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九章 華勝

  二樓的人低聲笑起來,竊竊私語。


  “哦…原來這就是那個把左馮翎大人氣得暴跳如雷的遠房表侄子。今兒個我總算是見到真人了。”


  “之前一直聽說,溫大人有個一表三千裏的表侄子來長安尋親,死皮賴臉住溫家,溫大人沒辦法給他安排了住所,最後還嫌三進的院子不好,在溫府門口就帶著娘親和小妾破口大罵呢。”


  “差點沒給溫夫人氣死,溫夫人那樣和順的人都氣得麵色鐵青,足足扔了三千兩才把人攆走,聽說溫夫人本來也不想把事情做絕的,誰想得到,這愚生還真就賴上溫家了,吃喝嫖賭那是樣樣俱全,沒錢就去溫府鬧。”


  “可不是嘛,前幾日我剛好遇見清岑,順嘴問了一句,清岑那是一句話都不說,扭頭就走。真是難為了清岑,性子這麽溫和的人也被氣著了。”


  “誰說不是呢,這畜牲擱人家門口造謠說清岑表麵正人君子,實際上日日流連秦樓楚館,說溫夫人蛇蠍心腸逼死了別的小妾,所以溫府後院才幹幹淨淨的。除了身有官職的溫大人,這畜牲當真誰都敢罵。”


  “今兒個算是踢著鐵板了,丞相府也是他能惹的?陳公子平日裏對誰都和和氣氣的,但是真惹了他,不用陳公子自己動手,更用不上丞相府,那些討好奉迎的人就會爭著去替他教訓這愚生。”


  “那能是假的嗎?太後娘娘的侄孫,丞相獨子,交好的人都是陳王世子和皇子王爺那一流長安裏最尊貴的人,這畜牲惹到了陳公子,也算是他倒黴了。”


  “不過方才那姑娘既然是陳家的兒媳,為什麽會與這種人見麵啊?”


  “你沒聽陳公子說嗎,想是那丫鬟承了別的主子的意思,陽奉陰違,估摸著那就是後宅裏的手段,成心要惡心那姑娘。”


  “陳大公子居然已經有未婚妻了,還是一個名不見經傳卻絕色的姑娘,這得有多少姑娘絞碎了帕子哭呢。”


  “尤其是禦史家的那位吧。”


  眾人低聲笑起來。


  “想來這婚事也是板上釘釘了,不然陳大公子哪會這麽護短。大庭廣眾承認這姑娘未婚妻的身份。”


  “那可不嗎,手都牽上了,還能不是怎麽的?”


  “之前你還猜測顧家和陳家聯姻,猜錯了吧,這姑娘看著比顧二小姐還生得美,若是這場婚約真麵眾了,這姑娘一朝麵世,這長安第一美人的名頭就要易主嘍。”


  “我當真沒見過這位姑娘,若說見過,這般的容貌我一定會記得,但我想了一會兒,還真是想不起來,不知道是哪家的姑娘。”


  “沒聽那愚生說嗎?說是庶女,可能是高門裏的並不常見人的姑娘。左右能跟丞相府聯姻的,身份會差到哪裏去?高門有些庶女可也比小門小戶那些嫡女要金貴得多呢。”


  旁邊的人笑,

  “現在是庶女,隻怕嫁的時候就是嫡女了,有些庶出的姑娘比嫡出的還得寵,出嫁的時候,自己父親都會給她記在嫡母名下出嫁,都是嫡女,真要嫁出去了,誰也不差著誰。”


  大家說起長安城裏約定俗成的規矩,都不約而同地笑了。


  隻有梁康,還在原地咒罵,卻沒有人敢上前來幫他。


  惹了丞相府的人,誰敢上去幫?

  跑堂的小廝看著這一場鬧劇卻是心裏發毛。


  先不說這被砸了的人。


  剛剛那位公子隨手拿的旁邊的茶壺就是百金,裏麵的茶也是一壺十金,這怎麽弄?

  宋玨看了這場鬧劇,都有些驚訝。


  他還是第一次見陳璟發脾氣。


  他本來還以為陳璟不會發脾氣呢,現在看來是他想多了。


  衝冠一怒為紅顏,這是自古如此,陳璟脾氣再好也不外乎是。


  就是不知道這丞相府是什麽時候敲定的兒媳,陳璟居然和溫孤齊一樣瞞得密不透風。


  跑堂看見宋玨,像是找到了救星,這位可是和剛剛那位公子一起的,這怎麽說也都是剛剛那位公子造成的,找他要錢應該沒錯了吧。


  卻沒想到宋玨卻諱莫如深地看了他一眼,

  “你不知道方才那位是什麽人?”


  跑堂的茫然地“啊?”了一聲。


  宋玨隨手拍拍他的肩膀,


  “這些算什麽,全都記在丞相府的賬上知道嗎。”


  那桌被砸了茶壺的客人恐怕還巴不得陳璟用他們的茶壺。


  怎麽可能會生氣。


  待跑堂忐忑地和那桌客人說了記賬在丞相府,再上一壺一樣的給他們。


  那桌客人卻是笑了,擺擺手道,

  “記什麽記,陳公子愛用我們這桌的茶,砸了也是那壺茶的榮幸。這茶和茶壺錢都記在我們這兒,再上一壺新的來!”


  跑堂的心裏嘖嘖稱奇。


  居然還有這樣的,自己的茶被砸了不僅沒生氣,看起來還怪開心的。


  陳璟握著江若弗的手就在大街上走。


  兩人皆是衣著光鮮,容貌出眾,一下就吸引了眾人的注意。


  郎如崖上鬆,妾如巒邊雲,二人的手還緊握著,宛若一對璧人。


  陳璟的麵色鐵青著,江若弗也就沒有說話,隻是沉默地跟著他走。


  而且他握得極緊,她掙脫不開。


  陳璟大步走著,江若弗要小跑著才能跟上他的腳步。


  江若弗不小心被地上鬆動的板磚絆倒,險些摔了一跤。


  陳璟也被她拉了一下。


  他回頭,忙扶住江若弗,


  “你怎麽樣?”


  江若弗忙站住了腳步,方才不小心扭了一下,她的腳腕有些刺痛,卻還安慰陳璟,

  “我沒事。”


  陳璟看著她略有些吃痛的樣子,自責道,

  “怪我,走的太快了,竟一時沒有顧及你,害你扭了腳。”


  江若弗搖搖頭,


  “我沒關係。”


  陳璟扶著她,愧疚道,

  “是我不好。”


  “我背你吧。”


  江若弗忙擺手道,

  “不用了。”


  “我沒什麽事,自己可以走。”


  陳璟看著她走了兩步,看似平穩,卻又要摔倒,他忙扶住她,

  “我扶著你吧。”


  見江若弗沒有拒絕,他小心翼翼地扶著她。


  側臉看向她玉白的麵,

  “你方才怎麽和那樣的人坐在一起?”


  江若弗看著地麵,低聲道,

  “是大夫人安排的,我沒有辦法拒絕。”


  陳璟扶著她手臂的手一緊。


  他站住了腳步,眸中有不能言盡的心疼,


  “若弗,倘若你願意的話,我——”


  江若弗打斷他,帶著淺笑道,


  “我方才在茶樓,點了茶還沒來得及喝上一口,如今有些口渴了,我們去茶樓坐坐吧。”


  他們旁邊就是一間茶樓,雖不比香茗閣差,卻不如香茗閣一樣開闊,隻有包間而無大堂,就是一般友人聚會的茶樓。


  陳璟怔了一怔,他的後半句話哏在喉嚨裏,轉而道,


  “好。”


  他扶著她上了樓。


  小二把茶端上來,揭開蓋子就聞見一股極重的茉莉花香。


  繚繞在人心肺間,不安的心緒也慢慢沉靜下來。


  江若弗垂眸,長長的睫毛遮住了一半瞳孔,叫人猜不透她的心緒。


  窗微微開著,不多時便下了微雨,風帶著雨絲纏繞進來。


  清涼的雨滴撒在人身上,一直愣愣地看著江若弗的陳璟驟然清醒,他忙移開視線,起身去關了窗。


  陳璟背對著窗子,下麵的人聲鼎沸仍舊,他笑著道,


  “今日是舊都的花朝節,旁的地方不過,但長安還是過的。”


  且會比之前那一場花朝節更加熱鬧,會足足持續半個月,月末還會有花神遊行和祭祀。


  長安中的人多是從故都遷移而來,自然是更重視原先在故都的花朝節。


  隻是南北有別,花朝節的習俗都不大一樣。


  故都花朝,更像是七夕一樣的屬性,乞求情人永合,夫妻不離,未出閣的姑娘不參加撲蝶會,而拜花神乞求如意郎君,男子也不和長安的舊俗一樣去賞春,而是射獵,所以他之前和阿齊無論新舊花朝,都是去狩獵,今年還是第一次和眾人去賞春。


  故都花朝和長安花朝最大的不同,是故都花朝有廟會燈會,夜裏滿街燈火通明,花燈錦簇,男子在街上遇見了心悅的女子,可以送花傳情。


  漂亮的姑娘往往能在廟會當夜裏收滿捧的花。


  陳璟從袖中拿出一個雕刻精致的盒子,放在了桌上,有些踟躕道,


  “這是我給你準備的禮物。我記得你的生辰就在今日。”


  江若弗看著那盒子。


  她的生日不在今日,而在小半個月後,她甫一出生,大夫人便說她命數不吉,恰比江抱荷多出生一個陰日陰月,硬生生要改了她的八字,改到了今日,說是這個八字隔陽數,不至於衝撞了江抱荷。


  不僅僅是生辰,連帶著她的名字也一起改掉了。


  她不能是滿月日出生,因為這會礙著江抱荷的命數,不能叫月遂,因為她圓滿了,江抱荷就不能圓滿了。


  所以,江月遂變成了江若弗,滿月出生變成了缺月出生。


  但江若弗麵上平靜,接過了那個盒子。


  她不想掃陳璟的興。


  陳璟見她接過,麵色有些緊張,

  “打開看看可喜歡?”


  江若弗打開盒子,盒中冰色的玉上淬著淺金得幾乎接近白色的玉髓,雕刻成一朵極豐腴飽滿的月遂,顯然是和之前那枝白玉簪子是同一套頭麵。


  陳璟溫聲道,

  “之前送你那支白玉簪子是一支獨簪,我問過原先那家玉石店的掌櫃,說是這種材質十分難尋,這還是他這麽多年見過的唯一一個,但是我的運氣特別好,恰巧遇上有賭石的人賭中了這種流金玉石,我便將其買了下來,做成華勝賀你生辰。”


  江若弗抬眸看他,笑道,


  “多謝,我很喜歡。”


  陳璟握了握手,有些緊張道,


  “我替你戴上吧。”


  江若弗把盒子推回去,陳璟從盒中拿起那華勝,手竟不自覺地有些微抖,他的手觸碰到了她涼而滑的秀發,指尖從上略過,發絲吻過指尖的觸感叫人心尖顫栗。


  他將那支華勝慢慢插入她發中。


  枝葉繁茂,盛大清透的月遂點綴在她發中,像是眼睛突然看見光彩一般。


  原本素白的裝扮,一下子光彩照人起來。


  清透的顏色和如紗如煙的青絲交相輝映,令她整個人明豔動人,眸光流轉間顧盼生輝,他的手還停留在她發上,呆呆地看著她,他第一次如此近距離具象地體會巧笑倩兮,美目盼兮的含義。


  她就在他眼前,離他這麽近,仍舊不見她的容貌有一絲瑕疵,反而因為離得近了,那雙眼睛裏的光彩更驚心動魄。


  他不由自主地湊近了她一點,高挺的鼻梁渡上略黃的燭光,像是渡了一層金邊,輪廓倒映在紗幔上。


  他離她越來越近,在紗幔上,兩人的唇眼已經交疊。


  叫人的呼吸都不由得放慢。


  就在他離她不過方寸之間時,江若弗看著他,忽然道,

  “好了嗎?”


  她的聲音清潤,此刻聲音低,他又離得近,竟是聽出了幾分啞然,她的氣息在言語間纏繞,像是幽蘭滋生在山穀間,輕緩卻有蠱惑人心的力量。


  陳璟陡然驚醒。


  他的手不舍地離開了江若弗的發絲,

  “好了。”


  他的嗓音也帶了幾分沙啞。


  江若弗笑,細膩白皙的柔荑摸上了那支華勝,有些忐忑地道,


  “好看嗎?”


  陳璟定定地看著她,啞聲道,


  “好看。”


  她終於戴上了他的華勝。


  故都的花朝節和長安的花朝節當然不同。


  女子祈求花神賜如意郎君,男子不僅送花傳情,已經有心儀人的,更是直接贈華勝給心儀的女子下定,因為華勝是定情信物,

  是下聘時必不可少之物。


  華勝大多由父母準備,交換婚書的時候交遞。


  而在故都花朝節相贈華勝,女子若接了,就是願意與之結發的意思。


  原先故都的貴族都很清楚這一點。


  對於陳璟來說,這就是下聘。


  他不願意隻差一步之遙二人就形同陌路,也不想眼睜睜看著她嫁給旁人。


  若是她敢嫁給旁人,他定然忍不住要去搶親。


  哪怕要娶她的人是皇子皇孫。


  陳璟握緊手,

  “若弗,你明天有空嗎?”


  “明日會有廟會,我們去拜花神吧。”


  江若弗端起茶杯,淺酌一口,

  “正好我也有事情想和你說。”


  “明日日落,我在這裏等你。”


  陳璟心跳如雷,


  “好。”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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