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八章 馳援皇城
太和五年,十月丁亥,酉初一刻。
長安,萬年縣,十六王宅,潁王府。
寒冬之日,宋皋袍服下的內襯已浸滿了細汗。
他無比清楚,僅憑方才的那兩句意味不明的言語,隻能將麵前的這個領頭的鬼兵暫時唬住,若要讓他們乖乖地跟自己進到後園——那個預設的戰場——沒有那麽容易。
鬼兵肯定還會有所戒備,有所質問……
而潁王殿下托付給他的,是闔府人的性命!
這裏麵有殿下的,有王妃的,還有所有護軍和仆役奴婢的……
屆時他必須字斟句酌!
而宋皋的擔憂也並沒有錯……
邵光內心對這個老宦官以及四名金甲護衛充滿了疑竇,他領著身後鬼兵,一直跟著宋皋,直到被帶進了王府二門,他仍然不忘左右仔細地觀望了環視一番,像一隻未熬熟的雛鷹,生怕在院角或是院牆後藏有埋伏。
若按照邵光以往的行事風格,管他是誰,必然是先砍了再說。但對於此次“迎駕”行動,他並不敢馬虎,而且這老宦官適才可是實打實地說出來了此次行動的代稱以及他們的目的迎立新君……
若非組織內部或是禁軍裏的那一小撮人,可不會了解到這般程度……
邵光心裏不由犯起了嘀咕難道說……這幾個人和自己實際上是一夥的?畢竟“那一位”如果在潁王府內安插些暗樁內應,也是可以想見的。
柏夔的命令雖然是一個不留,但是對於自己人呢?難道也一起殺了?
但謹慎些也並不為過……
邵光這樣想著,將宋皋粗暴地一把扯住“你這閹奴,欲將我等帶至何處?”
末了,邵光覺得言辭還不夠激烈,便默默掀開麵甲,露出陰陟的表情,“不會是……在府內設了埋伏吧?”
宋皋回身望著他,身側的一名護衛見到邵光的麵容表情,被驚得身子震了幾許。在邵光的右側額角,有一道駭人的結痂傷口,一直延伸到眉骨。而且不知是不是這個傷口的緣故,連帶著邵光的右眼也半是血紅。
宋皋心底卻冷冷一笑,他到底是侍奉過宮裏和藩王府的老宦官,並未被嚇到。他一下就聽出來邵光的話語與其說是在恫嚇,更多是在試探。
鬼兵都是軍中的大老粗,刀頭舔血有一套,但在揣摩人心上,還是太嫩了……
“都什麽時候了?!”宋皋嗔目大吼一聲,“自己人怎麽還在搞內部猜忌?”
這一吼直接嚇得邵光渾身一激靈,下意識地晃了下刀尖。不是宋皋的聲音多麽有威懾力,更多的是這開頭的質問,竟和適才柏夔的不謀而合……
其實宋皋猜的不錯,他早從潁王殿下以及張翊均那邊有所耳聞,像鬼兵亂黨這般龐然大物,若是內部完全一條心,是不可能的。其目的既然是擁立新君,其成員內部必然各懷鬼胎,恐怕內鬥爭功絕不會少……
越是這般,宋皋就越不能示以軟弱,溫言解釋,那樣隻會引起更多的猜疑。
他隻需稍稍一詐……
“王將軍將潁王府托與老奴料理,結果爾等姍姍來遲,致使潁王夥同宅院護衛遁入暗渠,竟還在此爭功!”
原來是王守澄的人……邵光心道,囁嚅著高聲爭辯,但氣勢上直接弱了三分“那、那本是安排給豆盧著的任務,這……這本不歸我等負責!”
怪不得這老家夥對我們的行動了如指掌,原來真的是自己人……邵光這下無比確信,他心裏已經悄然存下了定見,警惕登時放下了三分。
不過聽這老閹奴的意思,潁王是已經逃了?
“王府裏其他人等呢?”
“不見蹤影。”
邵光眉頭一皺,莫非豆盧著那個混蛋不但爽約,還走漏了風聲?
“你口中的暗渠何在?”
宋皋將嚴肅的神情保持得恰到好處,“請尊駕隨老奴直往後園……”
邵光剛要挪步,心裏卻稍有不放心,遂下令讓十名鬼兵三兩一隊,分頭搜查王府,“不要放過每一間屋宅,全部徹查!”
宋皋麵上波瀾不驚,對邵光的命令並未有所阻止。他知道,對方雖然暫且消除了疑心,但他們之間的合作關係仍是脆弱的,自己若再行阻攔,恐怕隻會適得其反。
王府側室內,鴉雀無聲。
直到屋宅門扉“哢嚓”一聲被一腳踹開。
前來搜查屋宅的兩名鬼兵站在屋外,目光匆匆掃過屋內的陳飾。
屋宅最深處的木製台案上,立著一尊蓮花七寶側龕,裏麵豎著一尊牌位——這似乎是潁王生母韋氏的靈牌。牌位前還杵著三根即將燃盡的線香,上頭細煙嫋嫋。
為了看得更清楚些,同時適應屋內昏暗的環境,兩名鬼兵毫無防備地掀開了麵甲,一前一後邁入屋內。他們正要接著向內走,便突覺耳側生風。兩人不及扭頭,口鼻便各被一隻大手緊緊覆住,咽喉處還被人用弓弦用力向後一扯,讓他們徹底失了聲。
梁唐臣和另一名護衛將二人迅速拖到宅內左右兩側,隨後一名守在門側的護衛馬上悄聲將門扉再次合攏。
梁唐臣渾身肌肉緊繃,房梁般粗壯的雙臂用力一勒。不出數息,這名鬼兵便吐著舌頭,雙目血紅地斷了氣,身子軟軟地癱了下去,脖頸上多了一道暗紅的勒痕。
整個過程行雲流水,沒有發出一絲聲響。
而在此間屋宅外,負責搜查宅院的鬼兵又先後穿過月門,往宅院更深處搜尋可能的目標痕跡。由於他們所有人都帶著製式相類的麵甲,再加上經宋皋的那一番話術,讓鬼兵們紛紛放鬆了警惕,竟讓他們一時完全沒有意識到隊伍裏少了兩人。
湊在窗紙窟窿眼後的李瀍長舒了一口氣,將身子又壓了下去。
一切順利得讓他自己都感到驚訝……
李瀍心裏衝著牌位默念了一聲“母親告罪……”畢竟在自己娘親靈堂裏殺人,唯有這等大不敬的事情是他始料未及的。
在潁王的周圍,是王氏、梁唐臣、十數名披甲護衛、還有府中全部的仆役奴婢。
李瀍目光灼灼地望著後園方向,眸中好似燃著一團烈焰。
“剩下的,就是靜候宋阿翁的消息了……”
邵光跟著宋皋一路行至後園,那邊負責搜查院落的鬼兵用了些工夫回報,口徑出奇的統一“院內空無一人。”
“媽了個巴子,這閹奴沒扯謊……”邵光得了回報,心裏終於對宋皋放下了大半戒心。
宋皋麵色平靜地手掌向後園正中央的煉丹爐一延,領著邵光緩步行至近前。
邵光上下打量這煉丹爐半晌,並未看出什麽蹊蹺來。煉丹爐似乎經常保養,通身塗油,倒是和坊間流傳的潁王崇道頗為吻合。爐內還殘留著些紅彤彤的丸狀物。
丹藥?
邵光好奇地拈起一顆嗅了嗅,一股濃重的金屬味衝入鼻腔,讓他馬上就把這玩意丟到地上。
“你說的暗渠呢?”邵光語氣裏半是懷疑。
宋皋並未馬上搭話,而是在煉丹爐右側的一塊地磚上踩了踩,似乎在確認位置。宋皋隨後用力向下一跺,那塊地磚立時陷入地中,少頃又像機關似的緩緩升起,恢複原位。
邵光不明就裏地望著宋皋在他麵前鼓搗,他正要開口,突覺腳下一陣顫動,驚得他連忙側身一躍。
邵光方才所站立的青石板地麵,竟隆隆掀起一塊七尺見方的地磚。
原來真的有暗渠?!
邵光驚奇地瞪圓了眼睛,暗渠內有台階直通地下。而在台階的深處,則被濃重的黑暗所包裹,一時不知虛實。
與此同時,萬年縣,長興坊。
一名身披金甲的金吾衛匆匆闖入一間酒肆,險些將端著酒盞的夥計撞倒。
金吾衛趨至一名身披明光鎧、右肩纏有深紫綾羅綬帶的年邁軍將身側,俯身拱手,語氣甚急
“沈將軍,有煙丸!”
這名年邁軍將,正是左金吾衛大將軍——沈竓。
沈竓聽了金吾衛的匯報,把著夜光杯的手僵在空中。對首坐著的同僚見沈竓這般反應,知道出了什麽不得了的事,很識趣地將酒爵擱在案上,托手暫離。
沈竓馬上站起身來,眼中滿是不可思議。
“煙丸?”
長安城一片太平,何來戰事?
沈竓不敢怠慢,跟著金吾衛快步衝到酒肆外。順著金吾衛兵手指的東北方向,一條赤色巨龍正蜿蜒直衝發暗的蒼穹。
等等……
這個顏色。
赤紅色……
安康公主?
沈竓疑惑地皺了皺斑駁的濃眉,“可是為何是……皇城方向?”
莫非是安康公主那小家夥瞎胡鬧,在宮裏把煙丸摔在地上了?
沈竓定了定神,他眯著眼睛,努力判斷這赤煙飄起的方位。可是他左看右看……都不覺得這赤煙的源頭來自公主後妃居住的寢殿區。
沈竓忽然緊張起來,難道皇城有變?
這個想法竄入沈竓腦海後,便讓他再也揮之不去。
“叫城東北各坊裏長封鎖坊門,迅速集結全城金吾衛!”
沈竓一聲令下,左右數十金吾衛迅速翻身上馬,一名兵士掏出煙丸,奮力一砸,黃煙登時騰起。
“馳援皇城,直趨大明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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