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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卷 鬼兵迎駕 第十九章 情有獨鍾

  太和五年,十月辛巳,巳正。


  長安,萬年縣,平康坊,清鳳閣。


  張翊均和李商隱跟著鴇兒,緩步邁進了清鳳閣的堂樓內,此處樓閣朱漆紅木,甚是優雅,清鳳閣內堂宇寬靜,各有三數廳事,前後分植花卉,或有怪石盆池左右對設。


  行至二樓,扭身回望,一處幽深走廊映入眼簾,每隔數步便有一雅間門扉,每扇門扉上都掛有夾纈紮染,其上所繪各不相同。


  李商隱好奇地窺向其中一敞開的空閑雅間,內裏小堂垂簾,窗欞直向街市,坐榻上還有茵褥帷幌之類稱是。牆上懸有墨寶字畫,還有案幾、憑幾等物什,陳飾考究,與李商隱心目中的青樓大相徑庭,全然看不出此處竟是風花雪月之所,倒似是某文人們飲酒賦詩飲宴之處。


  李商隱本以為他們尋的這璿璣姑娘會在這二層中的某間雅間靜候他們,而鴇兒卻並未有在此層停留的意思,反而接著引著他們二人行至走廊盡頭,拾階而上,此處的階梯看起來似是新近上的清漆,且竟要比方才至二樓的更要不吝裝飾,甚至在扶手處都雕有牡丹鏤花。


  待到台階到了盡頭,視野卻豁然開朗。


  鴇兒向亭內笑盈盈地一指,“公子,那二娘便先退下了。”


  李商隱順著向內看去,與二樓回廊般的設計截然不同,三層狀似亭台,並無窗欞屋牆與外界相隔,卻圍有幔籠輕紗,其上織有花鳥蟲草,微風拂過,竟栩栩如生。


  不過李商隱左看右看,並未見這寬敞的三樓有人,他正要再回身問鴇兒,卻聽得一略有嬌俏的女子之聲道“翊均哥哥?”


  張翊均遲疑了片刻,卻也應了聲道“嗯……”


  李商隱循聲望去,隻見在一扇牡丹屏風後,隱約借著透來的微光能看到一腰肢曼妙的女子剪影,似是正在更衣。


  而後不多時,一雪膚女子便披著絲質霞帔,麵著淡妝,如絹青絲在腦後盤成圓椎髻,從屏風後小步邁出,卻似是由於倉促,眉間的梅花鈿印得淡了幾分。


  那女子溫婉的視線在張翊均身上停留少頃,又轉而看向李商隱,甚是嫻熟地唇露淺笑,麵朝他們二人斂衽一禮。


  “二位公子請坐,”璿璣說著,便用手掌指向身前一席紫檀案幾,其四周各有一張蒲團,爾後便探身取向一側的搪瓷茶壺,同張翊均相視問道“飲茶否?”


  由於方才趕來平康坊費了些功夫,李商隱已有些口幹舌燥,李商隱剛想說“那自是最好……”然而這不假思索的話方到嘴邊,張翊均卻搶先道“不了……”


  “璿璣……”張翊均倒是麵無表情,像隻成貓緩步走向那席紫檀案幾前,垂手恭立,生硬地寒暄道“聽說你身體微恙?”


  “那不過是說給外頭聽的,”璿璣嫣然道“不知近來翊均哥哥可好?”


  “無恙。”張翊均將話頭撇開“長話短說,我們趕時間,公事公辦,想請教幾個問題……”


  璿璣並未立刻有所回應,她在回眸時注意到李商隱瞥向茶壺的視線,反而莞爾一笑,眉眼嫵媚道“這位公子呢?璿璣這裏,有今歲新摘的山南秋茶,味道和淡,正巧曲水將開,何不稍稍品鑒?”


  李商隱覷了眼張翊均嚴肅的神情,憶起他們是來查案的,便連忙搖頭婉言謝絕。


  璿璣聞言兩頰的酒窩淺了下去,爾後便從茶壺青爐後的陳設櫃內拿起一柄玉簪,碎步趨至李商隱跟前,被這稍急的動作一扯,本就是輕輕罩在肩頭的霞帔便褪了下去幾分,露出了凝脂般的玉肩。


  璿璣將霞帔攏了攏,又將玉簪交到李商隱手中,恬淡道“既然二位公子要沐香,那還請這位公子將此物什交給二媽媽……”


  李商隱雖然未曾來過長安平康坊青樓,卻也曾聽說過平康裏的規矩和行話,此處如若消費均需計時,而往往一枚簪子或是清倌的其餘隨身物什便意味著兩相談妥、開始計價的標誌。沐香謂之在店內選妓作陪,其餘說法還有遛馬、留沐,分別謂之攜妓出遊、帶妓留宿,收費各不相同。


  李商隱接過玉簪,他看了眼璿璣的一雙剪水秋瞳,他本以為他們來此不過是打探消息,璿璣又似與翊均兄熟識,應當很是手到擒來。不過看這公事公辦的架勢,似乎關係並不怎好?李商隱心想著,便順階而下。


  聽著李商隱的腳步聲漸行漸遠、直向回廊後,璿璣不覺垂下眼眸,在那紫檀案幾前落座,語氣似是故意摻了些許失望地道“璿璣還以為翊均哥哥是獨自來的……”說完還有些責怪地偷瞄了眼張翊均。


  “璿璣……”對璿璣這略有悵惘的感慨,張翊均神色上卻似有微妙的尷尬,亦未從階前移步些許,反而直截了當地切入正題道“翊均此來,是有要事須請教。想問你,近半月可有金紫(從三品以上)來清鳳閣飲宴?”


  張翊均在後半句特意加了重音,想讓璿璣知道他來此並不是重敘舊情的。


  璿璣聽了這話,將臉瞥過去,沉聲道“不曾有印象……”


  “當真不曾?”


  張翊均追問,不由得朝那席紫檀案幾移步幾許。他有些不信,四大之一的清鳳閣接待的客人皆是豪商貴戚,怎麽可能半個月內沒有金紫來此,況且若真是這般,那潁王的那番推測“恐怕絕非朝中三品以下所能為,必然位高權重”便仍無從查起。


  璿璣並未作答,坐在茶海前,瞥了瞥張翊均,用一雙纖手洗茶、泡茶,“潁王殿下讓你來的?”


  張翊均略約遲疑,雙眼一眯,“你如何得知?”


  璿璣從茶海前起身,雙手斂腹,“自從三年前翊均哥哥忽然不辭而別,杳無音信,若非前月偶遇殿下,得知君在西川……”抬眼望向張翊均的明眉皓目,卻欲言又止,隻是用耳語聲喃喃道著“璿璣還以為再也見不到你了……”


  璿璣聽到李商隱上樓梯的腳步聲後,便又在案幾前的蒲團上跪坐,語氣似是恢複了一開始的優雅從容“雖未曾見金紫,不過……前些時日,‘三楊’倒是曾來此飲宴,璿璣彼時便是陪侍助興的那個……”


  “‘三楊’?”張翊均知道長安官場為避諱,給高位者常起獨特的外號,便細忖了片刻,然而他離開長安已然三載,對於這個稱謂並不熟識。


  璿璣看出來張翊均麵露赧色,便開口解釋道“‘三楊’是指……”


  “楊虞卿、楊汝士、楊嗣複?”接上這話的卻是李商隱,璿璣愣了一下後點了點頭算作確認。


  張翊均這才發現李商隱剛從二樓上來,卻也有些詫異他一個初到京師的舉子,居然會清楚這長安城獨特的官場稱謂。


  “楊虞卿是當朝諫議大夫,今歲科考的主考官啊!”李商隱見自己難得比張翊均懂得多,言語間竟有了些自得,倒也不客氣地在紫檀案幾一側的蒲團上坐下,侃侃而談“商隱若中第,那他便是在下恩師,他是工部侍郎楊汝士的從弟,而楊嗣複則與此二人同宗,所以商隱猜測‘三楊’指的是此三人。”


  “那……此三人彼時飲宴,可有聊起什麽蹊蹺之事?”


  “何為蹊蹺?”璿璣向張翊均淡淡一笑,“這裏可是長安,蹊蹺之事隻怕少不怕多……”


  “璿璣認為的蹊蹺之事呢?”張翊均同樣取過一張蒲團,麵朝璿璣,正襟危坐,目光灼灼。


  “嗯……”璿璣將纖手輕握成拳,抵在下巴上想了片刻,須臾後又柔聲道“楊諫議似乎……提到他將要名列宰輔一事。”


  楊虞卿?僅僅四品諫議大夫位列宰輔,莫不是越級提拔?不過楊虞卿身為牛黨黨魁,又是牛思黯與李宗閔親信,能有此事或許並不奇怪。


  “僅此一件?”


  “那……恐怕蹊蹺之處便並不在他們三人了,”璿璣忽地想起來道“彼時飲宴的仍有一人,璿璣開始時以為那不過是某仆役,其人相貌堂堂,然而璿璣見過太多麵孔,卻一時有些想不起來,不過……那人倒是有一點讓璿璣忘不了……”


  “那人如何?”張翊均有些急切地探了探身,甚至險些碰到案幾上的茶盞。


  “那人似乎右耳有些殘疾……似是失了耳垂什麽的。”


  張翊均怔忡地望著璿璣,麵色矍然。


  璿璣口中的此人……他們似乎昨日剛剛見到過……想到此,張翊均暗裏給李商隱遞了個眼神。


  然而李商隱卻好像並未意識到張翊均的意思,被張翊均這麽一看,李商隱嚇得連忙確認似的伸手摸了摸自己的右耳,爾後有些疑惑地問“呃……義山耳朵好好的啊!”


  張翊均無奈地拍了他一下,提醒道“玄都觀的玄衫!”


  李商隱愣了一瞬,而後這話似是終於將他點醒,讓他麵色陡變。


  “那個後來憑空消失的?”


  “不是憑空消失……”張翊均正色而言,一字一頓,“玄都觀內有暗渠!”


  此人……為何會同三楊熟識?張翊均暗忖,倘若將此人的存在同楊虞卿說的將要“位列宰相”一事相結合,會不會是……


  張翊均連忙起身,叉手行禮道謝道“多謝璿璣!”爾後叫起李商隱,正要告辭,李商隱卻凝住腳步。


  “呃……可否問璿璣姑娘一個問題?”


  璿璣微施一禮,“公子請講。”


  李商隱抬手指了指那亭台欄檻前的牡丹屏風,“商隱方才觀察,此清鳳閣似乎每間雅間各有紋飾,多為飛禽走獸之類,為何此往三樓的扶手上,及此亭台屏風上鏤繪的卻皆是牡丹,璿璣姑娘莫不是對牡丹情有獨鍾?”


  璿璣斂衽道“正是。”


  “敢問為何?”李商隱眼神又深了幾分,看那神態倒像是在為詩文搜尋素材。


  璿璣囁嚅不言,張翊均卻開口代為答道“牡丹之花,生也艱難,開也緩慢。然一旦綻放,即豔壓群芳,留香人間……”張翊均說到此頓了頓,看了眼璿璣,卻不覺與璿璣四目相對,便又將目光移往別處,接著道“……這便是牡丹。”


  璿璣聽完默然不語良久,似是若有所思,末了竟看向張翊均展顏一笑,瞳眸含光。李商隱看得出來,這笑容與麵對飲宴之客時的笑容截然不同。


  張翊均淡淡地朝李商隱說了句“走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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