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天都烹人事件之偶遇
圓覺寺並非深山古刹,不過是城郊比較偏僻的一所小寺院,香火不甚鼎盛,四麵竹樹環合,倒也清幽。沈碧儔挑了這麽一個地方來上香,自是不希望人多耳雜擾了她與慕程的會麵。慕程隻身一人到了寺中的大殿,沈碧儔聽到腳步聲,心神一陣搖曳,手中搖著的簽筒嘩啦一聲,竹簽掉了一地。
她顧不上許多,站起身來迎上去,望著一裘青衫磊落的慕程泫然欲泣。
眼前的女子膚光勝雪,容顏秀麗,雙眸有如一泓秋水,蕩人心魄。慕程低低地歎了口氣,在他眼中她還是那個日日纏著他要他念詩文給她聽教她瑤琴陪她作畫的任性女子。是的,天都人眼中知書達理秀外慧中的才女沈碧儔,是他寵了十多年寵出來的任性女子……
“十日後我便要進宮了,”她垂下頭,不願他見到她的梨花帶雨的一張臉,“今日來,不過想要你一句話。”
他伸手拭去她眼角的淚痕,心痛難舍的情緒在胸腔裏翻江倒海,“碧儔,我說過了,我沒有辦法陪你一輩子。”
沈碧儔咬著唇抬頭看著他“你知道,我要的是理由,不是結果。”
慕程沉默著,他的心又開始隱隱的絞痛起來。
“你是皇族中人,你分明知道後宮是個什麽地方。我與你十多年情意,你就忍心將我送進重重深宮?允之,你愛我嗎?如果你不愛我,何必對我嗬護有加讓我情根深種?我怎麽就從來不知道你是這般殘忍的人?”
殘忍?的確,他對待自己也是殘忍的。
因為麵對著心愛的女子,如今的他連剖白自己的情感的勇氣都沒有。
“碧儔,你的日後,自有我為你籌謀護佑。”他不能承認他現在還愛著她,他所能承諾的,隻有這樣的一句話。
“我幾乎忘了你已經有了未婚人,東庭宣陽王府的郡主。”沈碧儔淒然一笑,“碧儔日後如何,豈敢勞綏德世子費心?今日是碧儔自作多情,就此一別,從此蕭郎是路人,我再不甘心又如何,和你終究是有緣無份。”
沈碧儔離開後,他一個人走到大殿後的禪院,其時時候尚早,禪院中翠竹臨風,竹光娟娟襲人,竹聲有若潮水,可他無心欣賞,滿心滿眼都是沈碧儔離去時那悲痛欲絕的神情和蕭索孤獨的身影。
三年前已經想狠下心來斬斷情絲,因著她的固執堅持始終欲斷難斷;而如今究竟是斷了,但自己的心也好像塌了一角,盡是敗瓦頹垣般的荒蕪。
他的心很痛,不知道是因為情傷還是因為心疾發作。他的手按在石桌上,幾乎要按出一個掌印來。
四周靜悄悄的,在他以為自己快要失去意識時,他聽到一個聲音隨著風遠遠地飄來
“溪邊照影行,天在清溪底。天上有行雲,人在行雲裏。高歌誰和餘?空穀清音起。非鬼亦非仙,一曲桃花水。”
慕程一下子恍惚起來了。天上有行雲,人在行雲裏——豁達瀟灑,不沾染塵世俗氣,悠然自得於山野之間……到底是誰唱出這樣一闋意味深長的詞?
他深深吸了一口氣,那個飄渺的聲音似乎使他的心安定沉靜了許多。他走出禪院的小門,走到後山去,在竹樹的掩映之下,他再也沒聽見剛才那個聲音了。
可是他發現另一處更好的風景。
寺院東北角那堵矮牆前堆了一大堆樹枝,樹枝上岌岌可危地站著一個身穿白衣背帶竹簍的瘦弱身影,他正攀在矮牆上不知道在偷看什麽。慕程走過去輕輕一躍,那堆樹枝沉了沉,那人險些沒有掉下來,但仍然擾亂不了他的注意力,慕程看向那寺內的大殿,不禁好奇道
“幾個緇衣和尚有何好看的?”
“噓——別吵,聽說天都第一美人來這裏上香了。”聲音很輕,可是慕程依稀辨認得出,這便是剛才聽到的那個聲音。
有些失望,那樣的好詞,竟出自這樣一個好色之徒。
“剛才那首詞是你唱的?”不死心,還想確認一下。
“什麽詞?你想看美人就小聲點!”
“她已經走了。”
“走?走去哪裏了?”
“下山了,離開了。”
一直專心致誌的人猛地轉頭看向慕程,怔了一瞬,然後說“你怎麽知道她走了?愛看美女是人之常情,兄台,不要想著獨食!”
那張臉臘黃臘黃的,像病入膏肓的人,眼角還有一道淺肉色的疤一直延至耳垂,頭發亂蓬蓬地用布巾包著——慕程愣了愣,這人的容貌不算太醜,可真是不修邊幅到了極點。
獨食?他冷笑,“兄台不怕見到了天都美人後悔恨爹娘生了自己這樣一張臉麵?”
那人氣極,瞪著慕程正要發作,可忽然臉色大變,顫著聲音說
“你……你別動!”
慕程不耐煩地轉身要走,那人猛然大喊“小心!——有蛇啊!”慕程一瞥眼見到牆邊竹樹上盤踞著一條竹葉青,手指剛想彈出一個指風,沒想到忽然一股蠻力襲來,那人竟是用盡全力把他推倒在地,而他自己腳下不穩,也重重地跌落在慕程身上。
慕程的胸口被猛力一撞隻覺得疼得發悶,長這麽大,第一次當了人肉墊子,而那個始作俑者一臉無辜地蹭著他胸口坐起來,自以為反應奇快地從身邊的錦囊裏掏出一把把東西揚了起來,黃色的粉末頓時四散。
慕程一把推開他,臉色鐵青地站起來,“你這是在灑什麽?!”
“硫磺啊,居然有蛇,嚇死我了嚇死我了,幸好我早有準備……”
他的嘴角無端抽搐,他生平最最討厭的就是硫磺的味道!而這人,居然還灑了他一身!眉間陰雲密布,他慕程還是第一次動了想喚出蛇群來殺人的念頭。
“喂,你不謝謝我啊?我好歹救了你一命啊!”看見慕程掉頭就走,那人反而覺得很是不滿。
那竹葉青,根本不敢對他怎麽樣,如果他今天帶了碧玉青蛇出來,方圓十裏都不會有蛇敢靠近,明明是他莽撞差點誤傷了自己,卻偏偏敢說救了他一命?
他冷厲地看他一眼轉身便走,他還不知道已經觸怒了他,自言自語地說“想不到我生平第一次撲倒一個男人,居然是被蛇嚇的,一點都不浪漫……”
慕程再也忍不住,頭也不回地踢起一顆小石子手向後一揚,石子打向那人頭頂的竹樹,沒到一眨眼的功夫,身後便響起那人的尖聲驚叫
“啊——怎麽蛇又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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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先生說的這個梅子嫣,語氣天真無忌,性情直爽,煮人應為救人吧?”我嗅著青梅酒的氣味,嘴角微揚。
“夫人說的是。她救了那落難少年,對作惡的三人小懲大戒,其實並沒有取他們的性命。呂思清是一遊方郎中,年少氣盛,輸了也不過是依約喊了她一聲‘姑姑’,可見,”閔四空笑著搖頭,“她也不過是個玩心稍重了一點的善良女子罷了。”
“那慕程是個好人嗎?”我問。
閔四空沉默了一瞬,“夫人覺得呢?”
“我想他放棄沈碧儔應是有自己的理由的,是為了她好;娶東庭的郡主,也不一定會不幸福。不過,至於梅子嫣與他的初見,我倒是覺得很有意思。先生要說的就是這兩個人的故事?”
“不是,是三個人的故事。”
閔四空走後,我獨自一人坐在亭中,輕輕地向前伸手握住那裝滿了青梅酒的小酒杯。
他給我留了一杯。
我緩緩地喝下了這杯酒,又酸又甜的味道似乎與某段記憶中的情景重合。那天夜裏,我又見到了那個素衣女子笑眯眯地趴在窗口看著窗內青衫男子的身影,那男子負氣地把一堆青梅扔進甕裏,一副想報仇雪恨的樣子,素衣女子還不忘搭上一句
“喂,記得要放酒糟……哦,還有要把壇子的口封緊了,味道要像我喝過的最好喝的青梅酒,否則……”
“閉嘴!”那男子轉過身來吼道“再羅嗦今晚讓青兒陪你睡!”
素衣女子的臉頓時白了,乖乖地噤了聲。
……………
醒來時,那青衫男子的臉,我印象全無,隻記得夢裏自己那種又歡喜又心酸的感覺。
不知是莊周夢見了蝴蝶,還是蝴蝶夢見了莊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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