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八章 亂 1
他開始覺得自己人生的一大危機已經來到。當下即刻讓人在關著她的石牢兩邊的牢室裏燃起數個火紅炭盆,打掃過的石牢裏放上幹淨的幾層幹草,飯食是用肉末湯煮成的白飯配小蔥炒蛋,湯看上去沒什麽油水,稀疏的漂著幾片菜葉子,可是誰知道那是用大坪山龍焙泉煮的清湯……
晚飯時,他看著那既美且妖的女子一口氣吃完他精心準備的“牢飯”時才鬆了口氣,她褐色的酒眸帶著些疑惑看向他,問
“大人,你是不是餓了?可是,那飯我吃完了,沒有留一半給你哦……”
王雙腦中飛過無數黑線,又聽得她說“你們聚德鎮山清水秀人傑地靈,難得的是連牢飯都比客棧的飯菜好吃,還有,你們這石牢是什麽構造,冬暖夏涼,難不成地下有溫泉地熱?”
他隻得幹笑,“好說好說,溫泉地熱麽,據說是有的……對了,姑娘,那沈公子的手中的毒,有解藥沒有?”
“解藥啊,是有的。”
王雙又鬆了口氣。她眨眨眼睛調皮地說“可是,我拿出解藥後是不是就可以離開這裏了?”
王雙愣住,怎麽能放她走,綏德世子交待了他會親自來接人。可是拿了解藥能不許她走嗎?她伸個懶腰,對他了然一笑,說
“不過你現在想讓我走我還舍不得走呢。解藥方子是有的,你讓那登徒子喂家裏的老母雞吃燈芯和麥芽,第二天一清早那母雞拉出來的第一坨糞便曬幹後用黃酒送服便可。隻是,大人,這個方子你敢獻上嗎?”
王雙這時更深刻地體會到他母親平日教導他的那句話越美麗的女人越是有毒。沈巡撫的公子隻能說是自作孽不可活了。
他兢兢業業地伺候了這尊女大神兩天一夜後,救星綏德世子終於來了。
“世子,就是這裏。”他打開牢門後對獄卒使個眼色一齊回避到走廊拐角處等候。
“大人,你說這女人會不會是綏德世子的逃妾?沈公子這回撞鐵板了。”一個獄卒小聲說,王雙眼睛偷偷往那邊瞄去,一邊說
“大膽,不得妄議。可是看來不像啊,要是我要麽把人帶回府好好疼,要麽留在監牢裏狠狠罰……呸呸,跟你們說這個幹嘛!”
慕程踏進牢房裏,她坐在幹草堆上縮在牆角雙手抱著膝,頭枕在膝上像是睡著了。黑發有些淩亂,上麵還沾著些草屑,火光之下她緊鎖著的身子在地上投下單薄的暗影。
她,昨夜也是這樣睡的麽?
慕程在她身前蹲下,伸手夾去發上的草屑,聽到她淺淡均勻的呼吸聲傳來,心底某個柔軟的角落不知怎的竟然有些微疼痛。
自己的心疾,果然還是沒完全痊愈啊。
“梅子嫣?子嫣?”他輕聲喚著她的名字。
她睜開眼睛,睡意還未消褪,卻仍記得恨恨地說他一句
“你舍得來帶我走了?”語帶嗔怨,那嬌憨的神色卻讓他心神無端一蕩。
“怎麽敢扔下你?木末神僧的高徒,我們要回天都了。”
“嗯,別吵我,讓我睡醒再說。”她頭一歪又想睡過去,他去拉她的手想要把她拉起來,不料她一聲痛呼用力縮回手,整個人像是完全醒過來,眼中閃過一抹痛色。慕程皺眉,上前一步拉過她的手推高袖子一看不由得倒吸一口涼氣,雪白的手腕上不知被什麽勒出幾圈深得發黑的青紫來。
“那隻手也有嗎?”他問。
“托你的福,還沒有斷掉。那些人可能以為我是妖怪,麻繩能綁多緊就綁多緊。”她揉著手重新坐在幹草堆上,“柿子,你告訴我,這兩天究竟發生什麽事了?”
“回去再說。”他難得一見的好耐心。
“你不說我就不走,反正這裏的牢飯味道還不錯。”她冷笑著耍賴。
他俯身,“不走?那我讓它陪你可好?”他抓起她的手放進自己的袖子裏,她的手指觸到一團冰涼滑膩的物體,她愣了愣,望著慕程問道
“這是什麽?”
“這麽快就忘了?好像它還跟你有過肌膚之親。”他滿意地見她猛地縮回手,臉色大變,“這兒比較暖,相信它會睡得很舒服。”
在某人惡作的笑容無牙的威脅下,她隻得悻悻地跟著他出了牢房,他把手中的狐毛披風把她包了個嚴嚴實實的,側過身去吩咐王雙道
“告訴沈密,把他的家奴綁緊雙手吊上五天五夜,他兒子的命看在沈尚書的份上暫時留著,如果再不懂教兒子的話,本世子替他教!”
“那登徒子不是你找來的?”梅子嫣訝然,“我還以為你腹黑到這種品階呢!”
“要怪就怪你長著張惹是生非的臉,”他沒好氣的說,“找人調戲你不等於是在間接誇你美若天仙顛倒眾生麽?本世子不至於這般無聊,隻是變故突生來不及到縣衙接你而已。”
他沒騙她,隻是她忘了,沒銀子付飯錢,也是可以報官抓人的。
“那我長得美不美?”她拉住他的手,仰起臉天真帶笑地問他,褐色眸子中暗光流轉,像最醇厚的酒釀般醉人,“不如你直接誇我一下下?”
他伸出冰冷的手指捏她的臉,冷笑“不如我直接調戲你一下下?”
“痛——”她皺眉拍開他的手,“可惡的柿子半點不憐香惜玉,活該你失戀!”
此話一出,梅子嫣便知失言,慕程腳步一頓,然後步履如常。
晨曦初現,天上下起了鵝毛般的大雪,整個世界粉妝玉砌,寒風吹徹,梅子嫣不由連打了兩個噴嚏,說
“有人想我了。”
慕程把披風上的帽子給她戴上,再把帶子綁緊,“打噴嚏就是有人想麽?”
“被人咒罵也有可能猛打噴嚏。”她笑嘻嘻地說,慕程表情一僵,敢情他前天夜裏猛打噴嚏是被人罵了?
“你怎麽知道有人想你?自作多情。”他下結論。
她伸手接住一片潔白的雪花,微笑道“我就知道。”
她臉上浮起的夢幻般的笑容忽然叫他心裏有些不舒服,她在想誰,想赫連越嗎?
“早春二月的一場雪後,我娘便生了我;我的親人和朋友,在有雪的日子,都會想起我。”
館驛中,啞奴看著窗外紛飛的雪,默默道“嫣兒,下雪了,你知不知道從今以後多了一個人想你?”
館驛前,梅子嫣揚起笑臉問慕程
“柿子,三個月後我離開之後,看見下雪你會想起我嗎?”
三個月後?離開?
慕程忽然閃了神,他好像,從沒想過這個問題,她離開的可能。
梅子嫣見他沉默的臉色,不由得輕鬆地笑笑,“幹嘛這麽嚴肅啊?知道你老實得不肯說一句話來哄哄我,那也好,到時候走得沒什麽牽掛。”
她轉身走進了館驛。
慕程回過神來正想喊住她說句什麽時,卻聽到她興奮激動的聲音響起
“啞奴?你怎麽來了?想姑姑了是不是,你一個人上路不會辛苦、不會被壞人欺負?”
透過館驛的朱窗,他看見她站在庭院中的芭蕉樹下拉著西戎少年的手,臉頰因激動而微微透紅,她又在喋喋不休地擺著姑姑的架子囉嗦他吧?西戎少年卻隻是一臉寵溺的笑意很耐心地聽著她的話,一言不發,眸色溫柔,伸手掠起她額邊稍顯淩亂的發……
雪還在下,他為她戴上的披風的帽子,不知何時已被她拉落,露出一頭青絲。
雪細細地下,要打濕她的發,她的肩了……西戎少年俯身向前,眼看著他低頭,他的唇,就要碰上她光潔的額……
慕程再也看不下去,轉身走向早就等候在一旁的馬車,上車後放下車簾,隔絕了漫天風雪。
他聽不到她懊惱而帶笑的一句“這個柿子,給人綁個帶子都打成死結,叫人家怎麽打開……”
“主上,要催嗎?”趕車的白鉉問。
“等等吧。”
他覺察到了自己的不悅,可是不知道這種不悅從何而至所為何來,隻知道今日這場雪,隱隱讓他平添了幾分輕愁。
天大亮時,梅子嫣說要回葉氏扇莊和葉老頭道別。她把一張三百兩的銀票交到葉老頭手上時,葉老頭冷哼一聲說他不稀罕,然後抓起掃把就要把這兩個無端消失兩日害他擔心四處尋找的壞家夥趕出大門,慕程一反常態沒有說什麽,隻是站直了任由那掃帚往自己身上招呼。梅子嫣拉住葉老頭的手臂,輕聲說道
“葉老頭,我們真的要走了。以後多找兩個老實稱心的小工,別聽他的那些茶道不茶道的,想喝茶自己泡一大壺慢慢喝也會極有滋味。還有,大冷天的不要老是在院子裏吹風,我給阿謙留了幾張藥方子,風寒風熱跌打損傷的都有,別想著省藥錢……以後有機會我還會來看你,這身衣服髒了,我洗幹淨後會找人送回給你……”
“誰要你好心?”葉老頭扔掉掃把,看看被她挽住的手臂,不自在地想要甩開,梅子嫣被他甩開了手卻又趁機張開雙臂抱住了他,他一僵,隻聽得她說
“我替她抱一抱你,可好?”
雪終是壓得槐樹枝葉斷折,啪的一聲後,簌簌落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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