乎眼前所有的一切,都在向守軍有利的方向發展。
然後就在這時,趙霆獨自一人,走出了人群。
他來到牆梯邊,看向那塊剛剛絆了他一腳,如今已被人丟棄在一旁的青磚,臉上的神情陰晴難測。
驟然之間,趙霆一閉眼,像似下定了決心。
又像丟了魂魄。
……
臘月二十九日,拂曉之際。
距離知州趙霆下令灌注城牆,尚不足三個時辰。
杭州西麵城牆之上,一柄冷峰長劍揮向青磚。
司戶參軍目光呆滯地看向那兒……
大約在三個時辰以前,那塊絆了知州一腳的青磚,此刻已變成了碎塊。
長劍的主人蹲下身來,緩緩地將地上的碎磚塊一塊塊拾起,再一塊塊摁回磚坑裏。
“磚嘛,有磚該待的地方,人也一樣。這磚離地,會絆人腳;這人離地,多半會壞心腸……也該被拿來打碎,或者……”話說到這裏,蹲在地上的中年男子站起身來。
此刻天光微亮,他舉目望向南麵錢塘門的方向,隨後低下頭,搓了搓掌間汙泥。
這名男子以左手拇指劃過右手掌心,手心處原本已經凝結的暗紅色血痂再次滲出血來,卻仍舊毫不在意地揉搓著,像是對這掌心上的汙泥有著格外的厭棄。
等到手掌上的汙泥,差不多被他搓幹淨的時候。
其實更準確的說,是滿手猩紅鮮血的時候,他才提起磚縫裏的長劍,憑空輕輕一揮。
劍尖直指被俘的司戶參軍等人。
“這些人……不留著過年了,扔下城去吧。”
……
☆
宣和二年臘月,方臘陷杭州,知州趙霆遁(逃)——《宋史·本紀·卷二十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