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建福門陷
太和五年,十月丁亥,申正。
長安,大明宮,建福門城樓。
這聲音讓火長捏著木勺的手動作一僵,他小心地將木勺搭在鐵鍋邊沿,探頭向門扉外望了數息的工夫,不過日落西斜,一時也看不清屋外是否有晃動的人影。
火長心裏嘀咕,麻煩……怕不是宮監門的那群家夥,怎麽今日這麽早就來換班了?莫不是順著肉味兒來的……
火長嘴裏不耐煩地咂摸了一下,向身側一名胖胖的衛卒使了個眼色,“如果是換班的,叫他們滾,沒他們的份兒……”
胖衛卒懶洋洋地起身,從身後拾了一柄佩刀簡單地跨在腰間。他走到門扉前五步遠,便突聞沉悶一聲,似乎有什麽重物沉沉地撞在了門扉上。
木製的木樞抵擋不住這樣的衝撞,不過一彈的工夫,城樓門扉竟“哢嚓”一聲轟然倒地。
對這突然變化,屋內金吾衛猝不及防,他們甚至都沒看清闖入者佩戴的麵甲花紋。隻見從屋外竄出數道黑影,手持勁弩對著屋內的金吾衛咻咻地同時發射,立時血光四濺,五人齊齊倒底斃命。
火長這時才如夢初醒,他僥幸躲過了第一輪的射擊,此刻已滿麵盡是同袍的血汙。他知道寸弩上弦需要時間,旋即大吼一聲一把端起麵前鐵鍋,照著其中一名黑影的麵門就潑了過去,以期能借此爭取自己拿起武器的時間。
誰知第一排的黑影迅速矮下身去,在他們身後竟然又出現了一排手持寸弩的黑影,火長小腹和肩頭登時嵌了數支黑乎乎的弩箭。
火長跪在地上,不知向屋內何處高喊一聲“快擂鼓!”
“拆掉望山就不會瞄準了嗎?”一名身材魁偉的黑衣人麵甲下傳來一聲不滿的聲音,他不耐煩地舉起弩機扣動懸刀,正中火長的眼窩。眼球霎時爆開,濺得四周遍是血漿。
這群黑影好似一場凶狠的風暴,壓製宮城城樓,竟然隻用了不到五息的工夫,在長安城中能做到這樣的隊伍可不多……
為首的黑衣人丟掉弩機,警覺地四下一望,伸出一根食指搭在麵甲嘴唇的位置,示意噤聲,他轉而壓著步子,向城樓側屋緩緩邁步。
黑衣人進至側屋內,歪頭看過去,視線恰與一雙驚恐的眼神四目相對。
新兵身子歪在一堆竹架上。他一手緊握著一把搭好弩箭的寸弩,箭頭指著黑衣人的腹心位置,另一隻手則攥著一柄鼓槌,黑衣人的麵甲上花紋清晰可見,狀似惡鬼。新兵渾身止不住地哆嗦,稚氣未脫的臉上滿是驚駭。
新兵喘息急促,向後退去。在側屋的盡頭,立有一口戒晨鼓。火長臨死前高喊的“擂鼓”,說的就是這個,現在時辰未到酉初,隻要建福門傳來鼓聲,聲傳數裏,宮城其餘城樓必將警戒……
黑衣人麵甲下展露出一抹病態的笑容,抽出一把黑鞘障刀,步步緊逼。
新兵已退無可退,他背靠在鼓上,大喊一聲,食指猛地扣動懸刀,卻被黑衣人輕盈地一閃身躲了過去。
黑衣人鼻孔內傳來一聲嗤笑,他掀開麵甲,露出了柏夔的陰譎麵龐。
新兵徹底絕望了,涕淚奪眶而出。
柏夔眼神冷漠,聲音卻前所未有的柔和“你還年輕,務必惜身,把鼓槌放下,不殺你……”
新兵拚命地點著頭,將手中鼓槌和弩機乖乖一丟。
柏夔唇角滿意地上揚了幾分,腳下卻陡然使力,向前猛衝。借著慣性,手中障刀狠狠地捅入那新兵的小腹。
新兵口中傳來一聲慘嚎,柏夔捏著新兵的下巴,望著對方血紅的眸子,柏夔心中竟泛起一陣嗜血的滿足感,直到對方身體支撐不住一點一點倒了下去,才將障刀拔出,任由湧出的鮮血浸濡兵士的下腹。
柏夔冷笑一聲,用力甩去刀刃上沾染的鮮血,邁出側屋,他望了眼屋角的水漏,對這個時間把控很是滿意。柏夔尖利的嗓音隨後在建福門城樓內響起“建福門已陷,開門迎駕!”
他這句話的句末,還帶有著濃濃的嘲諷意味以及難以言說的興奮,因為他沒想到大唐帝國的心髒門戶居然這麽容易就被拿下了。
幾名黑衣人得令,正要往城樓外轉動絞盤,一名鬼兵忽而大步邁入,拱手道“柏公,豆盧虞侯的二百人還未就位。”
柏夔蠶眉擰起,麵色立時變得猙獰,讓那鬼兵嚇得後退了半步。
“他媽的,都什麽時候了?”柏夔強壓怒氣,嘴裏咒罵道“這群禁兵油子……”
柏夔揮舞著帶血的刀尖,轉而吩咐“留一隊人再等一刻,如果那群狗殺材還不就位,就替他們把十六宅那邊的活兒給幹了……”
“目標是誰?”
柏夔神色慵懶地望了手下一眼“穆宗皇帝五子,敬宗業已作古,除卻將要被解決的那位和現今被廢的漳王,還剩下誰,你不清楚?”
鬼兵抄著手,額首唱喏。
在那鬼兵轉身退下前,柏夔又大聲補充道“一個不留!”
與此同時,萬年縣,平康坊,清鳳閣。
清鳳閣外,幾名龜公神色警惕地望著跟前的一名全副武裝的校尉。
校尉用一把銼刀表情慵懶地磨著指甲,在校尉的身後,目之所及,沿街列隊的皆是身披紮甲的軍士,怕是得有兩百人,隊伍中一麵赤紅旌旗,上用篆體清晰地印有“神策”兩枚大字。
這旌節好似有神奇的魔力,來往的肩輿車馬,在街口遠遠望見後,不少直接選擇掉頭繞路了。
院內的鴇兒有些在意地向清鳳閣頂層望了一眼。她怎麽也沒想到,清鳳閣重新開業的第二天,竟然就遇上了這等糟心事這幾隊神策軍的都將——似乎是叫豆盧著吧——說什麽也要找他們這裏的頭牌好好“聊聊”,懾於他們的兵威,鴇兒也不敢不答應。
一名龜公湊了過來,手掌擋在嘴邊,悄聲伏在鴇兒耳側“二媽媽,這現在都過去一刻的工夫了,卻也不見璿璣姑娘向樓下遞玉簪……”龜公頓了頓,有些擔心道“三樓也沒什麽動靜,要不要……上去問問?”
鴇兒連忙拽住龜公的衣袖,製止道“人家是禁軍的都虞侯,帶著這麽多兵,哪兒能上去打擾啊?”
“可是這麽多禁軍圍在門口,客人都不敢來了……”龜公撇了撇嘴,眼神埋怨似的向門口的校尉瞅了一眼。
鴇兒無奈地揮了揮手,歎氣道“就……再等等吧,這錢二娘也不想著賺了,隻要璿璣和柳心姑娘無事就謝天謝地了……”
鴇兒忽而停頓了一下,目光直直地望著清鳳閣的頂層,龜公順著她的視線望過去,卻什麽也沒看見。
“二媽媽,咋了?”
“剛剛好像有什麽東西飛過去了,”鴇兒訕訕地搖了搖頭,“可能是二娘看錯了吧……”
萬年縣,啟夏門大街。
“保護潁王!”
伴著耳畔不住的馬蹄交錯,張翊均的那聲耳語在李商隱腦中數次回響……
李商隱一點就明白。十六宅除卻那些少得可憐的守坊金吾衛外,就隻剩王府的護衛可以倚仗。麵對鬼兵亂黨,簡直可以說是。
因此……王晏灼那家夥豢養的那群私兵至少可以充充人數,聊勝於無。李商隱心道,但還遠遠不夠,用翊均兄的話說,必須盡可能地用上所能調動的一切力量。
還有誰呢?
李商隱眉頭蹙起,從他現在的位置,已能望見那晉昌坊高聳的大雁塔,王家府邸已然很近了!他這一路上馬不停蹄,直到川流不息的啟夏門大街橫垣在他的麵前,讓他不得不勒住韁繩,放慢速度。
宵禁將至,城中百姓走商大多在往家趕,這時候長安的東西十四街、南北十二街皆是高峰。
望著來往不絕的百姓,李商隱心中泛起陣陣悲憫。
“唐將不唐……”李商隱口中默念,額前已沁出了細汗。
城中無辜的百姓還不知道,一場足以改變所有人命運的巨變已在進行之中……而他,一個區區十七許的未冠,則要去阻止這一切。
去歲在洛陽,終日唯與琅琅書聲相伴的他,絕對想不到,自己一年後的赴京科考竟會如此“坎坷”。
如果他們成功了,自己是不是得好好作一首詩來紀念一下?
或者,給那個人寫一首詩?
想到此,李商隱內心又有了說不明的熾熱,他終於有些明白穆慶臣選擇懸梁自盡的緣由。
啟夏門大街已過,李商隱又一次加快了速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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