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五章 往事 3
元霜閣中,呂思清向慕程行了個禮,然後道
“稟世子,姑姑平日操勞過甚,夜裏又受了比較重的風寒,所以高熱不退;而且思慮太重心中有所鬱結,鬱結難以紓解所以夢魘不醒,”他頓了頓遲疑了一下又說
“在下先開方子煎藥,可是心病還須心藥醫,她要是還吃不下東西喝不下藥……”
慕程把玩著手中的玉扳指,冷冷的說道“呂思清,本世子有讓你來通報她的病情麽?”
呂思清愕然,抬頭望了望一旁的莊連,莊連朝他打個眼色,心裏叫苦不迭。不知道世子這兩天究竟是什麽不對了,那日一回來就讓人封了西苑,連朱雀大人派人來說要收拾梅大夫的行李都被他讓人趕了出府;把自己關在元霜閣中一夜,滴水未進,第二天一起來就讓人把訪雲居的赤峰風箱全給燒了,有個不曉得眼色的奴才佯裝關心主子提了一句“梅大夫說這赤峰能治病”結果被世子下令杖責二十沒有十天半月也下不了床……
冷冰冰的臉生人勿近,更多的時候是發呆。
摸著圍棋子發呆,然後懨懨地問莊連說,怎麽覺得這日的時光總是打發不去……
吃著飯時望著著對麵的空椅子發呆,半晌回不過神來;回過神來時,又放下筷子走了出去,不想吃了……
莊連猜想,世子的反常定是跟不再回府的梅大夫有關。
可是,梅大夫回來了,怎的世子還是這般不正常?
這邊呂思清醒目地回答道“是在下多事了,這等事情不該煩擾世子大人。隻是想著尚有十日便是過年,世子府中如果有人死了那便是大大的不吉利……”
啪的一聲脆響,莊連心驚肉跳地見到世子手中的玉扳指開裂成幾瓣掉落在地,慕程臉色鐵青地大步走向呂思清一把抓住他的衣領把他整個人提起來,顫著聲音問
“你說!誰會死?!”
呂思清神色鎮定,“吃什麽吐什麽,即使不是持續的高熱不退,這樣一下來病人的身體都是要垮掉的;夢魘極傷心神,若再是發燒,即使救回了性命,病人的神智也很可能受損,變成弱智小兒。”
“你在唬弄本世子?!”他怒道,怎麽會這樣?明明兩日前還見她精神爽利的樣子,豈會一夜之間重病纏身?不會的,不會的……
“若是一般病症,姑姑自己難道治不了?”呂思清道“世子若是不相信在下的話,大可另請高明。”
慕程的臉漸漸發白,他丟開呂思清,大步走向元霜閣西苑她的廂房,在花廳一見啞奴他便問
“我問你,她究竟為什麽會病倒?”
啞奴冷冷地看著他,慕程還沒反應過來,便被他一拳打到左臉,沒有防備之下向後踉蹌一步撞到了身後的青花瓷梅瓶,哐當一聲瓷瓶碎了一地。身旁的明書連忙扶著慕程,著急地問道
“世子有沒有傷到哪裏?”轉而抬頭望著啞奴怒道“人來,把這個打傷世子的啞巴……”
“明書,”慕程直起身子,伸手揩去嘴角的血,“算了,你先退下。”
明書退下之後,偌大的花廳之中隻剩下他們兩人,慕程冷靜下來對啞奴道
“她的病,跟前夜入宮診治陳貴妃有關嗎?”
啞奴漠然的雙眼毫不掩飾自己未盡的怒氣,“那件衣裳,”啞奴說,“她身上沾滿了血汙的衣裳,從她踏出宮門上了馬車後,她就脫下了。”
慕程神色一震,又見他的嘴唇動了動,說“她一夜未睡,耗費心力,隻穿著中衣,如何不受風寒?”
啞奴眼中滿是自責痛心的神色,“她一吃東西就吐,她說她覺得惡心……她總是做夢,一直醒不來……大夫怎麽說?她何時會好起來?”
夢魘,嘔吐……這就是她說她從不醫治孕婦的原因嗎?想起呂思清的話,慕程臉色更是白了幾分,黑眸幽暗,斷然說道
“她不會有事的!”
無論如何,他不會讓她有事。
廂房中東明和南雪正在替她拉好被子,慕程進來便看見地上狼籍一片,屋裏彌漫著食物和湯藥的味道,他皺眉道
“還是吐?”
“吐了兩回,衣服給姑娘換過了,隻是南雪沒用,還是沒法喂姑娘吃東西。”下人把地麵收拾幹淨後東明把剛煎好的藥拿過來,慕程道“讓廚子熬些粥水來。”
南雪捧上溫熱的粥時,一直坐在床沿的慕程淡淡的說“放下吧,你們先退下,這裏有我就好。”
南雪有些愕然地看了東明一眼,二人很有默契地一起退下,順手掩上了廂房的門。
“梅子嫣,說好不見的,可我們又見了。”慕程冷漠的表情這時終於煙消雲散,他抱起昏昏沉沉的她讓她斜靠在自己懷內,看著她蒼白的臉失去血色的唇,在她耳邊悄聲說
“你記住,是你自己回頭,是你又撞上來的。”
他低頭壓下來,緩緩地貼上了她的唇,一寸一寸,呼吸相通,她的唇柔軟而冰涼,像水上飄零而過的花,他隻覺得自己差些便要迷失了方向,忘記了初衷。細細碰觸後他猛然一咬,夢中的她痛呼一聲而他順勢捏著她的下巴叩開她的牙關,她皺著眉下意識地別過臉,他卻不放過她,喝了一口粥水低頭喂了進去。
喂了幾口,她又全數吐在了他身上。
他沒有躲開。任由他的白色錦緞常服沾滿了汙穢,他隻是讓她伏在自己的肩頭,仍包紮著紗布的右手輕輕拍著她的背,在她耳邊說道
“梅子嫣,你幹的好事,醒來後要替本世子洗衣服;你敢不給我洗衣服,我就讓青兒咬你!”
他還是堅持喂她喝粥,隻是一小口一小口地喂,不知用了幾個時辰,她終於吃下了半碗粥,而慕程身上已經狼狽得不成人樣。他幹脆扯掉自己的外袍,手指摩挲過她被他咬得腫脹的唇角,歎息一聲道
“梅子嫣,你被我輕薄了幾乎一個時辰,你就不想睜開眼睛打我這登徒子一巴掌?不過你放心,隻要你睜開眼睛,一巴掌也好,一刀也好,怎麽樣都好……”她的睫毛黑而長有如躞蹀的翅膀輕顫了一下,他閉著眼睛在她唇上輕輕啄下一吻,說
“你醒過來,我不會逼迫你任何事,即使你還是不想再與我見麵,那也好。”
“梅子嫣,你聞一聞,嚐一嚐,這是什麽味道?是苦的,是湯藥。沒有鮮血,沒有腥味,也沒有尖利的哭聲,你聽一聽,四周都很安靜,如果你聽到了什麽,我告訴你,那隻是雪落在簷上的聲音。什麽不愉快的事都沒有發生。”
他讓她咬著他的手,勺子裏的湯藥從牙縫中一滴滴漏進去。
“那件事或許很可怕,可是已經過去了。你來了天都,你遇見了我,用盡手段奪了我兩座藥山至今未曾歸還,你被青兒咬了,你還記得嗎?你很怕蛇,卻惟獨不怕我……”
“不知道你曾經遇到過什麽,可是那些人你忘了吧。再厲害你也不過是個大夫,不是掌管人間生死的閻羅,人世間不可預知的事情那麽多,我們隻能盡力而為而不強求,不是嗎?”
天微亮時,一碗湯藥終於喂完。
他撫過她手腕上紅腫的針孔,幾不可聞地歎息一聲,說
“梅子嫣,我也病了,不知道你會不會開後悔藥的方子?”
如果他知道救回沈碧儔的代價是她決絕的轉身,是她的沉屙不起,他還會開口求她麽嗎?
沈碧儔對他,或是他對沈碧儔,半年之間,物是人非。
他是從什麽時候心裏有了她的影子的呢?他記不起來,也想不到,也許是在湖州與她平易相處的時候,也許還要早一些,在他明知道她別有所圖時仍願意在枕碧樓上為她破例彈一曲浮梅時……又或許更早,早在圓覺寺的竹林中聽到那個如山間流泉般吟唱著一曲清歌的聲音時……
可是她的眼中心上,裝不進任何人;對著誰都笑得燦爛恣意,卻沒心沒肺。
從一開始他就不相信她的鬼話,說她喜歡他;可是到了後來他卻把她的謊言牢牢地記在心上,日子一長,竟是希冀著有變得真實的可能。
很可笑不是?當他終於知道自己見她與別的男子親昵時心頭燒得正旺的那把無名怒火出於何處時,當他願意承認自己的感情時,她卻告訴他,不過是一場遊戲,而她現在厭倦了。
盡管憐惜她,卻不會因著憐惜而忘了他和她之間的刺。
他沒發現她的眉頭逐漸舒展開去,隻知道抱在懷裏的她開始發熱出汗。他喚了東明和南雪進來給她擦拭換衣,自己一個人走到元霜閣碗口般粗的石榴樹前,伸手撫過樹幹,靜靜地立著,不知過了多久,他才聽到自己輕的不能再輕的聲音說
“娘,她會沒事的,對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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