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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將計就計

  太和五年,十月甲申,午初二刻。


  長安,長安縣,西市。


  璿璣身子靠在對側門扉上,眼睛驚恐地望著滲入板條的鮮血,胸脯隨著呼吸劇烈起伏。


  過有良晌,她才收斂心神站直身子,大著膽子稍稍用力將門扉前推,隻聽得門內沉悶一聲,似是方才頂在門廊處的什麽東西倒了下去,門扉亦隨之吱呀輕啟……


  地上鋪著的竹席血跡斑斑,璿璣望向門扉左側。盡管她心有準備,但這血腥一幕還是讓她心驚肉跳,口中不自覺地驚呼一聲,手下意識地扶住門框。


  在門扉左側,隻見一上半身肢體背靠牆麵,直直地側躺倒在血泊中,下半身保持著箕踞的坐姿,雙腿直指窗欞。即便沾滿血汙,璿璣仍能看出來此人上身穿著烏衣玄甲,腰間銀鉤懸長柄障刀……


  正是她方才跟著的禁兵!


  可是……璿璣心驚道,這人照她方才的揣測,不應是一十分可疑的人物嗎?怎麽反倒被人殺了?到底是誰殺了他?

  方才在樓梯轉角與璿璣擦肩而過的胡人身影驀地在她腦中閃過。


  璿璣沒有想到,自己曾與殺人凶手那麽近……她肩膀止不住地顫動,抬手用衣袖遮住口鼻,掩去些刺鼻的血腥,璿璣隻覺自己兩手都在發抖,指尖冰涼,腳步不由自主地從房間內退了出去。


  鎮靜,鎮靜……璿璣將後背再一次靠在對側的門扉上,這才感覺方才心髒要跳出胸膛的感覺和緩了些許。


  現在該怎麽做?難道要報官嗎?


  璿璣連連搖頭,昨日宇文鼎處理洛瑤被害一案時的敷衍了事仍在她腦海中揮之不去。此刻的她隻覺胸中充斥著濃濃的無力感,兩日內目睹的兩樁命案幾乎讓她虛脫。她無比希望,若能有什麽熟識故交在側,她也不會像現在這般無措……


  “翊均哥哥……”


  璿璣不知為何,口中不知所謂的喃喃自語卻先道出了張翊均的名字。這猛地驚醒了她,自己適才還對張翊均說過自己不怕,怎麽到了現在,才說了多久的話就已全忘到腦後了?


  璿璣的心底又鼓起了些勇氣。她邁回房間內,微微俯身,借由一方手帕將禁兵的臉稍稍撇過來。此人相貌類胡,麵上已無血色,襯得下頜的胡茬甚是醒目。此人脖頸喉管被人用利刃粗暴地割開,留下一條駭人的血口子。


  從這人的死相,璿璣看不出來其他的異樣,唯一能確定的,恐怕隻有此人已然斷氣,還有死因為割喉了吧……


  “嗯?”璿璣眼眸忽而注意到,這人右小臂的護腕上也被血浸濡成了暗紅色,但他身上的烏衣玄甲和左側護腕上,卻十分幹淨,隻有些濺上去的血跡,已經有些泛幹了。


  莫不是下意識用右手堵傷口時沾上的?璿璣猜測道,她稍稍將禁兵的右臂護腕扒開。出乎她的意料,竟沒費什麽力氣便扯開了,原來護腕並沒有纏好,隻是虛套在小臂上。


  璿璣麵色驚忡俄頃,倒並非因扯開護腕時血滴飛濺,有幾滴沾到了帷帽薄紗上,而是這禁兵整隻右小臂內側的皮膚筋肉,被完完整整地一刀割去,露出了瘮人的白骨……


  與此同時,在距離西市數坊之外的善和坊。


  張翊均騎著“颯玉騅”,剛一穿過坊門進到善和裏中曲,便見坊裏熱鬧非凡。他素有聽聞“城北善和城南晉昌”的調侃,但見這通往中心十字街一路上的張燈結彩,更像是坊裏有什麽喜事,怕是某家達官貴人要娶親。


  時辰到了午正,街邊的一些餐攤都開門延客,有的胡餅攤還借用了白居易的詩詞用作吆喝語“胡麻餅樣學京都,麵脆油香新出爐。”著實別出心裁。


  張翊均其實一路騎馬從光德坊過來,入坊時肚子便開始叫了,他看到臨十字街口不遠處有一家羊肉湯鋪,便在馬靠前拴好“颯玉騅”,就近尋店門口的一席餐案坐定,向店家要了碗水盆羊肉,店家很大方,用了一海碗盛裝端上了桌。


  舊時羊肉餐攤大多會在門前設灶台,大塊的羊肉架就擱在水盆上,然後按照客官的要求現切現調,水盆羊肉故而得名。


  張翊均旁桌坐著一虯髯漢,此人將兩臂袖子擼起,捧著海碗便將內中羊湯一氣飲下,虯髯上還沾了些肉湯,被他用手抹去,末了還喝了一聲,甚是豪邁。由於動靜頗大,引得同樣在喝湯的張翊均不禁側目,恰巧瞥見此人右臂上似紋有塊靛青紋身。


  紋身本源自古代墨刑,但傳至大唐已成江湖風尚,人們多喜紋些詩詞經文之類。早幾年曾有一荊州街子葛清,自頸以下,遍刺白居易詩,凡三十餘首,以至體無完膚,直被世人稱為白舍人行詩圖。


  虯髯漢將袖子又放了下去,張翊均隨之收回視線,回憶起他方才的那一瞥。此人右臂紋身頗為與眾不同,似是某種圖騰,狀似雄鷹展翅,中有一僧人一手持環,一掌攤開,不知象征何意。


  善和裏的中心十字街車水馬龍,從張翊均坐的位置恰好能望見那邊車駕行人川流不息的光景,但怪異的是,不少製式不俗的四望車紛紛在那處十字向南一拐,轉向了稍微不那麽繁華的南曲,其中甚至不乏駟車。


  張翊均不由稍有好奇地招呼了下正巧剛給前麵一桌上完菜的店家,問道“前麵南曲那間街巷怎麽感覺車來人往的?”


  “哎喲……”店家也是百無聊賴,聽了這問話,咧嘴一笑叉手道“客官是沒怎麽來過這善和裏吧……”爾後用粗麻擦了擦油膩膩的手,向張翊均約略一探身,壓低了些聲音“那裏向南是鄭注鄭門人的宅邸,今日門人要納妾……”


  張翊均眼眸顫了一下,納妾?難怪方才入坊時感覺似有高官要娶親,原來正是他要尋的鄭注!


  他沒想到自己隨便挑的這家餐鋪竟然守著直通鄭注宅邸的街角,如此說來,這店家應當對鄭注頗有了解。張翊均慧眸一轉,心裏有了主意,便明知故問道“鄭注?此人可是何高官金紫?怎麽未曾在京中怎麽聽說他的名諱?”


  店家不由拊掌哂笑了起來“還說客官沒怎麽來過善和裏,原是初到長安吧。”他見店內眼下並不忙,便坐到張翊均對首,小臂搭在桌上,手遮著嘴的一側湊過來,像是說段子一樣講得如數家珍“這鄭注,原姓魚,鄭為冒姓,本是河東絳州一行醫,出身微賤,弗能遠視。後來得以醫術佐道入李愬幕府,深得信任……”


  其實店家說的這些張翊均都早有耳聞,但是他表現得聚精會神,邊喝著羊湯,邊不時點頭附和,嚐試找準機會從中探聽些許內情。


  “……彼時仍為徐州監軍的王守澄王將軍,據說甚怒此人憑借醫術得寵,幾次想除掉他,結果與此人促膝相談後,竟然相見恨晚,奉為奇才,由此一步登天,納為門人,得入京師已有十數年了,其間王將軍打點交結,皆靠……”店家說到這兒,似是意識到自己說得太多了,不禁連連輕拍自己的臉頰“失言失言!”


  張翊均投箸抱拳道“鄙人乃赴京趕考一枚舉子,正欲憑所攜詩文幹謁知貢官,不知店家所說這鄭大門人,可否予鄙人一臂之力?”


  店家哈哈一笑,朝張翊均擺了擺手“足下想多啦!鄭門人哪是那麽容易見的?”


  張翊均見話題走向有戲,像是故意引話一般問道“哦?卻不知近來都是誰人來此幹謁啊?難道並非文人?”


  “鄭注那種人怎麽會讀得懂詩文,”店家頗為隱晦地食指指了指天“都是達官權僚,想往上走的貴人唄。”


  “那……”張翊均繼續試探道“不知近來可還有其他人出入此間啊?”


  店家雙眼一眯,臉頰隨之繃緊了幾許,讓張翊均頓覺自己這一問唐突了。


  “足下……意之所指是?”


  那就將計就計吧……


  “可有玄甲兵士出入此間?”張翊均仍舊保持著輕鬆的語調,他盡力將這話問得毫不經意。但他沒想到的是,店家聞言竟臉色驟變,瞬間黑了下去,沉聲道“某不曾聽說什麽金甲兵士,客官吃完了,便快去趕路吧……”言罷竟毫不客氣地起身,拂袖進到店內。


  張翊均對店家這突如其來的態度轉變感到訝異,他隱隱覺得,這條街上雖然表麵一片太平祥和,但其間不知藏了多少不為人知的秘密。


  張翊均吃完了水盆羊肉,準備離席前,低頭將手探到銅銙上的小錢囊裏,卻聽有人在他的桌上一敲。


  張翊均猛然抬頭,隻見桌上多了一緡銅錢的同時,一身材魁梧的男子正立在他的身前。張翊均上下打量了此人半晌,回憶起來此人正是方才在他鄰桌喝羊肉湯的虯髯漢!


  張翊均稍有警覺,語中疑惑“敢問足下是?”


  虯髯漢表情嚴肅,粗重呼吸聲清晰可聞,他目不轉睛地盯視著張翊均的雙目,以一種審視的目光細細打量張翊均的神情變化。兩人就這樣足足沉默有良晌,虯髯漢才開口道“尊駕請隨我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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