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六章 牆外行人,牆裏佳人 1
兩日後
梅子嫣斜倚在床欄上吧藥碗遞回給南雪,見到南雪一副欲言又止的神色,她直起身子坐好,對她說
“你有話想對我說?”
南雪點點頭,隨即又搖頭,“姑娘醒來不過半日,南雪不該拿這些事情來煩擾姑娘。”
“你說吧,我好多了。”她虛弱的對南雪笑笑,“是不是東明的事?”
南雪訝然,“姑娘也知道東明今日被東方家的轎子抬走了?我們世子一早便匆忙進宮去了,進宮前留下一句話他說……”
“他說什麽?”
“他說,如果姑娘醒了就讓人送姑娘回草舍,讓我們把姑娘的行裝打點好。”
“哦,這樣啊……”梅子嫣抱著膝,慢慢把頭枕在膝上,唇角漾出一絲極淡的笑意,目光悠遠,緩聲說“那他有沒有交代你,如果我醒來後賴著不肯走,那該如何?”
病後的她此時眉若遠山,神清骨秀,黑發如瀑瀉落肩後,身上隻一襲羅袖單衫,姿態慵懶,說不出的纖弱與楚楚風流。
南雪聞言愣了下,又聽得她微歎一聲,笑了笑,說“隻怕他會讓人趕我出府吧?算了,收留我兩日已經是格外開恩,我又何必貪心?車馬都準備好了吧,我出府就是。臨走前,可否替我問世子一句話?”
是夜慕程回府後站在元霜閣東苑前,目光卻不由自主地飄向西苑。下人早就回稟梅子嫣和啞奴在他入宮時就離開了,當時他心想果然是如此的,她對他並無留戀,病中投奔他也不過是束手無策的啞奴的主意,何況當時就連啞奴也知道她的選擇並不止他一個。
心底那種悵然若失的感覺是什麽?他不敢細想。南雪走到他身旁,把今日梅子嫣醒來後與她的對話細細地告訴了他,他臉上病情變幻莫測,不知是喜是怒。
“梅姑娘托南雪問世子一句話。”
“哦?”
“聽說赤蜂已被燒盡,可仍有漏網之魚把她的唇蟄得又腫又痛,世子是否能代勞幫她把那該死的小飛蟲捉住……然後……捏死?”南雪遲疑道,其實她也見到梅子嫣嘴角的傷痕了,憑女人的直覺她暗暗判斷,那不可能是赤蜂的傑作,分明就是被咬的。
可是她又不敢說,照顧她的隻有自己和東明,不是她倆咬的,那就是……
慕程一聽,表情頓時一僵,臉上一熱,墨如點漆的瞳仁閃過一絲薄怒,懊惱尷尬得恨不能將那不知好歹的女人捏死,可是一想到她已像斷線風箏一樣不知掛在何家的梢頭,與自己再無關聯了,他又禁不住心底淡淡的失落,轉過身去大步就走入了元霜閣東苑。
元霜閣花廳中青昭早在等候,他捧過一疊厚厚的冊子放到慕程麵前,向他稟報兩個月後延暉太子帶著宣陽郡主來訪的行程和準備。欽天監昨日已將擇好的黃道吉日送去給宣成帝過目,宣成帝國璽一下那麽這樁婚事便要擺上日程,確切的日子是在農曆三月初三。
青昭從延暉太子進入天都的路線講到出行所用的儀仗護衛所需的人數,一條條一項項列舉分明,他自問自己用語已經夠精辟而不失細致了,可是還是很沮喪地發現,世子大人托著腮似乎很認真地在聽,其實飄得很遠的眼神告訴他他正在神遊太空……
青昭輕咳一聲,“世子大人對這樣的安排可還滿意?”
慕程如夢初醒,回過神來眉宇間卻是一片落寞,青昭以為他今日過於疲累,於是說
“世子大人莫為東明一事煩憂了,東明背叛了慕氏,聽風樓烏衣組隨時待命將之格殺……”
慕程擺擺手,“此事勿輕舉妄動,實情不一定就是如今你我看到的那個樣子。你究竟查出來到底是誰把逸音堂要傳給聽風樓消息斷下了麽?”
“查無實據。不過,屬下妄自猜測,東庭天機、西戎烈火教,不外乎是它們所為。”
“本世子知道了。”他起身望著窗外,對麵的廂房本該陰影沉沉,此時透過朱窗窗紗他竟然見到一點微明的燈光,他下意識地走出花廳走到廂房前,還沒待他推門門卻吱一聲開了,手持宮燈的小廝見是世子慌忙下跪,說是總管吩咐他進來整理。
慕程望著空蕩蕩的漆黑的屋子,心裏頭的那惟餘的一點點火焰都熄滅下去,隻剩清冷孤寂。他自嘲地一笑,背對著青昭說
“青昭,本世子要娶王妃了,真是可喜可賀對不對?”
青昭心頭一震,不明白為什麽這明明該是一句喜慶的話,聽起來卻那麽蒼涼。
除夕夜,天都皇宮
這一日,宮裏最高位的皇太後東方華容在禦花園設宴,邀請所有的嬪妃共賞奇異花卉。
宮裏早早上了宮燈,到處掛上大紅燈籠,喜慶之極;宮女們盛裝打扮,花枝招展,隻盼望君王的一回顧,從此飛上枝頭。
而宣成帝則在安庭大殿設宴,宴請朝廷三品以上大員及其家眷,部分後宮妃嬪也會列席。聽說今年皇上還特地邀請了京城最紅的歌伎來助興,而西戎為示友好也派出樂師舞姬千裏迢迢來到天都皇宮慶賀。宴後還有禦花園的遊園,各色燈謎高掛,猜中的都有獎,當晚猜燈謎最多的人還會受到皇帝的重賞。
一頂朱色小轎把梅子嫣接到了皇宮天極殿,啞奴在殿外等候,方德海領了梅子嫣走入殿內。梅子嫣正要向慕遙行禮,慕遙一手挽住她的手臂,看著她蒼白如斯的臉色,不由得心疼道
“嫣兒,怎麽病了也不跟遙哥哥說一聲?你救了皇兒一命,我還沒好好謝你!”
“遙哥哥這是跟嫣兒見外了。你與小皇子緣分深厚,與嫣兒有何關係?”她咳嗽了兩聲,“嫣兒風寒未好,不敢擾了遙哥哥,不知道遙哥哥今日喚嫣兒來有何事?”
“怕嫣兒孤清,想和嫣兒一起過年,不好嗎?”慕遙笑著對她眨眨眼睛,多年前在青林山逗著她玩的那個天真無憂的少年如在目前。慕遙隻在她滿月和六歲生辰時到過青林山,在天都再見到他時他已是不怒而威的天子。
“嫣兒不喜歡熱鬧,怕壞了遙哥哥的興致。”
“無妨,就當作入宮靜養一陣子。還是,上次慕程的事你如今還心懷芥蒂?”
“嫣兒不敢。隻是嫣兒身邊的啞巴若放他一人在宮外嫣兒不放心,遙哥哥能不能讓他陪著我過年?”
梅子嫣於是便住進了淨蘭殿,啞奴住在殿外的隔間。淨蘭殿的宮女拿了幾套衣服給梅子嫣挑,說是皇上賞賜的,夜裏宮宴的時候可以穿。梅子嫣淡淡的說道放在一旁吧,那宮女看她神色漠然便恭謹地放下衣服退下了。
“這些衣服款式你不喜歡?”啞奴打手勢問。
梅子嫣苦笑,“啞奴,你沒瞧見這些都是宮妃的衣裙?我怎麽能穿?”
啞奴聞言一怔,眸內頓起波瀾,又聽得梅子嫣說道“他知道我搬出了綏德王府,擔心我一不小心飛走了。”
他聽得雲裏霧裏的,不過還是對她說“過年了,你不要不開心。你的病還沒好……”
她的病還沒好,她晚上還會做惡夢,半夜會驚醒過來,一身虛汗。
梅子嫣聞著空氣中微醺的帶著香燭燃燒的氣息,笑道“啞奴,這是姑姑和你過的第一個年,是該開開心心的。”
她沒有去參加安庭大殿上的宴會,隻推說自己身體不適動輒嘔吐衝了喜氣;也沒有去禦花園看那些奇花異卉,啞奴趁著天黑溜到禦廚房的倉庫裏偷了魚肉和雞,在淨蘭殿庭院中的空地上用石塊砌了個碳爐,放上一柄不知從哪裏弄來關刀搭在碳爐上,拿著小刀一片一片地切開魚肉放在刀上烤,那雞用荷葉包著泥巴糊了塞在碳爐裏麵。
他知道她現在不能吃血腥味太重的食物。
梅子嫣見他手藝嫻熟,不由得驚訝道“啞奴,想不到你精於此道啊!”
“我的家鄉,過年會烤羊、烤犛牛,一片片割下來送著酒吃;現在這樣烤,隻是沒辦法中的辦法。”
“你們那裏過年有篝火會嗎?”她好奇地問。
“有。圍著火又唱又跳,許多年青的小夥子小姑娘,就是在邊唱邊跳中交流感情的。”
“哦,那一個小夥子同時被幾個姑娘看上怎麽辦?”
“姑娘看上小夥子,會把格桑花獻給他,他收了誰的花就是誰了;反過來小夥子會把自己心愛的佩刀獻給心儀的姑娘。”
“這麽兒戲,那萬一娶了個母老虎回家怎麽辦?一個歌唱得好舞跳得不錯的母老虎!”
啞奴笑了,唇角揚出一個彎彎的弧度,黑眸暖意盈溢,“母老虎又如何,隻要是我真心喜歡的,好與不好都能容下。”
梅子嫣瞪大了眼睛看著他,“西戎的男子都像你這般想的麽?這樣的丈夫倒是多嫁幾個也無妨。”
啞奴一臉的無奈與挫敗,夾了幾塊熟牛肉蘸上醬料塞住了這貪心女人的嘴。
庭院的西牆之外,月白身影凝立不動,聽著牆內的女子伶俐調皮的話語,清脆爽朗的笑聲,臉上神色寂然一片。
那闕詞是怎麽寫的?牆裏秋千牆外道,牆外行人,牆裏佳人笑。笑漸不聞聲漸悄,多情總被無情惱。
——說的大概便是慕程此刻的心情。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