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九章 亂 2
馬車上雖然燃著爐子,火紅的碳像發紅的眼睛,在光線不充足的車廂中,某女人瞌睡了幾回差點磕到車角的橫木。啞奴沒法,隻得伸手攔著她的肩讓她挨著自己睡,慕程喝著茶,冷眼旁觀,不時丟出一句話去刺激她的神經
“梅子嫣,占了一個老頭的便宜,感覺如何?”
梅子嫣惺忪間還以顏色“不錯啊,沒有想象中硌手,應該比占某人便宜要好得多。”她轉轉手腕,想起適才被這可惡的柿子抓著手用力扯開手臂痛得幾乎要斷了,壓倒他兩回反應都沒那麽大。
慕程揚手扔了一個瓷罐給啞奴,淡淡然地說“給你姑姑塗手,免得回了天都有人四處誣告我虐畜。”
梅子嫣睡意全消,氣得咬牙切齒。啞奴拉開她的衣袖不由雙眉微蹙,問她
“怎麽弄成這個樣子?”說著把褐色藥膏塗上那幾圈青紫,揉的力度稍大一些,她咬著唇對啞奴說
“輕一點,痛。”雙眸似是蒙上了一層水氣,可憐兮兮的。啞奴的心一軟,手下放輕了力度,說
“這樣可有好一些?”
梅子嫣給了他一個安心的笑容,略帶委屈地說“啞奴,姑姑手痛得拿不起碗筷了,怎麽辦?”
怎麽辦?啞奴愣了愣,隨即又明白了什麽,笑了。
她在撒嬌,她想聽他說喂你好不好?
然後她會板起臉對他說當然好,可是你把你姑姑當成豬了?
“怎麽辦?太簡單了,吃不了飯可以喂,洗不了澡可以要他給你洗。梅大夫為求方便倒真是大方得很!”慕程涼颼颼地送了兩句話過來,惹來小梅子氣憤地擲出手中的抱枕,眼中那把火燃燒得比碳爐還要旺。
“我還沒有跟你算那筆故意把我關在縣衙監牢的賬!”她顧不得手痛,瞪著他“整一頭白眼狼!有你這麽對待救命恩人的嗎?!”
“貌似本世子沒求著你來救我。”他斜靠在墊子上,閉上眼睛小憩,薄唇吐出寡情薄意的字眼。
“你——”她眼睛紅了紅,這回是真的委屈了。
長這麽大以來,她吃的苦遇到的險似乎自從給他治病開始就一直沒停過,而如今他竟然冷冰冰地說一句“沒求著”就了結了她的辛苦遭遇。
車廂裏似乎被一種無形的低氣壓籠罩著,慕程不說話,梅子嫣也不說話,兩人的臉色一個比一個冷淡,啞奴拉拉梅子嫣的衣袖,打了個手語道
“不許生氣。”他的目光堅定、執拗,還有說不出的溫柔。
梅子嫣勉強地笑了一個,也對他打了個手勢“好,我不生氣。”餘光瞄到那頭忘恩負義的狼,眸色黯了黯,怎麽可能說不生氣就不生氣?
“你離開這麽多天,小狸都餓瘦了。”他說,“還有,花月草舍你說要種的梅花,沒有黃蕊的品種,我隻種了白梅。”
“白梅也好,就是孤清了一點。”像是想起了什麽,她的眉目舒展起來,“如果能再植上幾株墨梅就好了……你來湖州,那麽誰在看顧小狸?”
聽著她絮絮叨叨地說著,啞奴的心才舒了一口氣。
他不要她生氣,尤其是,不要生那個人的氣,不要對那個人在意上心。
她的心裏,有自己就好。
他目光冷冷地看向那像是已然入寐的慕氏世子,他雖從無涉足情事的經驗,但他是一個男人,自然能夠看明白一個男人看女人的目光中有著什麽。他更不喜歡的是,他冷嘲熱諷,她針鋒相對,你來我往之間其實是一個沒有旁人能夠進去的世界。
天都皇宮天極殿
“對芙蓉帳攏月閣的追殺令是你下的?”一身明黃龍袍的宣成帝慕遙放下手中朱筆,望著階下垂手而立的慕程,慕程恭謹地答道
“回皇上,攏月閣的素問是西戎烈火教餘孽,西戎國主赫連森現正不遺餘力地剿滅烈火教,若是知道烈火教徒在天都落地生根必然會派更多的勢力潛入屹羅,為了不影響兩國交好,臣在湖州圍殺了他們的死士後立刻下了追殺令。”
“聽說元武國主未死?”
慕程眉頭一跳,道“臣也收到這樣的消息,可是湖州一行查證後發現那不過是烈火教為了號召教徒與赫連森對抗使的一個小手段,真正的元武國主早在兩年前被萬箭穿心墜崖而死,屍骨無存。”
“這件事你做得不錯。”宣成帝起身走到他麵前,望著他清臒俊秀的麵容,道
“允之,你的病好了麽?”
“謝皇上關心,已無大礙。”
“兩個月後,”宣成帝將手中一份折子交到他手上,“東庭的延徽太子帶同宣陽郡主出訪屹羅,屆時你擔任典禮官負責接待事宜。同時,也可以看看自己未來王妃是何等模樣的人,朕已經囑咐欽天監為你挑選良辰吉時,你娶妃後便正式承襲綏德親王的封號。”
慕程出了天極殿,在殿外等候的白鉉馬上跟上,見到慕程一臉的沉鬱,不由得問道
“主上替啞奴隱瞞了身份不擔心日後皇上知道後龍顏大怒?”
“你真的以為皇帝不清楚?他隻是在提醒我要把這事做得滴水不漏以免落人口實,金蟬蠱是用帝王血養至成年的。白鉉,這件事你就當沒有發生過就好了。”不能殺了赫連越,也不能公然把他拘禁起來,於是隻好采取了放養的辦法。
白鉉聽得暗暗心驚,自古帝王心術都是難以揣測的,自己還真是沒那麽高的水平伺候這樣的主子。
“你回聽風樓讓青昭到王府來一趟,還有……”慕程的話還沒說完便在通往禦花園的小徑上遇到了沈碧儔。
沈碧儔一身宮裝華貴異常,頭發梳成望仙髻,金釵步搖珠玉生輝,耳飾明月鐺,項帶朱纓琉璃佩,身上的紫色羅衣襦裙用的是田紋錦緞做成,外罩薄如煙靄的水綃紗,她依舊清秀,身形瘦削,迎麵走來更顯出娉娉嫋嫋的動人風姿。
她身前的兩個宮娥向慕程欠身行禮,慕程臉上不見有什麽情緒波動,隻稍為一躬身,道
“見過碧妃娘娘。”
沈碧儔隻是望著他,一言不發,眼中的水霧迷離蔓延,她擺擺手,兩個宮女便退到禦花園門口處等候,白鉉也很知機地告退了。
“你……”她欲言又止,慕程直起身子看著她,說道
“娘娘可有什麽吩咐?若沒有,臣下先行告退。”
“我們,就隻能這樣了嗎?”她泫然欲泣,“沒有人告訴我你的病,你瞞得我好苦,允之,允之,我悔了,怎麽辦?”
“皇上他對你可好?”他的表情很冷淡,絲毫不為所動。
“好,那又如何?他不可能是我一個人的;而且,這後宮,很冷……處處機心處處陷阱,我……”
“碧儔,”他歎息一聲,“那日,你已經做了選擇。”他轉身要走,她一把抓住他的袖子,眼淚零落如雨,一疊聲地說
“我承認是我的錯,我誤會了你,以為你變心負情,那時我什麽也沒想就是想著要讓你也像我那般傷心一回。我連梅子嫣也鬥不過,憑我的心機你覺得我能在這個後宮中生存嗎?要不是她設了個陷阱讓我跳下去,我怎麽會、怎麽會這般狠心地棄了你啊!”她逼視著他,眼中盡是淒苦。
慕程皺緊了眉頭,“這與梅子嫣有什麽關係?”
沈碧儔哽咽著說出了當日在禦花園發生過的事情,慕程一邊聽一邊臉色變幻莫測。
“允之,我隻問你,你當初對我的承諾如今還在嗎?”最後,她問他。
見他麵色沉靜如水默然不語,她抓起他的手,“一月後皇上生辰,我等你的答案。”
甫一出宮門,慕程馬上問白鉉“梅子嫣現在何處?”
白鉉見他臉色難看得緊,以為他身體不適,不敢怠慢,趕緊吩咐了手下幾句,馬車沒到綏德王府時便回了訊,說是慕四公子與梅大夫此刻正在天都西郊梅園。
慕程心下一愣,西郊梅園是慕渝的外祖留下的產業,慕渝平日對這園子極為愛惜,甚少帶人去那裏,就連他,也隻是去過兩回而已。
“四公子帶我到此處所為何來?”梅子嫣裹緊了身上的披風,陽光從薄薄的雲層裏透出光芒,遠岫孤峰上的斑駁雪跡也沾染上了淺金色。近處入目是大片的梅林,樹樹粲然,似有霞光漫溢其間,映照嫵媚。
“聽說你的草舍缺幾株墨梅?”慕渝與她走至梅林前的角亭坐下,亭中石桌上放著個溫酒的小火爐,還有兩碟精致的點心。
梅子嫣笑道“四公子可願割愛?”
“這有何難?梅大夫送了慕渝一份厚禮,又治好了我三哥,區區幾株墨梅又算得了什麽?”慕渝從爐上取下酒瓶倒了兩杯酒,一杯放到她麵前,“我遣散了府中姬妾,打算找個相宜的日子,迎娶東明。”
梅子嫣有些意外“迎娶東明?這麽快?她答應了嗎?”
“女子的名節很重要,而且,關鍵是我不想再等了。”慕渝輕輕一笑,喟然道,“太久了,是種折磨。”
“四公子可是需要梅子嫣的幫忙?”她笑著端起了酒杯,“我想,東明不會答應。”
慕渝驚奇地看她一眼,“梅子嫣,有沒有人說過你真的很聰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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