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九章 箭在弦上
太和五年,十月丁亥,酉初二刻。
長安,萬年縣,十六王宅,潁王府。
邵光站在暗渠入口對著黑逡逡的地下凝望半晌,有些猶豫地撇了撇嘴。
陌生暗渠中常設機關,況且此間不見五指,如若那個潁王在內部暗做埋伏,情況必為不妙。
宋皋看出了邵光的顧慮,連忙向邵光拱了拱手“尊駕不必擔心,此暗渠盡頭已被老奴堵死,是死路一條,尊駕隻需遣人去追便是。甕中之鱉,易如反掌。”
“不是說甕中之鱉嗎?”邵光看著宋皋“嘶”了一聲“你為什麽不去追?”
為免對方起疑心,宋皋自嘲般地笑道“老奴是斷了根的人,上陣拚殺實非老奴所能為。”
“況且,老奴不過為王將軍通風報信之人,誅殺藩王一事,與老奴無幹……”
為讓邵光放心去追,宋皋又一五一十地將暗渠內部的構造以及潁王可能藏身之處細細講了一番,直到說得邵光都聽得煩了,才徹底罷休。
宋皋盡可能說得字斟句酌,他知道,如果他將暗渠說得太複雜,或是潁王身側的護衛數量太多,鬼兵極有可能會選擇不冒風險,原地靜候援兵。但如果把暗渠說得過於簡單,邵光領兵遁入暗渠人數太少,那就達不到他們原本的目的。
末了,邵光無奈,便典起身側二十餘人,燃起鬆明火炬,正要與自己一道依次進入暗渠。
宋皋忽而叫住他“彼身側王府護衛十數人,盡皆精銳,二十人會不會……太少?”
“老子殺的就是精銳……”邵光頗為自信地冷笑一聲,轉身率先進入黑暗之中。
宋皋立在原地,下意識地揩去前額沁出的細汗。
他看得很清楚,邵光方才搭話時眼中閃過一絲稍縱即逝的懷疑……
在距離鬼兵所在後園百步許的韋妃靈堂,潁王已穿上了自己往昔往西苑狩獵所著的漆色紮甲。他腰佩橫刀,肩頭斜挎著一把雕龍長弓,這本是他遊獵時用得最稱手的兵器,不過射出的利箭瞄準的都是野獸之類,還從未在人身上用過。
李瀍連續數次深呼吸,以期讓自己稍有緊張的心境平複。
他們的計劃,本是讓宋皋偽裝作亂黨同謀,將鬼兵大部吸引至後園,詐稱潁王攜闔府人員遁入另一端早已堵死的暗渠,引誘鬼兵入暗渠追殺並不存在的目標。爾後宋皋趁機將暗渠入口關閉,潁王與梁唐臣領兵將王府內亂黨徹底肅清。
那處暗渠正是張翊均重返長安時同潁王重逢時所用的,後來因為被李商隱看穿,便已廢棄,本來興寧坊那邊已經堵死,十六宅這邊的入口原定明日毀掉,卻不曾想今日以此種方式被動用。
而暗渠入口第二次發出的銅齒咬合的震動,便是他們行動的信號……
但現在暗渠早已打開,時至現在那邊既沒傳來刀兵相接的鏗鏘,也遲遲未聞暗渠閉合的響動,整個計劃此刻如墮迷霧。
因此,李瀍遽然起身,神色凝重地做了決斷他們不能再耽擱了,拖得越久,宋皋的處境越發危險。
他太清楚那處暗渠的深淺了,不出半盞茶的工夫,鬼兵再愚鈍也能發現暗渠裏短時間根本沒人來過的跡象。
“殿下……”梁唐臣從旁勸誡“鬼兵既然都被宋皋引到後園了,府門口目測隻留了一火人,可以趁此機會即刻逃出王府。眼下還未宵禁,出了十六宅,分頭行動混入人群,至少可保證暫時安全。”
潁王立時否決,滿麵肅容“宋皋還有四名槊兵還在後園,我們一走,相當於給他們判了死刑!”
“殿下!”梁唐臣如何不知他的提議意味著什麽,但他仍紅著眼睛,俯首力爭,說得一字一頓“眼下危急關頭,走為上計啊!”
梁唐臣望著李瀍漸趨緊蹙的眉頭,接著道“敵人有滿編一隊五十人,如果暗渠內的敵軍意識到中計,戰中回返,我們……定會寡不敵眾啊!”
就連王氏也從旁勸慰道“梁阿伯所言不虛,後園虛實不明。若宋皋已然遇害,拚殺無益,再在王府逡巡逗留,隻會凶多吉少……”
李瀍怔住,他知道,梁唐臣是個愛兵如子的家夥,府院裏的護衛每一個都被梁唐臣視若己出,他能說出這句話,顯然他對己方的勝算已經做了判斷。而王氏又一向冷靜自若,條理明晰,她的態度,或多或少說明當前的局勢已然到了十分凶險的地步……
李瀍握緊了腰間橫刀。
但是……
潁王府的護衛為李瀍保駕多年,每一個人他都能叫得上名字。宋皋自李瀍出閣便服侍至今。哪怕到了最後關頭,他也絕不可能將他們丟給賊人亂黨,讓他們去送死!
不然……屆時他還有何麵目接著做自己的王爺?有何麵目去麵對張翊均和遠在西川的恩師李德裕?
自己的一言一行,母親在天之靈,可都看著呐……
箭在弦上,不得不發。
“我絕非棄人安危於不顧之人,此事莫要再爭!”李瀍說得斬釘截鐵,目光灼灼“何況,暗渠已開,說明鬼兵已半數遁入,我等隻消一人衝至機關一側,將其合攏,戰必勝矣!”
梁唐臣仍心有不安,但他緊抿雙唇,麵向潁王,單膝跪地。
“願為殿下前驅……”
靈堂內的所有護衛,盡皆手持槊矛,單膝跪地。
“願為殿下前驅!”
半刻後,地下暗渠內。
邵光剛開始走得很是小心,幾乎是一息邁出一步的架勢,但越往深了走他的步速相應也越快,因為他越發覺得不對勁……
他們適才經過了一間寬闊的地下廳堂,裏麵杵著三清像,以及石桌石案之類,倒與宋皋所描述的細節頗為類似。
但穿過了那處廳堂末端的石門,邵光卻漸漸發現了此間蹊蹺。
他抬手示意所有人都駐足,一手舉起鬆明火炬,以圖照亮暗渠內的前路。
“你聽見什麽了嗎?”邵光悄聲問向身側的鬼兵。
那人側耳聽了少頃,生怕自己忽視了什麽輕微的聲響,最後仍舊茫然地搖搖頭道“什麽、什麽都沒有啊……”
“沒錯,什麽都他媽的沒有……”
邵光細眯雙眼,切齒不已。此刻壓迫他耳鼓的唯有濃墨般的黑暗與混沌的死寂……
如果按照那個宋皋所言,暗渠深處應當是死路一條,潁王和全部官屬既然都在此間暗渠內藏身,人數應該不下五十人。
縱然訓練精良如他們鬼兵,也絕不可能做到五十多人半晌的工夫一點聲音都不發出。
何況暗渠深邃幽長,稍有響動,必然會被暗渠通道給拉長成如鬼魅般的異響。
那麽解釋怕是隻有一個……
“暗渠內不像是有人來過的樣子。”有人從後揣測道“不會是為了把我們關在裏麵吧?”
邵光遽然變色,恨恨地罵了一句“媽了個巴子!我們他媽被騙了!”
“快!快回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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