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一章 戰事再起
太和五年,十月丁亥,酉正一刻。
長安,大明宮,右神策軍,內廷。
魚弘誌內襯已被細汗浸濕,但仍保持著跪立於地的姿勢,四肢不敢挪動分毫。倒不是他嚇得發怵,而是他似乎窺到了王守澄的真實意圖。
王守澄的聲音好似從天邊傳來“不凶危險譎,無以求富貴;不傷及腹心,無以顯奇功……”
“……隻有讓聖人親眼看到,是我等神策軍救駕勤王,於危急之時,救聖尊於水火,吾輩才能居於首功,固取榮寵!”
王守澄最後四字,說得一字一頓。
全明白了。
魚弘誌瞪圓了雙眼,到現在,他終於全明白了……
王將軍參與鬼兵密謀,自一開始為的就不是什麽擁立那位、助其弑君篡逆,而是利用鬼兵之謀,鏟除異己,同時坐收漁利!
所以王守澄在鬼兵入宮城後收歸神策軍,選擇作壁上觀,任由種種消息傳入而無所為,是因為他始終在靜候一個消息……
鬼兵敗局已定的消息!
而能帶來這個消息的不是天子移駕他處;不是意料之外的京兆府兵;而是沈竓的金吾衛!
他知道,天子移駕他處、京兆府兵的戰力,都不是扭轉大局的根本。而沈竓的金吾衛,則是翊衛天子的禁軍之一,戰力精悍,金吾衛若來,鬼兵的敗亡也隻是時間問題,屆時若是被捉到活口,供出神策軍參與其中的內幕,可就大事不妙了……
所以此刻神策軍必發,而目標,則並非天子……
而是鬼兵。
魚弘誌不由得豎起大拇指,向王守澄嘖嘖稱歎。
天子的生死,根本不重要。
天子崩,則鬼兵被神策軍盡數屠滅,王將軍便迎立那位於藩邸,政由北司,繼續榮寵絕倫;天子生,則王將軍引兵救駕,勞苦功高,天子寵信自然歸附。
無論哪種情況,都是吾輩得利!
“祖宗英明!”
魚弘誌朗聲笑道,將額頭重重地磕了下去,充盈他胸中的,唯有發自心底的佩服。看來他還有很多要學的啊。
“傳令下去……”王守澄麵無表情地冷冷一哼,近乎從牙縫裏吐出字來“速發左右神策軍五百步騎,徑往清思殿救駕勤王,路遇鬼兵,一概屠滅!”
與此同時,宣政門。
多虧把守宣政門的廣平軍留了個心眼,及時報上軍號,這才避免了一場救駕部隊的自相殘殺。
看到馳援而來的沈竓,原本心急如焚的崔琯大喜過望,但在注意到來援的金吾衛隻有二百餘人後,眼中不由得閃過一絲失望。
兩人心照不宣地免去了繁文縟節以及寒暄,崔琯馬上將宣政殿仍被鬼兵占據的現實給沈竓匯報了一番,言辭甚是恭敬。雖然兩人官階相同,互不統屬,但眼下敵眾我寡的情形下,內部和睦,才不會殺死救駕隊伍最後的勝算。
沈竓望著堆積在宣政門附近的上百具屍體,其中有亂黨的,也有京兆府兵的,不禁憂心忡忡起來。
“崔公的京兆府裏還有多少人?”
“七百餘可戰之兵……”
“賊人呢?”
“千餘?”崔琯將目光投向黑暗中的宣政殿,那邊漆黑一片,虛實不明,因而隻得憑借先前交鋒時候見到的人數進行揣測,他須臾又搖搖頭進行了更正“或許二千餘,總之敵眾我寡……”
沈竓的濃眉愈發地皺起,連帶著整個臉龐的溝壑都變得深邃。顯然敵人這個人數出乎了他的意料。
這還不是最棘手的,最棘手的在於,亂黨備有長牌,弩箭難破之;殿階狹窄,陌刀難傷之。亂黨就像是縮頭烏龜,也不出擊,反而倚仗大殿,築起了堅固的防守。
有人建議道“不知可否火攻?”
若是戰場,麵對這等敵人,火攻的方式的確是最為可行的辦法,但沈竓對此當場否決,這可是皇宮!在這裏放火,大殿若是被焚,還不如直接殺了他。
“崔公在此駐軍多久了?”
“不到二刻工夫……”
“二刻工夫,二刻工夫……”沈竓急躁地重複著,心裏下了結論不能再等了!他握緊佩刀,一改往日的謹慎“衝過去!必須現在就衝過去!”
這時候沈竓已經沒法再謹慎了,耽擱的時間已經太久了,聖人現在恐怕已經凶多吉少。必須強攻宣政殿,哪怕全死完,也不能讓天子有任何閃失。何況,一百對兩千的仗,沈竓也不是沒打過。這裏金吾兵是三百對兩千,沈竓安慰自己,某種程度上,已經算富裕仗了……
崔琯望向沈竓的凝重神情,他從這位年邁軍將的渾濁雙眼中看到了難掩的焦躁和自責。他知道這位金吾衛大將軍身上肩負著遠比他崔琯更為沉重的重擔救駕對於崔琯,隻是臣子之義,而對於沈竓,還有職銜之責。而如若救駕失敗,沈竓麵臨的,則不光是家族數十人的人頭滾滾,還有他百死莫償的悔恨。
“沈將軍……”
崔琯抬起寬厚的手掌,在沈竓肩頭輕輕拍了拍。
沈竓轉頭看過去,崔琯眼神熱切,語聲清亮,拱手相視“崔琯攜京兆府廣平軍,願為沈將軍前驅……”
沈竓肩頭不為人注意地一顫,表情展露了一絲驚訝。沈竓顧不上表示感謝,但他向崔琯最終的微微頷首,內中所傳遞的,已不言自明。
片刻的沉默後,沈竓拔劍大喝“金吾衛!列陣於前!”
沈竓麾下的二百餘金吾衛,以及原本被崔琯節製的數十金吾兵得令,紛紛繞至京兆府兵陣前,弓弩在前,陌刀居後。隻待主帥下令,便要向宣政殿發起衝擊。而崔琯見金吾兵已開始行動,便馬上配合著命令所有廣平軍整軍待發。
救駕軍隊裏的動靜,自然沒有逃過盤踞宣政殿的鬼兵觀察,對方的任務隻有一個,那就是要像一枚尖釘,死死地釘在殿周,不讓救駕隊伍越過中朝一步。而隻要柏夔擊殺天子,回軍掩殺,他們就贏了……
但他們並不知道,救駕軍的意圖並非盲目直衝。
京兆府最後的騎軍,則被安排在了軍陣兩側靠近院牆的位置,此處有旌節遮掩,可避免被殿中敵軍輕易發現。隻待金吾兵將敵陣壓縮,京兆府兵便分出小股部隊,將殿兩側宮門開啟,騎軍出動,迅速包抄至宣政殿後,爾後下馬反殺。
宣政殿前的空氣近乎凝固,戰事一觸即發……
與此同時,清思殿內。
突如其來的變故本讓殿中陷入了騷動,而且柏夔中箭倒地,一時鬼兵陷入了混亂。但張翊均的那聲“護駕”讓原本匍匐於地,被鬼兵壓製的金吾兵、龍武軍如夢初醒。
一名金吾衛反應極快,意識到這是反擊的良機,他瞅準鬼兵注意力被轉移的機會,一聲大吼“保護聖人!”爾後從地上拾起橫刀,向著身前的一名持弩鬼兵小腿橫劈過去,伴著那鬼兵的一聲慘嚎,霎時間殿中戰鬥再起。殿中人數勢均力敵的金吾兵馬上同敵人戰成一團。
張翊均為免誤傷,迅速卸去麵甲。
一刻之前,他原本騎著“颯玉騅”經過了狼藉一片的紫宸殿,卻赫然發現,在屍堆中躺著一名鬼兵的屍體。他因而靈光乍現,迅速換上了鬼兵的裝扮,騎馬徑入內朝。
但在紫宸殿後,又注意到了一名趴著倒下的宦官,脊背上插著數支弩箭,已然斷氣多時。
而這是紫宸殿附近唯一一具未在殿中遇害的宦官。
屍體頭朝東北,腳向西南,且袍服貼著地麵的部分明顯有摩擦的痕跡。因而張翊均便有所猜測,這個指向的方向,有可能便是天子行在的方位。但對於這一點張翊均並不敢打包票,不過彼時留給他的時間本就不多,他便抱著賭博的心態,朝著東北方向策馬狂奔。
而他這一賭,竟真的賭對了……
事實證明,即便心思縝密如柏夔,也不會在最後關頭發現,緊隨自己衝至天子禦前的,居然有個他以為的“死人”。
張翊均大步趕至天子身側,兩手匆匆一叉,語速極快“請陛下速速移駕!”
一旁的馬元贄對張翊均的裝束有些不放心,但考慮到此人方才射倒了柏夔,應當不是同亂黨一夥的。況且殿中場麵一片混亂,讓天子移駕也是上上之策。不過他不能讓這個新冒出來的年輕人奪了護駕之功,便又強調似的開口高聲道“陛下,移駕珠鏡殿吧!”
天子這次不再反駁,迅速轉身,在馬元贄的領路下,張翊均殿後,一息的工夫身形已消失在了殿中巨幅屏風後。
柏夔這時已扶著腦袋,掙紮著站起身來,方才他整個半張臉磕中了堅實的禦階,此刻他口腔內滿是鮮血,額角也被撞得發紫。他用力將插於右側臂膀的弩箭強行拗斷,撥出橫刀,一下砍倒了衝至他身側的金吾兵。
他將次兄家書收入蹀躞斜囊,轉動脖頸,卻四處不見天子其人,直到他最終將目光投向了殿中屏風……
隻因他方才倒地時隱約聽到,那個宦官似乎大聲叫嚷著“珠鏡殿”三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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